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会自愿控制生育水平吗？
一个经典的假说认为：穷人有意愿控制生育水平，但由于缺乏现代避孕药具，禁欲和杀婴都太难，所以会有过高的生育水平。只要给穷人免费或廉价的计生药具，穷人会自愿降低生育水平。
为了检验这个假说，有几位研究者非常勤劳地对比了数千个印尼村庄在三个年份的生育率数据。他们发现计生诊所附近的村庄的确生育率较低，但也发现生育率的跨时期降低与生育诊所的增加无关。这表明计生诊所是开在当地人有需要的地方，那些地方的人生育意愿本身就较低。
哥伦比亚的Profamilia项目也发现，通过该项目获得避孕药具的妇女平均生育数只降低了5%，相比于社会总体的生育数降低微不足道。I

谁的选择？
家庭生育，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说了算？
有两位研究者在赞比亚的Lusaka地区做了一项试验：他们给836位已婚妇女发了券，持券者可以免费到计生护士那获得计生服务。有些妇女是当着丈夫的面拿到券的，有的妇女是丈夫不在场时拿到券的。相比于丈夫在场的妇女，丈夫不在场的妇女访问计生护士的可能性高了23%，要求避孕药具的可能性高了38%，意外怀孕的可能性降低57%。
在家庭以外，社会规范也起作用。
研究发现，在Matlab地区的，如果与受试者同宗教的其他人在过去半年里接受了避孕药具，那么受试者也会更乐意接受避孕药具。这表明妇女在学习当地社区规范。
巴西是一个天主教国家，政府不敢公开宣传计划生育。但在1970年代，Rede Globo频道的肥皂剧很火。该电视台制作的肥皂剧里，主角都高端洋气上档次地没有孩子或只有1个孩子，而当时巴西的妇女平均要生五六个孩子。研究表明，在一个地区能接收到电视信号后，该地区的生育率会急剧下降，当地妇女还用肥皂剧主角的名字给孩子命名。I

教育质量之差：
在几项研究中发现，研究对象国的小学缺席率从14%到50%不等。孩子辍学的主要原因不是学费，有的是健康原因——在肯尼亚的一项研究中，给孩子们发驱虫药有助于提高入学率；有的则是学生厌学，而家长也不能或不愿强迫他们入学。
过去几十年发展中国家的学校入学率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印度，95%的孩子的学校离家半英里内。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数据，从1999-2006年，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小学入学率从54% 增长至70%，中学入学率从25%增至34%；在东亚和南亚，小学入学率从75%增至88%，南亚的中学入学率从44%增至51%。
然而，2002-03年，世界银行开展了一项关于学校教师误工的调查，在孟加拉、厄瓜多尔、印度、印尼、秘鲁、乌干达六国的调查发现那边的学校教师5天工作日平均有1天是不上班的，即使上班也是出工不出力。在印度，有50%的公立学校教师误工——在该上课的时候不上课。
2005年，一家叫Pratham的NGO开展了进一步的调查，他们测试了七十万个孩子，发现7-14岁组中有35%的孩子无法阅读一段简单文字，60%的孩子无法阅读一篇两年级水平的短故事，只有30%的孩子能做出两年级的数学题。数学的结果令人吃惊，因为发展中国家的小孩往往要帮父母做生意干活，在干活过程中做数学复杂多了。似乎学校让孩子们变笨了。
肯尼亚的孩子学习斯瓦西里语和英语。一项研究发现5年级的孩子有27%不能阅读简单的英文段落，23%不能阅读简单的斯瓦西里语段落，30%的孩子不能做简单出发。在巴基斯坦，三年级孩子有80%不能阅读一年级水平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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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教育除了国家的供给，还有家长的需求。如果家长觉得孩子读书没用，那么孩子是学不好的。70年代印度引入农作物绿色革命。研究发现在土壤更适合新种子的地区，入学率增长得更快。在2002年，一位美国学者做了一项试验：他让印度的几家离岸呼叫中心在印度北部三个邦（那三个邦对妇女的歧视臭名昭著）随机选择的村庄内招募新员工。三年后，这些随机选择的村庄5-11岁女孩入学率比其他村庄高出5%，甚至这些女孩的体重也显著较重，显示营养状况的改善。
支持基础教育自由市场化的论证认为：国家没必要硬要推进基础教育。如果家长认识到基础教育的回报，他会让孩子上学的；如果学校不好，教师不尽责，家长会炒他们鱿鱼的；竞争会提升教育质量。基础教育和其他投资一样是“投资”，需要从中获得回报者承担成本。
然而花钱的是家长，收益的是孩子未来的人生。这两者利益未必一致。发展中国家多的是把10岁左右的孩子拽出学校带回家干活的家长。所以有必要给予家长进一步的激励。
本书作者的研究团队搜集了18国的数据，发现日收入6-10美元家庭的教育开支份额比日收入99美分家庭的教育开支份额高。表明给每个孩子的教育开支随收入增长得比其他消费要快。这不是一个“投资”的典型特征——如果是投资，既然不同的家庭孩子教育回报大致相同，投资份额应与收入关系不大。这表明教育不适合被当作家长的“投资”来看，国家对基础教育的支持是应当的。I

有条件现金补贴
Santiago Levy是前波士顿大学经济学教授，也是墨西哥1994-2000年的财政部副部长。他推出了一项名为PROGRESA的项目。该项目给穷人提供现金补助，条件是受助者让孩子上学，并接种疫苗。孩子上中学比上小学补助更多，女孩上学比男孩上学补助更多。
为了搜集证据让以后的政府支持该项目，Levy做了一个随机分组试验，证据显示接受有条件现金补助的受试者家庭的孩子中学入学率的确显著更高。女孩的中学入学率从67%增长到75%，男孩的从73%增长到77%。
随机试验说服了下一届政府，PROGRESA没有被砍掉。甚至其他国家也开始学习有条件现金补贴的政策和随机分组试验。然而，在马拉维的一项试验发现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现金补贴有没有附加条件似乎没区别：没有任何补贴的对照组家庭女孩辍学率为11%，而接受有条件/无条件补贴的家庭女孩辍学率都是6%。摩洛哥的相同试验发现了相似结果。家长们不需要被强迫，他们只需要被“帮助”。I

自上而下的公共教育投资有用吗
1973年石油价格暴涨，苏哈托决定在印尼大建学校。Esther研究了印尼的数据，发现有机会享受到“大建学校”政策的人，比没有机会享受该政策的稍大一点的人平均工资高得多。算下来，每多一年教育，平均工资可以涨8%。
1968年，台湾实施九年义务制教育（之前只是6年义务教育），研究发现这一政策变动降低了少儿死亡率，改善了政策受益者的就业前景。在马拉维和肯尼亚，因为接受现金补贴而能上学的女孩更少早孕。
对基础教育回报率研究发现，教育回报大致是线性的。哪怕只受一点教育也是好的。即使没读完小学继续在乡务农，一个受了教育识字的人更能接触较新的农业技术，增加自己的收入。I

私立学校
在南亚和拉美，廉价私立学校非常多。一项研究发现在印度，该地区有没有招女生的中学可以预测该地区一代之后私立学校的数量——女中学毕业生都去当老师了。印度的私立学校总体上表现比公立学校好，教师的“上工率”比公立学校的高了8%。2008年，47%的公立学校5年级生不能阅读两年级水平的文章，私立学校的对应数字是32%。另一项研究发现，到了三年级，私立学校学生在数学上领先公立学校学生2.5年，在英语上领先1.5年。当然送孩子入私立学校的家庭可能更有钱，更注重教育等等。但公立/私立学校学生的质量差异十倍于最高/最低社会经济组别的孩子差异。表明私立学校的确效率更高。I

Pratham的课外补习
Pratham这个印度的NGO在印度西部搞了一些项目，帮助差生补习算术和英语。这些项目对当地志愿者稍加培训，就取得了两倍于私立学校的教学效果改善。Pratham的志愿者在村庄里挨家挨户给孩子做测验，家长们看到测验结果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要打孩子，Pratham会给村庄里年纪稍长的年轻人培训一周，让他们去教本村的弟弟妹妹。项目结束后，所有之前完全不能阅读的孩子，现在至少都认识字母了（相比之下，没有补习的对照组里只有40%之前完全不能阅读的孩子现在能认字母）；起初只能认字母的，项目结束后能阅读短文的概率比对照组提高了26%。
然而Pratham的成功是一个谜。本身受教育程度不高，只经过短期培训的志愿者，居然比私立/公立学校受过专业训练的老师还能干。实在是不可思议。作者认为这与家长/老师/社区对孩子的期望有关。I

教育的均等化
是可以实现的。1991年以色列从埃塞俄比亚营救了15000名beta以色列人（奉犹太教的埃塞俄比亚黑人）。这些beta以色列人的孩子与新移民以色列的苏联犹太人孩子一起入学。 beta以色列人一般只读了一两年书，而苏联犹太人平均受11.5年教育。然而到了下一代差距就缩小了：beta以色列孩子有65%没有留级读完12年书，而苏联犹太移民的子女也只是稍高的74%。I

世界银行著名经济学家Jeffry Sachs认为许多世界上最穷的人陷入了健康陷阱：由于健康原因收入减少支出增加导致家庭贫困，又由于家庭贫困而无法治病。对于不少热带国家来说，疟疾导致了大量青壮劳动力无法工作，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而国家财力不足又使得这些国家无力摆脱疟疾。Sachs认为国际社会需要“推一把”，只要投入援助使这一代青壮年摆脱疟疾，那么这些国家的经济将摆脱贫困陷阱，稳步增长。
但是有怀疑者认为：这些国家无力摆脱疟疾可能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政府治理能力不足。单纯给予援助并不会有显著效果。
关于抗疟疾运动的效果有很多实证文献。不少文献发现：受益于抗疟疾运动的地区，孩子长大后受教育程度和收入都能赶上疟疾少发地区的孩子。一项关于美国南部和拉美抗疟运动的研究发现：一个从没得过疟疾的孩子长大后年平均收入比患过疟疾的孩子高50%。在印度、巴拉圭、斯里兰卡的研究发现了类似结果。
抗疟措施的回报是相当大的。在肯尼亚花14美元买一顶药浸蚊帐，可以用5年，将0-2岁蚊帐使用者感染疟疾的概率降低至少30%，而受益者今后的年收入将增加295美元。综合下来，14美元的一次性投入将带来孩子长大后每年88美元的收益。I

穷人不关心健康吗？非也。作者的18国数据中，印度农村赤贫家庭每月收入有5%花在医疗上。超过1/4的人在之前的一个月看过病。印度Udaipur的贫困家庭中，有8%的家庭报告说之前一个月花在治病上的钱超过5000卢比。十倍于平均月支出。这些穷人家庭只能靠借高利贷来维持治病开销。
看来似乎穷人更愿意把钱花在昂贵的治疗，而非廉价的预防上。甚至在治疗上，穷人也更愿意找昂贵的私立营业医生，而非政府提供的廉价公立医院。即使私立医院的医生质量并不高：只有一半的人是医学专业毕业。而世界银行进行的一项测验显示，测验中最好的医生也只是答对了一半的题目（这些题目都是模拟经常可能遇到的病例），最差的只答对 1/6的题目，多数医生给出的答案，对患者有害无益。这些医生普遍诊断不足，治疗过度。针头消毒不足和抗生素滥用也很普遍。
穷人不信任廉价预防，也不信任廉价公立医疗机构的原因之一，是政府建立的医疗服务质量不好。随机抽访发现印度的本地医疗站在56%的工作时间关门。世界银行也发现印度医护人员的缺工率达43%。
然而研究也表明公立医疗机构缺工率的改善无助于增加穷人去那里看病的数量。一家叫Seva Mandia的NGO为试验组提供免费全天疫苗接种服务，而接种率不过从对照组的6%上升至 17%而已。似乎反向因果关系才是成立的：正因为穷人对廉价医疗不感兴趣，公立机构医护人员才会士气低落，消极怠工。I

心理因素：
有人认为穷人不喜欢廉价/免费卫生服务，可能正是因为它太廉价了，“沉没成本”的心理因素使得他们不看重获得的东西。然而新的试验不认可这种说法，以不同的价格获得药浸蚊帐的人，蚊帐使用率没有什么差别。
另一种可能是个人的错误信念。比如之前提到的印度家长相信口服ORS治疟疾没用，要打点滴才像个治疗的样，才可能有用。毕竟，哪怕在美国，也有不少家长不相信科学，不愿给孩子接种疫苗，发展中国家的家长获得信息的渠道更狭窄，有各种各样的错误认知（比如说，认为药物要直接作用到血液里才有效）都不足为怪。
由于不少疾病有自限性，所以要获得正确的关于因果关系的知识，纠正错误认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难的。疫苗要接种之后才起作用，一种疫苗只能预防一种疾病。没接种也没得病的孩子，或接种了这种疫苗得了别的病的孩子，都会摧毁他们的家长对于疫苗接种的信心。
人还有一种“抓救命稻草”心理，遇到某些无药可愈的病（比如AIDS），某些虽然能治但在正规医院绝对治不起的病，穷人会寻求巫医/祖传秘方等等。I

作者建议Seva Mandir的疫苗接种项目做出一项改进：给每个带孩子来接种的家长发2磅干豆。最初Seva Mandir非常不情愿，因为要“贿赂”穷人才能给他们做好事很不好听，而且2磅干豆看上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奖励。然而效果非常显著，接种率增加了七倍，达到38%。接种成本反而降低了，因为医护人员的无效工作时间减少了。
关于疫苗接种另有一个发现，即愿意带孩子打第一针的有77%的家庭，然而最后只有38%打完5针完成接种。这也不奇怪，穷人和所有人一样，会有拖延症。富人总是完不成健身计划，穷人完不成接种也很正常。人往往不愿意在当下付出小小的代价（给出借口说，明天再做吧，然后明日复明日），尽管未来会带来很大的收益。2磅干豆的作用也许就在于：它是当下就有的好处。
有两位学者就提出：正因为人都有时间不一致的拖延症，正因为人都怕麻烦，所以政府可以将不少公共卫生措施设为穷人的缺省选择。比如说，虽然含氯漂白剂很便宜，但是怎么用漂白剂消毒很有讲究，多数人不愿那么麻烦。“文明世界”的人不用自己动脑，自来水会自己接过来，但让没有自来水的穷人定期坚持滴正确计量的漂白剂是很难的。如果设计一种机器，让来水井打水的人在打水之余，顺手一按即完成标准剂量的消毒，这种减少麻烦的设计就能极大提高漂白剂的使用率。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