是谁说过，眼泪象征着两人割不断的缘分。
所以啊，见到她的时候，我总是哭。
0
三秒钟，两三下。
地球轻微的抖动连桌布都没能掀动，可某个女人的叫声穿透了整个楼层，险些导致厨房里，勉强发光的灯泡掉下来：“地震啦！”
“都结束了，没事儿的。”我从一堆干瘪的土豆皮里抬起头，远远地朝里间白了一眼。
“真地震了！你会背我出去吧？”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跟上来，随即又泄了气一般：“你肯定不会！这种时候，人只会顾着自己逃命。哎呀，我的命真苦啊……”
里间的人长吁短叹，厨房里的我只能木然地削土豆，可连削皮器也不老实，它刺啦一下划过手指，血渗下来，混着眼泪，恰似漫长岁月里所有沮丧又难舍的慢镜头——
滴答，滴——答。
滴……答。

2
可生命的精彩之处在于抓痒。只要你有痒处，无论怎样拼命地躲，总会被抓住，之后，再被搔到跪地求饶。
这是我十二岁那年明白的事儿，跟着一并明白的还有：我的日子从四岁开始越过越穷，以后恐怕会更穷；以及，我往后的日子，恐怕要和最不想见的人呆在一起。
原因是六岁那年我爸犯了错进了监狱，在苦苦等了六个年头后的一天，我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好年月就要走到尽头，不抓紧把握就没了，于是她提出了离婚，并在得偿所愿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好像根本没考虑过我的存在。
而就在这时，我爷爷也去世了，参加完葬礼后，我的奶奶，那个原本一直挺直腰板、两眼朝天的老女人被众人推着，不情愿地向我走来：“看来你要跟我走了。我这叫什么命啊。”
“这是什么话？她毕竟是你的亲孙女啊！”一个亲戚听到这样的话，不满地抗议道。
“说的就是啊，你的屋子那么大，空着干嘛？”另一个亲戚赶忙跟腔，之后他们和奶奶七嘴八舌地争执起来，听意思是谁也不想把我这种包袱带到家去，当然，也包括目前看来我最亲近的人，我的奶奶。
“那就不麻烦大家了。”
我听得心灰意冷，虽然没半点儿主意，却还是嘴硬地如此说，可就在这时，奶奶望着我的眼忽然亮了一下，她凑过来，尖尖的嘴巴发出啧啧声：“你个子挺高的嘛，过两年就能挣钱了是不是？算了算了，谁叫我是你奶呢，就跟我走吧。”
还能怎样？我什么办法也想不出，只好开始了跟她一起的生活，幸好她只是贪财，没太多邪念，而我也长得一般，没有被卖掉的资本，于是她的所有怨念都集中在“为什么小学毕业还要读初中”，对我要求也集中在“少花钱，尽可能地少花钱”上。
比如订参考书，“脑子聪明的话上课听讲就够用啦，否则买一百本参考书也没用啊，勉强自己干嘛呢，女子无才便是德啊！你奶奶我就压根儿没读过书！”
比如订校服，“家里衣服还不够穿吗？学校是念书的地方，还管穿衣服啊？不要钱的来两套，要钱的就免啦！”
比如买早餐，“上课都要迟到了还吃什么早餐啊，我这种老人家都不吃的，也不饿啊，你怎么会饿？晚上早点儿睡就不饿啦！”……
这样的状况不胜枚举，特别是当我拿着考卷要她签字时，她更是诚惶诚恐地连连摆手说：“啊呀呀我不识字的，不要让我签，我虽然老了但没糊涂，签合同可是要钱的！”
“我不会管你要钱的！”实在不想看到这样的装疯卖傻，终于有天，我一时脑热，说了一句后来恨不能扇自己的大话。
“这可是你说的哦！”她非常满意地马上接茬道，之后更是用这话来打发我的所有要求。
可是学校要交杂费了，就算之前的都可以在班主任的白眼下忍耐过去，这个也不行，没法子，我只好在第二天清晨她没醒来的时候，一个人悄悄从衣柜里翻了些钱出来。
“什么叫不得已，什么叫只好！你就是一早儿算计好要占我这老太婆的便宜，你就是不要脸的小偷，是小偷！”
说着，她一个箭步奔到我跟前，用手上的拐棍狠狠抽我的头，抽着抽着就自顾自地蹲了下去，用雷鸣般的哀嚎喝住所有来往的师生：“我的命好苦，先是混账儿媳跟人跑了，现在她的崽子也来折磨我的心——不仅是心，还有钱，她要把我的钱全偷跑，我可怎么活啊……”
班主任赶来问情况，同学们也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有几个还小声讨论说：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是凭借怎样坚定的信念，颤颤巍巍从自家走到间隔五条大马路的学校的。
“我没偷！”
在解释了一百遍仍得不到理解的时候，只能声嘶力竭地说完这三个字，我难过地看了看依旧在絮絮地冲班主任讲着什么的奶奶，和一脸狐疑的人们，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群，可是当时有人狠命地拉扯我，还有几个正义感极强的男生说“千万不要叫她跑了”，大家似乎都站在我的另一面。
那一刻我绝望极了，仿佛又回到被嘲笑“守财奴”的小时候，于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眼泪，我哭号着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终于被放开了。但，我的噩梦没有醒，我因此成了学校里的名人，连隔了一个走廊的班上丢了橡皮都会被率先想到的可疑人物。
所幸没过多久我就升入了初中，不幸的是，我人生的档案里永远被记录上了这一笔：我所在的初中里也有我曾经的小学同学，他们会在无聊时，和后认识的同学提起我当时的窘态，他们说那时的我因为内疚，哭得伤心欲绝。
而我，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相信，这世上还有种眼泪叫“百口莫辩的心痛”。我不敢靠近别人，也不确定有人会理解我的善意。
那年我十二岁，她六十二。
她是毁了我幼小人生，并无法逃脱的的敌人：奶奶。
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彻底远离她。

5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反驳我的话，不再硬着一张脸，而是学会飞快地随风转舵。
也许是她确定自己的腿脚不会再恢复的第二年。
“对对，你说得没错”，“还是你聪明，奶奶离了你怎么过”……
开始我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谄媚，更别说有时，还试探性地加两句诸如“你小时候我一直对你不薄，不是吗”，“你都快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了吧”这样别有用心的话。
但慢慢地，我发现她其实真的在变。
变得拥有越来越多的恐惧，和越来越少的警惕性。
甚至开始希望我在身边寸步不离，不用说我在最开始讲的那种小地震，就连一只偶尔爬过的蟑螂都能让她唠叨上半年：“它爬得那么快，要吃掉我，我的腿脚怎么管用……你要赶紧把我救走……你会救我吧？我可不想被吃掉……”
有时候会烦，更多时候是可笑和无奈，但最让人无奈的是她变得越来越天真，天真到令人发指：
某天我发了一天传单后回家，进门发现屋子站着个仙风道骨的陌生人，而奶奶正抱着一个大纸包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害怕她又生病，便没理会那个人，赶忙上去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她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保佑……发大财……儿孙一辈子不愁吃喝……”
我愣了一会儿，猛然想到报纸上说的诈骗方法，不由得心头一急，陌生人见状想溜，被我一把抓住：“奶奶，你的钱已经被他偷走了！”
听到这话，她好像又明白过来，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拽住那个人的腿，任凭对方如何踢踹也一动不动，就这样，在警察来的时候，才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线索，揪出刚刚走掉的同伙，找回了奶奶被骗走的钱。
“怎么会办这么蠢的事儿？”
面对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人，我又气又怕，话都说不全，毕竟无论怎样，之前的她只是生活无法自理，脑子还是管用的，特别对于钱的方面，这么多年，连亲人都不肯相信，如今怎么会傻到去信无故敲门的陌生人！
“我都糊涂了，但我好担心……你爸这情况，还有两年才出来，他那样肯定找不到工作的，年纪也大了，你又这么小……现在东西都贵了……你们要怎么活啊……”
“你以前不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吗？况且，就算那样，也不能随便相信别人吧，你都不认识那两个人，多危险啊！”
“可是……没有足够的钱，我死后，你要怎么办，你爸要怎么活呢……”
“别胡闹了！这么大岁数，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要添乱好不好！”
她见我真的火大，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选择闭上嘴巴，我于是像平时一样，转身去厨房收拾，在那里，望着一堆便宜的土豆和肮脏的土豆皮，我憋了好久，终于埋下头，哭得很彻底。
不光因为看到她心里居然有那么多的不舍、想法和记挂，还因为听到她说起我：
“我死后，你要怎么办”——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也是第一次明确地体会到有人在为我考虑，那并不像从前一样，夹杂着试探、巴结和为己着想的虚情假意，而是真真切切地在担心我的将来，担心她看不到的世界，会对我造成多少伤害。
那年我十八岁，她六十八。
我们终于承认：彼此已在心里肯定了对方的存在，并且多多少少想给对方一点儿爱。
那是我之前从未想过的事儿。是的，我有点儿爱她。
也说不出个原因，我那时刻都让人受不了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