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氏
每个人心里都活着两个自己，一个为自己而活，一个为所爱之人活。当后者死了，前者便也命不久矣了。
季汉建兴九年深秋。雨色深几许。
丞相第四次北伐班师。
诸葛亮下了轿辇，目不斜视。右手推开身后为他撑着绛紫绢帛玉骨伞的家仆，撇下一众随从大步迈进相府的琉璃瓦垂花大门。雨点大如东珠砸在白玉冠上，透湿了鸦青色莲白镶边的锦袍。
在正厅外解了青玉绶带，身上外袍滑落，乌云翻墨烟袅袅。
相府正厅里寂静，黄月英正弯着腰专注地打理她初夏种的那盆白色缠丝芙蓉，雪色柔瓣如美人素颜，落上她云青的裙摆。九月芙蓉冷，汉宫秋老。
银剪子在花叶间飞翻，搅得馥郁氤氤。诸葛亮看见，微微皱眉。
“月英，吩咐下人烧水。”
“夫君？……”黄月英从花间抬起头，看见突然归家的丈夫，黄月英喜悦又疑惑地扬了扬眉。眉峰淡淡似轻云出岫。
诸葛亮勾了勾嘴角向她微微一笑“嗯，去吧。”
“诺，那夫君先坐着歇歇,”黄月英快步走下，口中轻声唠叨:“把自己淋成这样，多少年了还没改掉这毛病，像什么样子……”诸葛亮听在耳里，笑着摇头。他深知在黄月英面前，他怎样放纵任性都是可以的，但却不是人人都这样好，尽管他为有个人倾注几多心血。
月英熬了浓浓一碗姜汤，胡椒末放了许些，他沐浴后在卧房里递给他：“喏，喝掉。”
诸葛亮双手接过来青釉月白细瓷盏，一仰脖全喝下去，辣得舌头几颤连忙要水:“月英你这手艺……”
黄月英以手支颐，略有不满道：“说吧，这次擅离职守回来干什么的。”
“为夫对你甚是思念回来看看你，不行啊？”诸葛亮看着她戏谑道。
“别贫了你。”她忍笑地翻了个白眼，作势要起身，被诸葛亮一把拉住天青素罗软缎暗水纹的袖子：“你干嘛？”
“我把李严给办了。”诸葛亮神色复杂地抬头直视她，眸色沉黯下去，墨玉瞳仁望不到底，眉峰蹙起。
“什么时候的事？”她一点也不惊讶。
“昨天。”
“你不是今早上才回来的么？”
“昨日辰时三十万大军便班师，不过驻守于郊野没进帝都。因此事不可拖延，我回来也没声张，更别提回府，昨夜也是宿在客栈。今早办完了事这不就回来了？”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银剪子呲的一声剪去了镂芙蓉纹银烛台银红烛上的烛花，莲花形鎏金香炉里的篆字香燃尽，烟青色香灰冷香旖旎，诸葛亮打开香炉手法娴熟地再加了一些香。
烛花吹尽篆烟青。
黄月英面露嗔怪神色，偏过头去：“那你早上风风火火，面容还似有怒色，我还当你怎么了呢。”
诸葛亮回到桌前坐在苏绣软墩上道：“我装的。”
黄月英忍住没把喉咙里那口茶喷出来，咳个不止：“你……你装给谁看？”
“天下人，陛下，还有你，”诸葛亮打量了她一会儿，又说：“现在看你这么笨,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事，所以就没瞒你了。”
“……你你你才笨，”黄月英赌气地扭过脸去，羽睫扑闪，诸葛亮哈哈的笑了几声，她狠狠剜他一眼：“说正经的，李严此人着实招人厌恶，妾身也知你忍他许久，可此人官职颇高，夫君是怎么一朝一夕把他给办了的？”
“月英，你是要听朝中所传，还是为夫心里的事实？”诸葛亮勾起右边嘴角狡黠一笑。
“先听朝中所传。”
诸葛亮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撑着下巴道：“为夫在祁山驻军，李严以中都护身份代理丞相府政务，督办军粮自是分内之事。无奈此季雨水颇丰，运粮之事不济。李严遣人至我军中呼我还师回都，我便应允。待我还师消息方传入皇宫，李严却装作无辜道：‘军粮饶足，何以便归？’，又要上表陛下说我撤军是伪退，目的是诱敌与战。我只好把李严前后亲笔所写书信本末交给陛下。李严词穷，只能坦白交代俯首认罪。后来经过我与文长、伯约等二十位将领联名上表，陛下遂贬李严为庶人，流放梓潼，永不再用。”
“……”
“诶夫人，你该不会听的睡着了吧？”
“………………”
“我在闭目思忖！！！”黄月英睁开眼娥眉倒竖，没好气道。
“可思忖出什么来了？”
“妾身只是好奇这样拙劣的情节何以能瞒过朝中百官，这里面其一李严动机不明，其二手法鲁劣。”她撇了撇嘴，夺过诸葛亮的羽扇狠狠扇了几下。
“那是因为朝中百官不若我夫人这等聪睿灵慧。”诸葛亮忍俊不禁：“你方才说‘瞒过百官’，可是已猜出此中隐情？”
“那封李严呈给陛下的表说你伪退的表是你写的吧，这样的事你倒干过不少。”几丝雨点经过烟青琉璃瓦从漏花窗中飘进来，她走近合上雪青色浮光锦的帘子。云影霞光温软如漪。
“嗯，这事委实太好办。是我找善临摹之人模仿李严的字迹写的，加之李严平日苛刻下人，对其心怀不满者不占少数，我差人重金买通了一个李严府上地位颇高的家仆，便着他送去泰宁宫给陛下过了目。这时我方从祁山赶回成都，便闻得陛下昭宣相问此事。我便将狐疑无奈之状做得似真有其事。”
“然后，陛下便宣了李严进殿与你对峙？”
“可……夫君，精明如李严怎会认此子虚乌有之罪？”
“我已纠集了二十余名将领联名上表，此二十人皆是朝廷重臣，加之李严平日里私下里那些鄙陋之事，哪一件不是死罪？不怕他不认。章武三年……”诸葛亮闭上眼睛。
“章武三年他与我并受先帝遗诏，同为顾命大臣，我本以为得一良伴日后共事也相互照应，也有心与之交好。从建兴元年直至今日，斯人未建功勋，却由辅汉将军陆续升为前将军、骠骑将军；其子也授职江州都督，统帅江州军队，可见陛下也是厚爱此人，给了他天大的面子。”诸葛亮顿了顿，执起白玉茶盏饮了一口，继续说：“而他欲壑难填，先不论此人是否才能过人，可即便是盖世奇才，似他这般骄纵贪婪目无法度，于我季汉有百害无利，本相断不能容！”这是他在过去八年里话最多的一次。

诸葛亮就是这样的性子，绝非快意恩仇之人。虽说平日看着最是和气儒雅，不但被人触碰了底线，那致命的一击，便是躲不掉了的。所以诸葛亮几乎从不生气，只是有时动怒，但惹得他动怒的人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在世人眼里，诸葛亮是天上地下也找不到的完美之人，尤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性格。那只是他伪装得很好。在那美玉砌成的外壳下，掩藏的却是那颗动荡的，没有丝毫安全感的，惴惴不安的心。
没有谁比他的妻子了解得更加清楚了。
诸葛亮是孤儿，自幼没有父母之爱，所以很不幸地也有着孤儿们的通病。
他没有安全感，他有的是强烈的控制欲和独占欲。这个独占欲不是说相府膳房给丞相和夫人午膳做的一只江米鹿茸炖芙蓉鸡他要一个人独占独享不让黄月英吃……比如有人说诸葛权力欲望强盛，那只不过是他控制欲与独占欲强烈的表现。
他觉得这个季汉是自己的，是自己和那个人心血、年华和生命的结晶。
太珍贵的东西，别人碰一下都会觉得是抢。这个完全能够作为诸葛亮整治李严的理由。
黄月英定定地看着面前她的夫君她最亲的人。神色复杂。
半晌开口：“他的确是过分得紧，三年前向朝廷提出当什么劳什子巴州刺史，如此以权谋私不算，去年夫君西出祁山让其征收汉中，他不但迟迟不动，还大谈司马懿等人开府之事。更有甚者，他竟写信给夫君劝你‘宜受九锡，进爵称王。’陷你于不忠不义之地，是乃厚颜无耻之人。”
“嗯。”
“……”
“……”
莲花更漏一点一滴入耳澄明，窗外檐牙飞桥粉墙黛瓦，嵌五彩黛螺的瓷铃响得悠悠。诸葛亮与黄月英相对安静坐着，各自想着心事。
半个时辰过去。
“夫人你如何一副郁郁模样？
“妾身在想，今日的夫君截然不同于往日。”她的语气听不出悲喜。
“夫人……是不喜欢这样的亮么？”诸葛亮微微侧颜，望着妻子笑：“是想说亮以权谋私、睚眦必报、铲除异己？”
“不是。”黄月英眼中笑意浅浅，微微摇头：“妾身只是觉得夫君这些年来，终于为自己活了一回。所以，妾身很是为夫君高兴。”黄月英斟了一盏茶，以茶代酒饮下。
雨前龙井入喉的一瞬，她又想起了些什么：“可是夫君，你可曾想过，李严虽为中都护，却一直比你远远不如。他莫非是有把柄？你一向谨慎至极，绝无把柄让他抓住，那个把柄，只是来源于……嗯……先帝。”
“先帝能给他什么把柄？”诸葛亮笑了笑:“月英你别瞎想，不会的。对了，李严今日被打入天牢之前，塞给我一张字条，我想着回府便和你一起看。”
诸葛亮中怀中掏出一张拇指宽的绢帛，历年久远，满是皱褶如同枯黄的树叶。
黄月英屏住了呼吸。
展开是浓墨写着的的十个字，熟悉不过的字迹。
“若葛氏有自立之举，诛之。”

诸葛夫妇都不是情绪化的人。丰富的经验造就敏锐的直觉，诸葛亮与黄月英的强烈直觉告诉他们那是刘备亲笔。
所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发现你最爱的人要置你于死地的那种感受。你以为那是砭骨之痛会让你魂飞魄散，是的没错。但不是每个人的魂飞魄散都是肉体与精神的支离破碎，比如诸葛亮。
没有人能看到诸葛亮的支离破碎，他天生脑子里就少了这根弦。
是么？
他也不知道。
没人知道。
当然，黄月英也不知道。所以她默默地快步走到卧房里挂着那把墨色玄铁饰以云纹的章武剑的墙边，有意无意地挡住那把剑。
诸葛亮手肘撑住案几，几上细瓷茶具摔在青釉琉璃砖上，清越的一声，碎成初秋清荷塘里零落一池素脂白荷的形状。面颊变得血红，再逐渐褪了血色，最后惨白如纸，双唇狠狠抿紧。
他低垂着头用余光扫她一眼，目光浑浊。
“夫君……”黄月英嘴唇泛白，不住颤抖。她深知这是诸葛家的一场劫难。上天预谋已久的劫难。
诸葛亮站起身，负上一手，推开镂花木门，藕丝素绡的衣摆无一瑕疵，在砖上拖曳，似如墨夜色月华一抹。
相府里有荷塘，荷塘边有水井，水井后有空房，空房里有房梁，诸葛亮穿了衣服，衣服可以用来充当三尺白练，天……黄月英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夫君何往？？？”带了些许哭腔，听在心里毛毛的。
诸葛亮微微回头，嗓音淡淡的：“吃饭。”
“可……可现下时辰未到不是吗？”
“我饿了，”走出房门停下来问一句：“夫人要不要同往？”
黄月英以手拭额：“就来就来。”
于是诸葛夫妇就在下午三点把晚饭吃了。
诸葛亮的食欲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差。更没发生什么咬舌自尽等特殊的事，唯一特殊一点的事就是诸葛亮席间夸了几句那道清炖燕窝乳鸽做的好吃以后多做。不过听了这句话以后黄月英不负众望地掉了手里的银筷子，掉到一半被诸葛亮面无表情地捞起：“以后小心些。”
他的心就像蓄了雨的云，轻轻挤一下，就会泪雨滂沱。
那夜诸葛亮没有办公，看完书和地图戌时便上床睡觉。
红烛晃眼得紧，胭脂琉璃滴滴滑落如离人泪垂。睡到一半忽地出声：“月英，去把灯熄了。照得为夫胸闷。”
黄月英清醒地思考了一下，发现胸闷和烛光晃眼实在构不成什么因果关系。睡前泡了一盅浓茶自己一个人灌了下去，她明白今夜应是一个不眠之夜。却不知，她本该死在三年之后的夫君诸葛亮就死在今夜。
“若是伤心，便说出来让妾身为夫君分担。”
“伤心，我果真是很伤心啊。”诸葛亮的声音在苍茫黑夜里响起，极冷。
“夫君，那张字条写着‘若’，并不是要置你于死地的意思。若你没有自立之举，这个‘诛’自然不成立。”
“夫人错了，我又不是气那个诛字。”
“怎么？”
“我只是伤心为什么我与他相处16年，他竟以为我诸葛亮这般愚不可及。”
黄月英侧过身来仔细听他说。
“我若要他的汉室江山，必定预谋已久。我以为他了熟我无把握定不行动的性子，谁知他不懂。我若要取，并定是待到雍凉平定，魏贼尽除时，是时天下太平，我有心用计密谋杀害了新帝，对朝野天下假传圣旨，声称新帝驾崩效法尧舜禅位于季汉定国功臣诸葛亮，那时人心皆聚在我这，天下何人不拥我为帝，何人不顶礼膜拜？如此名正言顺，我还可亘古流芳。若是在他驾崩之后便篡了他儿子的帝位，落个千古骂名不说，国力疲敝仍要靠我一人殚精极虑，这是何等不值。哪里还用得着安排个李严掣肘着我？”
月色泠泠照进绿绮窗。映在诸葛亮珊瑚枕上的面孔雪白青紫像个死人。
“夫君的这番话可是真心的？”

“三分真心，七分无奈。”诸葛亮苦笑。
“原是他在白帝城时便暗示我，他说我的才华胜曹丕十倍，把我与曹丕比肩，曹丕不是什么圣主贤臣，是篡汉的贼人。他是要逼我把自己的心剜下来给他看，于是我给了……他为什么还不满足……月英你知道为什么吗???”
寂然夜色如墨，无风无月没有星河天悬。
“我原以为我诸葛亮活到今日胜人许多，奈何我的知己，我视作生命的人，他不懂我。他要杀我，尽管来杀便是，却想要我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我不甘心。”诸葛亮的语调四平八稳，似没有情感。
他想起，刘备的眼睛爱笑，却从来望不到底。如古水深潭。
对敌人这样、对部下这样，对他也这样。他却一直没有发觉。他只是觉得，他把一颗真心好好地交给一个人，那个人，应当不会辜负他才对。
帝王薄幸么？？？诸葛亮这不就是你的命么？？？
“呵呵……”他轻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诸葛亮在无边的黑暗里失声狂笑，直到两滴滚烫的泪滑到嘴边，舔进嘴里。呸！好苦啊！最后他泪流满面。 他要洗刷所有的羞耻侮辱愚蠢贪恋与痴情。因为诸葛亮不可以有悲伤与失败！！！
每个人心里都活着两个自己，一个为自己而活，一个为所爱之人活。当后者死了，前者便也命不久矣。
他在想，他约莫要死了。
他要死了。
那晚的故事以诸葛亮在黄月英怀中抽泣了一夜结束，哭着哭着便睡着了，一夜安然无梦，因为死人哪会有梦。第二日清晨便坐上轿辇，踏上去祁山的道路，那样远的路头也没有回一下。
这世上有为数不多的人，他们的悲伤很短暂。这样的人分为两类，第一类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性情豪爽，在三国中分别以虎痴许褚、燕人张翼德与东吴老将黄公覆为代表。显然，诸葛亮不属这类；第二类人他们是真正的智者，因为各种各种的原因，他们觉得悲伤无益，就算有，他们也不知道。然而，真正伤到的，却是自己。诸葛亮恰属这类。
诸葛亮的一生中，有人叫他亮儿、先生、夫君，有更多人叫他、孔明、军师、丞相。对这些称谓他或多或少都有很深的感情。唯独有两个人叫过他葛氏，那便是刘氏父子。这个称谓，他爱不起来。
他姓氏是诸葛，乃是诸县葛氏的意思，葛氏原是没有什么不妥。
当年刘备下密诏便是用的葛氏这个称谓，那时他还好好活着。而多少年过去，他那和他长得七分相似的儿子对他说：“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他听得难受，不过这时他已经死了，死人还能有什么忧伤与羁绊？
那晚之后第三年的秋天，他终于死了。死得安详释然。
所谓哀莫过于心死，一个人的心若没有死，他不可能死得那样安详。
或许，根本不会死。
这世上，最傻的人，他们都给自己的痴心做了陪葬。

玄亮党乃们酷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