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漾的高中选了女校。但现在，她后悔了。后悔的原因，倒不是惯常的什么[谈不成校园恋爱]、[看不到养眼帅哥]。这些洋溢着粉红气息的关键词，姜漾向来是不屑的。连带着她也看不起那些会为这些关键词欢呼雀跃的女生。“有病吧？”这是她初中三年来，心里嘀咕得最多的一句话。所以她才选择就读女校。一心以为从此可以两耳清净。却没料到，缺乏男性荷而蒙的滋润下，女校的嘈杂，比合校更让人难以忍受。大家一方面拼命的给自己找乐子，以此填补没有帅哥的空虚。一方面又因为没有男生，不用担心形象破坏，而将乐子找得越发的肆无忌惮。譬如眼下的自习课。姜漾皱着眉头，偏头靠向自己一边的手掌，掌心捂住了左耳。但这不起什么用，位于她身后的声音，依旧可以通过右耳，干扰到她的大脑神经。 “哈哈哈哈——”女生不加遮掩的笑声，人数不只一个，混浊吵杂的，夹着被甩进空气的句子——“听到没啊，有病早点治！”犹如在钢板槌下钉子的铿锵语调。声源来自姜漾位置的正后方。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说话的是林盏。下意识地，姜漾向前瞥了一眼。前排的纪羡萦佝着背趴在桌上，看似在睡觉，肩膀却微微发着颤。姜漾知道她是没睡着的。本来也是，被人这样大肆模样的嘲笑，怎么可能睡得着？ 林盏联合全班女生嘲弄纪羡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原因不清楚，姜漾也懒得问。开学将近半年，都还有老师叫不出纪羡萦的名字，像这样不起眼的女生，能做出什么惹人怨的事？——何况对方还是那个，总是一幅大姐大势头的林盏？根本没有询问的必要。姜漾想。说到底也就是一时倒霉，被选中成了别人手中打发时间的软柿子而已。会被欺负只是因为[一时倒霉]——这样的原因，听起来确实单薄得可笑。但姜漾并不觉得奇怪。只有女生的班级，就像是一池浴缸水，香气熏人又死汽沉沉的，就等人拔了底部的塞子，才有机会活络出热闹的旋涡。而眼下，在林盏的带领下，显然大多数人都把纪羡萦当成了塞子，仿佛只要欺负她，就能摆脱无聊的校园生活一般。 “——看你那幅玻璃杯底！”她们捏出一脸鄙夷，语调却透着欢快，起劲嘲弄纪羡萦的近视眼镜。“早点去做近视矫正吧！” 姜漾自然不会参与进这样的活动。她就像鄙视初中的那些花痴女生般，打心眼里反感林盏和她身边的人。尤其是上星期的大调位，她被调到林盏和纪羡萦两人的中间，被迫要忍受这种无聊的噪音后，姜漾内心的不屑就越发泛滥起来。既不屑身后的林盏。也不屑眼前的纪羡萦。

林盏她们自然没有什么好说。但这样任人欺负的纪羡萦，也未免太过懦弱——光懂得窝在桌子上抖肩膀，有什么用？姜漾想。可怜之人，必有可厌之处。所以在林盏嘲笑纪羡萦的时候，姜漾从未想过要摆出怎样正义的姿态。她觉得这是纪羡萦咎由自取。 “如果换了是我的话……”她想。捏着笔的手紧了紧，听见自喉间传出的一声“哼”，声音有些沉闷，但对比眼前纪羡萦瘦弱的肩膀，却又像是力道十足了。而这声力道十足的“哼”。在一个星期后，才终于传进了纪羡萦的耳朵。 B >> 纪羡萦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健康的人。每年例行的体检表就是证明。上面覆着的都是[无异常]的利落章印，除了[视力]一栏的数值不尽人意，也没有遭遇过更多的麻烦——麻烦的是，她只有物证，没有人证。没有人承认纪羡萦的健康。 “她啊，有病。”总是有人这样说。附带着嘻嘻哈哈的哄笑。那些声音浮在她身后的空气里，像是经过什么精密的测量，不高不低，正好够得着她的耳朵。纪羡萦知道她们是在说自己。她不解，更多的是委屈。好几次，纪羡萦都想扬出体检表来证明[我才没病！]。但是想到那上面的视力评测，就有些心虚起来。这时她不过刚升上高中，就已踏上了[近视]的不归路——左眼近视350度，右眼近视300度。眼镜架在鼻粱上，镜片很厚，自中心扩散出一圈圈的痕，像是笨重的涟漪。近视是近视。但纪羡萦并不觉得这就是病了。在她的定义里，所谓的[病]，应该是让人难受，让人不舒服，让人不能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存在。而她即使是近视，也并没有觉得难受或是不舒服，学习吃饭睡觉什么的，依旧能好好的进行。除了要戴眼镜，纪羡萦觉得自己的生活，和以前相比并没有更多的改变——就像其他近视的人一样。对了，其他近视的人。纪羡萦转过头，朝身后的姜漾偷偷笑了笑。对方正埋着头抄笔记，也就没给出什么回应。但纪羡萦还是觉得高兴——自从两天前她知道了姜漾的秘密，并且听到了对方那一声力道十足的“哼”后，就一直有些悄悄地高兴。
C >> 那天是星期六的傍晚。

纪羡萦一个人到家附近新开的拉面馆吃宵夜，因为面汤的蒸气会蒙住镜片，所以吃的时候，纪羡萦将眼镜搁在边上。吃到一半想再戴回去时，发现视野虽然清晰，感觉却有点怪异。才知道自己错拿了旁座的眼镜。旁边坐的，就是姜漾。在那之前，纪羡萦印象中的姜漾，从未戴过眼镜。以至于她第一反应里，只当是认错了人。直到听到姜漾朝自己说的话，才终于一点点地确认了下来。姜漾说她平时在学校都是戴隐型，刚刚回家取了，现在出来懒得重新戴，所以才戴了眼镜。
姜漾说这不算什么秘密，不过别人不问她也懒得说罢了。
姜漾还说觉得林盏她们脑子有病。她说完飞快又补充一句：“……不过你也是，好歹反抗一下吧。” 姜漾一边说，一边埋头吹凉面前的汤。汤的香味具象化成丝缕的雾线。纪羡萦朝姜漾看去，看她的侧脸浸在一片乳白色的缭绕里，像是被隔进了很远的世界，纪羡萦不自觉地仰一仰脖子。 “可是……她们很多人啊。”纪羡萦说。其实她对这话题毫无谈论的欲望，尤其是眼下的吃饭时间。但，她想和姜漾说话——姜漾在她身后坐了将近两个星期，虽然彼此间也有过零碎的招呼。但说到正式聊天，这却是第一次。 “关键不是人多。关键是她们认定你不会反抗。”
“是么？”
“——其实也不是说要怎么反抗啦。我的意思是……你至少要让她们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姜漾似乎已将这番话酝酿了很久，即使吃着面，也说得十分顺畅。“做人最重要有骨气嘛。如果我是你的话……”她顿一顿，沉闷又力道十足地“哼”了一声。 “是我的话，那就怎样？”，纪羡萦想这样问。犹豫了一下，忍住了。姜漾的这一番话，尽管俗套不下日剧的台词摘抄，但对于被人嘲笑惯了的纪羡萦而言，却也足够受宠若惊了。所以，尽管什么启示也没得到，她还是努力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尽管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有那么一个明明白白的，[想和姜漾做朋友]的念头。想和姜漾做朋友。其实也并不是现在才出现的念头。姜漾长相清秀，成绩也一直是班里的名列前茅。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会附和林盏起自己的哄。
纪羡萦眼里的姜漾。永远在班里独来独往，清秀的脸上书写的，全是[忠于自己]的傲气。坚定一如她先前的那一声“哼”。纪羡萦想成为这样的人。或者，至少—— “那个……你明天来这里吃吗？”咽一口口水，纪羡萦朝姜漾问去。害怕对方不答应，又在末尾飞快补充了一句，“我请你啊。”

——至少成为这样的人的朋友。她想。

“你说我要不要做近视矫正？”
“为什么要做？那不是就等于向她们认输了么？”
“认输？”纪羡萦有些困惑——她又不是和谁要比赛。“……我是觉得戴眼镜挺麻烦的……而且也不好看。”
“可以学我戴隐型的啊。”
“会不会很麻烦哪？以前看电视……我记得，不是经常有那种隐形眼镜掉到地上找不到的情节吗——？”
“那是电视剧好吧。”姜漾笑起来。气氛缓和了些。“不过我平时也有带一幅眼镜放着啦。”她拍拍自己的书包，“……就算真的掉到地上，我也可以戴着眼镜找——” “哈。是哦。”纪羡萦也跟着笑。松一口气的样子。话题到此为止。同样的事。同样的中心。翻来覆去的讨论只是浪费时间。姜漾觉得没劲，却又懒得寻找更多的话题。她没有兴趣和纪羡萦聊到更开阔的范围。 ——她看不起纪羡萦。

E>> 从先前的毫不起眼,到眼下莫名其妙的成为班级同学嘲讽针对的靶子。如果要问纪羡萦升上高中最快乐的事是什么，那么，或许就只有[姜漾成为了朋友]的这一件事吧。和姜漾成为了朋友。虽然被欺负的时候她不会挺身而出，虽然聊天的时候他只会说教。但纪羡萦还是很高兴。她知道自己懦弱没有，所以，她完全能体谅姜漾的冷漠，就像她也能明白姜漾朝她所说的那句，“你再这样，小心林盏得寸进尺哦”，是出于怎样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在[林盏得寸进尺]的那件事之前，她的确是一直坚信着的。那件事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体育课。确切地说，应该是体育课上完后的小息时间。习惯在体育课脱下的眼睛，在回到教室后却发现不翼而飞。纪羡萦满头大汗地奖书包和抽屉翻了个遍，知道听到身后的窃笑声，才终于意思到，自己所遭受的[差别待遇]，已经不仅仅是[口头嘲笑]这样简单了。变成了行动。咬了咬嘴唇，纪羡萦走过去，“把眼睛还给我。”她说，手心摊开朝向林盏。这是她第一次，和林盏的正面交锋。 “啊？什么眼睛啊？我又没有眼睛怎么还你。”林盏故作惊讶，尽管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着笑意犹如传染病，很快就覆上了其他女生的脸。像是秤盘里被一点点地加了砝码，纪羡萦身边的空气，越发沉重起来。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这力量一点点地压下去，一如她的心。在她身边，是正在埋头看书的姜漾，她看得那么专注--就和之前，纪羡萦每次被林盏嘲讽的时候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这是纪羡萦第一次渴望，姜漾能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即使一句也好，在自己终于鼓起勇气，直面向林盏的这一刻，纪羡萦希望姜漾能站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姜漾没有，她的眼神仿佛扎了根，无论纪羡萦怎么暗示，也无法将它从书里拔出来。纪羡萦只好用言语去求助--不是求救，是求助。此时的她已指望姜漾的拔刀相助，而仅仅只是祈求对方的帮助。 “那个，姜漾......你平时书包里不是有多带一副眼镜吗？”她侧过头，手指怯怯地搭着姜漾桌子的边缘。“---能不能先借我啊？” “你有病，也不能乱投医啊！！”比起姜漾的回答，先一步掷入空气的是林盏等人的声音，
“对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有这毛病啊！？”
“哈哈，这人病傻了！姜漾，不用理她--” 空气被叫嚣拉扯成凌厉的气流，却未能使纪羡萦舵眨一下眼镜。“习惯了”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因为姜漾。姜漾低着头看书。纪羡萦看着她，眼镜一眨不眨，害怕因此错过对方的一举一动。但姜漾只是低着头看书。 “可以借我吗？”不得已，纪羡萦又重复了一次。语间她听见自己声音，因紧张而起了些颤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紧张。为什么要紧张呢？
--是因为姜漾终于抬起眼看向纪羡萦。视线在空气里擦过，秒间的定格，然后她移开视线。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眼镜啊？”她说。 --是因为知道，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吗？纪羡萦终于眨了眨眼睛。在她眼前的姜漾，表情，五官，身体。乃至整个人，映在眼里，都只是一片模糊--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眼前的女生。

F>> --“做人最重要是有骨气嘛。”
--“好歹反抗一下吧。”
--“近视根本不算病。”
--“如果是我的话--”
--“--哼”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眼镜啊？” G>> 洗脸的时候，姜漾仰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即使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天，她依旧没有搞懂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节能灯的光映在镜子上，映出一片冷冷清清。姜漾用了些狠力地撑大眼睛，却依旧只能勉强辨认出一团涣散的轮廓。看不清表情，看不清五官，看不清动作。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依旧能顺着惨白的光挤进瞳孔，万花筒般地，折射出一片裂开又重叠的影。光和暗。进和退。简单和困难。勇敢和懦弱。
看不清的自己，和，终于看清了的自己。它们在姜漾的眼前裂开。重叠。再裂开。再重叠。既不是单一的个体。也并非纯粹的整体。 --那么，终于看清了吗？
--终于看清了，看不清自己的事实了吗？水龙头扭进一半，水柱不大不小，在白瓷的洗手池里拍出一片哗哗啦啦。这声音涌进姜漾的耳，冰凉而清澈，一如两天前纪羡萦对自己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H>> “我会去做近视矫正......” 两天前，纪羡萦在林盏等人的嘲笑声里，说。
然后她将身子略伏向姜漾的耳，用只有对方听得到的音量，快速的补充了一句。
“你最好也去。”
纪羡萦说完这句话便昂起头，朝自己的位置坐回去。
等姜漾终于抬起头，就只能看到纪羡萦的背脊了。
她再没有朝她的座位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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