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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毕淑敏】(文章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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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安琪娘如约出现,沈展平倒吸一口凉气。 她化了淡妆,穿一套湖绿色的套裙。湖绿色是女人的陷饼,没有极高雅的仪容,驾驭不了这种危险的色泽,极易显出乡气。 安琪娘是个好驭手,湖绿色拜倒在她袅娜的身姿面前,把她映衬得生机勃勃。 幸好幸好!岁月之河流淌的痕迹是任何人工雕凿也粉饰不了的。无论安琪娘微笑时显得多么纯真,极细碎的皱纹仍旧像爬山虎的触须依稀可见。 不用戴老花镜,也能看得见,沈展平劝慰自己。 军队干休所。 一座座水泥小搂,像一座座森林深处的古堡。沈展平不愿意到这里来。这里活着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到处充溢着静谧的死亡的气息,像一湾没有活水补充的深潭。无论怎样幽绿,水还是无可遏制地一点一滴地蒸腾了泄漏了,消失在岁月的傍晚。 为了埋下伏笔,沈展平已来过一次。 衰草萋萋。厚厚的黄叶像金属碎片簇拥着庭院,有几串晚熟的葡萄悬在架上没有人摘,已经风干成紫黑色的葡萄干,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花。 安琪娘突然怯怯地,有了当姑娘时的那种感觉。不知这蜷缩于水泥构件中的老太婆,将如何相看自己。 她不由自主偎近了沈展平。沈展平却丝毫没有接触异性时的悸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姑娘啊?好。好。”军长奶奶盘腿坐在沙发上,点着她花白的头颅,好像一只老而弥坚的刺猬。 “是的。奶奶。”沈展平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就对啦!快30岁的人啦,总挑挑拣拣,又要挑长相,又要挑学历,还要挑家庭,还要挑贤惠……哪一条都是不错的,但要合在一处,都全,哪那么可丁可卯?不容易,不容易哇!依我看,第一是贤惠,后面的几条可按个人喜好排徘队,但都不如一个女人贤惠那么重要………” 安琪娘文文静静地聆听着,心想军长奶奶应该称军政委更合适。沈展平对她的指示是:基本上不要主动说话。问到什么说什么,除了已婚外,余下的皆可径直说。 军长奶奶伸直一条腿,轻轻捶着。安琪娘突发奇想:在沙发里安上远红外设施,就更像一盘土炕了。不知可否申请个专利? “结婚的事都安顿下了吗?”军长奶奶问。 “别的都好说。只是房子……”沈展平装作很为难的样子。 “房子?”军长奶奶的眼光突然像焰花一样绚烂了,“你们没有房子?那你们愿意住到我这儿来吗?我有许许多多房子,它们都空在那里……如果是在咱们老家,可以做粮仓,做磨房,做女人们绣花的棚子……搬到我这儿来吧!” 安琪娘暗暗叫苦。沈展平哇沈展平,你这把戏可有点南辕北辙了。她决定火力支援。 “奶奶,单位里正卖房,分期付款,先要交一笔钱。我和展平毕业没几年,看电影、去公园又花费了不少,这都怪我没管好展平。奶奶说得很对,妻贤夫祸少。以后我一定勤俭持家,只是现在这燃眉之急……”安琪娘有意垂下像银杏叶一样浓密的睫毛。她知道自己这时的表情很像小女安琪儿,天真无邪而又孤苦无助,会叫人顿生怜爱。 军长奶奶像老刺猬咕噜咕噜地喘着气说:“安姑娘,多大啦?” 安琪娘清清亮亮地答道:“与展平同岁。” 沈展平叫苦不迭:安琪娘啊安琪娘,叫你直说你就直说,为什么要说谎呢? 安琪娘得意地朝他甩了个眼色:多亏我给你补了窟窿,要不非漏汤! “老刺猬”扑动花白的头:“安姑娘,到院里去摘串葡萄吃吧,甜。” 安琪娘顺从地出去了。好女人第一要贤惠嘛! “我看你这个小安,牙帮骨后面还有一张嘴!”军长奶奶很决断地说。 这是一句家乡土话,意即扯谎。沈展平一惊:今天的事要糟!奶奶要是对谁第一眼没了好印象,想扳回来,几乎不可能。 “你看她的脖子,你看她手上的皮肤,这两处是最不禁老的肉了。安姑娘虽极力打扮,但女人可以骗过男人,女人却骗不过女人。她在年龄上骗了你!再有,莫怪奶奶想得多,你到京城来,你妈也是把你托付给我的。这个女人是生养过的!对她的身世,你都摸了底吗?要通过组织,去查她的档案……”军长奶奶的腿坐得重了,她索性脆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对沈展平施以教诲,像一只教小猫腾跃的老猫。 “奶扔的眼睛真是厉害。”沈展平索性破斧沉舟,因势利导,“小安与我一个单位。若说生养过,那是绝没有的。只是在年龄上,她没有骗我,却是骗了奶奶的。她不是与我同岁,而是比我大。”沈展平显出很尴尬的神色。 “大多少?”军长奶奶极关切地问。 “大五岁。”在沈展平今天的回话里,惟有这一句完全真实。 “大就大呗!有什么不可以见人的!”奶奶大不以为然。 好极了!一切按照预订方案进行。 沈展平极诚恳而哀切地说:“是的。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她怕奶奶嫌弃她比我年长,而不喜欢她。如若奶奶不愿借钱给我们,就买不起房,只有四处流浪,婚期就会无限期地拖下去。她是女人,拖不起的。又害怕我……”沈展平看了一眼奶奶,奶奶正像发现猎物般炯炯有神地瞄着他。 “你真的不嫌弃她比你大五岁,你真的会一辈子对她好么?”军长奶奶像个神父似的问。 “是的,奶奶。您说过贤惠是女人最好的品德,我正是喜爱她这一点。女人比男人活得更长久,我年纪小些,正好与她白头偕老。我们就同岁啦!”沈展平改成很真挚的模样。 “好吧。看在你去世的爷爷面上,我借给你们这笔钱。”军长奶奶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有浑浊的泪水像树木的汁液一般渗出。 安琪娘正好此时进屋,不知这件事为何又惊扰爷爷的英魂。 步出这座阴郁得化不开的宅院后,安琪娘不安地说:“假如有一天我领着安琪儿散步,被军长奶奶撞见了,怎么办?” “军长奶奶有极严重的类风湿,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小院了。”沈展平幽幽地说。 “叫你这么一说,我真有拿了死人钱的感觉。”安琪娘紧紧湖绿色的衣衫,“假如过些日子她问起你结婚了没有,你该如何回答?沈展平我告诉你,我先生可说了,这种游戏可以玩一次,但不可有再,更不可有三。我们到此为止。” “你放心。我绝不仑再裹胁您卷土重来。” “但你并没有回答我,老太太问起来怎么办呀?挺孤独的一个老人,你不该欺骗她。” “我认为欺骗有时也是一种幸福。至于回答,就说是你欺骗了我,遗弃了我,辜负了我。” “沈展平,栾德司长经常在背后夸你,说你有经济头脑十分干练,果然名不虚传,而且还要加上不择手段。”安琪娘喟叹。 “怎么能说不择手段呢?我很重视手段的,比如借用阁下的力量。”沈展平叫屈。 “按照商品交换的原则,您是否要为工具支付报酬?”安琪娘开玩笑。 “大姐,您应该再沉着一点,这样我下面发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就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现在,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了。”因为旗开得胜,沈展平也诙谐起来。 “去哪吃?” “肯德基吧。”沈展平说。 “档次太低啦!这哪像一个腰里揣着6000元的大款的派头!”安琪娘委屈得大叫。 “那就麦当劳吧。”沈展平咬咬牙。 “除了快餐店,你就不能找个正餐店吗?作为未来的股市大亨,你这个发家史的第一页,总该光彩夺目些!” “进正餐店有一种进无底洞的感觉,你不知道将被宰杀多少。快餐店有一个好处,你确切地知道自己将流多少血。要不咱们去……”沈展平决定要好好谢谢安琪娘。 “得了吧,未来的百万富翁!等你真发了财,再补请我好啦!现在,我要去看安琪儿。”安滇娘款款而去,湖绿色的连衣裙飘然荡起,仿佛一片漾开的新茶。 “嘿,还忘了问你,你是凭什么理由把军长奶奶的钱包撬开的?”安琪娘好奇地转回身。 “我们家乡的人都知道,军长奶奶比军长爷爷大五岁。”沈展平沉郁地讲,他的思绪在倏忽之间,像受伤的鸽子,坠落在遥远的家乡。 安玫娘的裙裾又像荷叶般地摇曳而去,但又旋转而回。 “怎么啦?三进山城?”沈展平好生奇怪。 “忘了告诉你,”安琪娘一脸郑重,“我认识的一位在四局工作的校友,算是师弟吧,也不打算要股票。听说你似乎对收购这玩艺感兴趣,他托我问你,他的那份你要不要?” “要!”沈展平不假思索,唾地有钉。 “但是,请你注意,乔致高——就是那个人的名字,不像北图吕不离白白赠予你这份权利,而是卖给你,每股1元。也就是说,总共要5000元,你才能买下这2000股。我想你不会愿意的,所以也没当回事。”安琪娘捋了一下鬓边的乱发,这个动作暴露出她是经过沧桑的女人。 “我愿意要。” 一分钟后,沈展平说。


IP属地:重庆72楼2013-08-29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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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32开大小。铜版纸。淡绿色网纹。透过“公爵王”车内明亮的灯光栾德司长透视到纸质中蕴含的众多五角星形的水印。 这就是金鸟公司的原始股票。 原始股,多么富于神秘色彩的名字!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剑拔弩张,斗转星移……这就是原始,苍凉之中有一份悲壮。 栾德司长把股票放进金利来公文包。当沈展平与人唇枪舌剑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在香港印制的金鸟公司股票。 金利来鼓鼓囊囊的。每一张原始股都会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 原始股一张为500元面值。按正常标准,每个部职员,可分到4张。已经做了内部规定,处以上干部,将按照职务递增可以购股的数量作为举足轻重的智囊,栾德司长有许多张可供支配的股票。但愿那个潇洒的男孩,能够经受住考验。 部里为栾德司长配备的汽车,像子弹头一样,驶向他的家。


    IP属地:重庆80楼2013-08-29 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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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约死亡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的强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自身。 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作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 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拒绝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众死亡时精神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一种列为人道的死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 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有事业心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出生命的美丽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个体生命的临终舞台。 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小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构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


      IP属地:重庆81楼2013-08-29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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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约死亡
        毕淑敏
        淡蓝色卡片。病危通知单。 夫接过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视着。因为夫的面色偏黄,在蓝光的辉映下,显出绿来。                    姓名  毕淑敏   年龄  70岁   性别  女   籍贯  山东 诊断  肝癌晚期             …… 夫翻来覆去地检视着,好象在欣赏深秋原野上最后一朵矢车菊。 “开什么玩笑。”他说。 我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他说:“什么是真的?70岁吧?肝癌吧?为什么要选择70?这是你的吉祥数吧?还有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症,就得别的癌好了,不要迁肝癌。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是在毛主席的好干部焦裕禄身上。是它把焦裕禄的藤椅扶手抵出一个洞。” 我说:“70是上了诗歌的,杜甫语录。而且我以为70是一个界限。70以前算短寿,70以后就死而无憾了。至于肝癌,鉴于你不愿意听,我可以改为胰腺癌。” 夫说:“你饶了我最主要的是饶了你自己好不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此绝顶可握的罪名折磨自己?” 我说:“这不是罪名,是病,况且,都一样。” 他说:“什么都一样?病是不一样的。感冒只会使我们趴在床上,可癌会使我们死亡。”我说:“你不错。你在给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当了近20年的丈夫后,已经相当内行。有人是久病成医,你是久爱成医。” 他说:“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临终医院采访,今天就弄了这个劳什子来吓我。我们离死还远着呢,我们还年轻。” 我拿起小镜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里有许多镜子,可惜都象木板一样镶在固定的的地方。我们每天走到那个角落揸自己,光线总是从特定的角度照着我们。在朦胧的旮旯里,我们总以为韶华依旧。 现在小镜子近在咫尺地逼视着你,你看得清岁月之网每一个绳扣。 夫说:“镜子老了。” 我从书包里往外掏磁带。精致的小盒子象一块块果酱夹心饼干,从我的手指柔滑地脱落。 夫从录音磁带的夹层里捻出一张张内容提示。这是我在偷录的间隙匆匆写就,潦草不堪。 86岁的痴呆病人叱骂医务人员。 五男二女要示拔下其母的氧气吸管。 英国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参观医院时的讲话。 …… 我把一盒磁带卡进音响,揿下按键。 极为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怪异的喘息。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吧?”我问。 “听说有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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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级的录音带,录的是人们造爱时的音响。可惜咱无缘见识。这就是吗?”夫说。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后的呼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只是那时自己不一定听得清。人生应该完整,我怕你听不到,才特地录来这最后的华采。好好听听吧。人和人其实相象,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血污,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抽噎。明晰地知道这个全过程,该是文明人类的需要。” 他说:“你赶快把它关了,我拒绝知道。” 我指点说:“这是最后的叹息,其后就是永恒的沉寂。” 高保真的音响并没有听我的预告,在那个老人艰难地吁出悠悠长气之后,是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临终关怀医院设在马路边。 “这里还有癌症病人痛苦的呻吟。”我说,换了一盘磁带。 “我不听,不听不听!”他斩钉截铁地说,甚至还用双手捂住耳朵。这个动作使他显得很幼稚。死亡使我们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为人们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写一篇有关临终关怀的文章,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想看这样的文章,人们拒绝谈论死亡。”他索性走过去,锁住声音。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议论普通人的死亡。我们崇尚的是壮烈的死,惨烈的死,贞节的死,苦难的死,我们蔑视平平常常的死。一个伟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我们就不由自主地以为世上只有这两死法。其实大多数人的死象一块鹅卵石,说不上太重,但也不至于飘起来。 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不可以拒绝死亡。拒绝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荒凉的古堡。但死亡会大踏步地越过藩篱,镇定地挡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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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重庆82楼2013-08-29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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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寿司吉。 临终关怀医院的门楣上漆着这四个字,大而红,象四只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这几个字组合一起,竟念成益寿吉司,觉得甚好。 这是执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对,还是司局级的。 口家殂的院子,镶玻璃的回廊。几十间病房,奶白色的雾气萦绕其上。一片静谧的院落里,晾着许多带蓝色条纹的衣裤,有尖细的冰锥悬在衣物的最低点。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医生经历,让医院的医生护士在完全不戒备的情形下自由发言,以便更客观更冷静地描述我见到的一切。 院长是一位中年妇人,身材娇好,但是头发散乱。这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颇好。好的女医生多半不修边幅。假如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要是天生丽质还不知珍爱自己,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她的医术了。 “就这么说吗?”她看完我的介绍信,问。 “随便说。”我在衣兜里按了录音机。“要不我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怎么想起来办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医学生。我常常听到老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回去吧。什么好吃就闹点什么吃。病人家属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留下来试一试呢?老医生说,医生医生,是只医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们已经没有医治的价值了。做什么都要有价值,识别出什么病人有价值,什么病人没有价值,是医生经验的象征。年轻人,你慢慢摸索。我说,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已经没有医治价值可是还活着的人?老医生说,那不是我们的事。那是人类的一个死角。后来我的经验渐渐丰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们忘掉,医生的基本训练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逐渐粗糙。可是随着我见过的死亡越多,我越发现死亡是那样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里?” “不知道。医院里吧?”我没有多大把握地说。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可是严酷的数字说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们。普通的老人就没有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车里,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行了,赶快往医院运,铁皮的救护车就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可以说,假如你是一个平民?你多半是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作为中国人,我们画得不圆。”院长忧郁地注视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为我将来的死亡之地惋惜。 “所以您就创办了这所医院?”我避开她悲天悯人的视线。 “是的。很难。租房子,添设备,招人手……”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我问。 “你是说工作人员吗?” “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人?” “几百人。”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 “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吗?” “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我说。 “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 “我们到病房里看看吧。”她说。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那个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 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象受了热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的韧度被岁月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将滴未滴的水珠,缩出颈子般的窄处。 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病床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 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 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人回答。 “多大岁数了?” “得的是什么病啊?”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气管的内壁?啪啪作响。 “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到远方去。”院长说。 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 “你们觉得好吗?”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 “大夫常来,护士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我轻声对院长说。 “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这几句话,把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个劲地说医生护士的好话。挺可爱的。” “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还记得讨好别人?”我说。 “是啊。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该怎么过活。别的都忘了,这个不会忘。她到最后一口气都还记着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院长说。 我们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濒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极端瘦弱,极端淡漠。在这个过程中,你觉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办公室,院长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人吗?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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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进来。他华贵的变色镜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更显出脸色的苍白。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象一个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着唇。院长回答说:“没有,还没有。” 院长回答说:“没有,还没有。” 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问同样的话。院长都有同样的答案使他转身出去。相似的过程使院长先不好意思,抢先说。 “可是,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小伙子问。好象空气中有一条鞭子抽了他的脸,脸稀薄的红了。 “不知道。你明白这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搞错,在预报晴天的时候下雨。”院长鸟瞰着这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长觉得自己足有几百岁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们的子女更要老上几辈。 “但是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经验的了。”年轻人固执地说。他平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院长知道这种人一旦开始说了,他就会问个水落石出。 “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医院有些经验,但它毕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规律的,比如月份减三加七。但死没有。你母亲的各项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说,她虽然是架旧马车了,可还在缓缓地运行。等着吧。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长很体谅面前的年轻人。当家属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以后,院长就觉得同他们有一种亲属关系。 “等到什么时候?”小伙子急切地问。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来。眼睛会象涂了油似的发亮,说话充满感情。假如你的母亲是个文化人,还会有诗意。她会突然说她想吃某种东西,嗅觉突出得好,会听见很遥远的声音……到这种时候,就快了。依我们无数次的经验,从那时候起,大约还有一天的时间。”院长谆谆告诫。 “那就是……”小伙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刚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觉我叫她,摇她,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把睫毛闪了一下。”小伙子失望地说。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别埋怨她,她只有这么多的劲,全使出来,只能动一动睫毛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块股肉,距大脑最近又最轻巧。它是人类随意活动最后的屏障。”院长解释。 “院长。不要同我说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听这个。我会老,我们每个人都会老。在老还没有到来之前,让我们抓紧时机干点事。既然我们都会摊上那个结局,没有必要说来说去。我们的道德总是太注意结局而忽视过程。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过我自己……”年轻人激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不是21床的儿子吗?”院长道。 “我是博士。在英语里博士和医生是一个词,可我不是医生是博士,是我的母亲把我培养成博士的。我马上要到德国去学习,这也是我母亲清醒时非常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这是我的护照、签证,喏,还有一星期以后飞往法兰克福的机票……”小伙子把一大摊东西铺在桌面上,棕色的护照象一大块巧克力饼,斜插其中。 院长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了半步。东西太杂乱,要是碰掉一星半点,说不清。


          IP属地:重庆83楼2013-08-29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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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很破旧,侧面都喷着税务局的字样。税务局如今都是鸟枪换炮的机构,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临终关怀医院。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要了十元钱,哪里找! 当时,院长买下桌子以后,悠闲地在古老的桥墩底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买了一把新鲜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桥头。 大妈!封凉台不?贴壁纸不?打家具不? 桥畔的小工麋集过来,手里扬着光洁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还油。干不?院长说。 这是个苦活。看这半老太太的模样,家里一定不宽裕,手头不会太大方。 小工们想着,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小木匠,刚刚进城,没人雇他就得干掏饭钱。他说,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浓淡不匀,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块浓郁的褐黄处。躺着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钥匙链,上面只有一把钥匙了。 “快收起来。我相信你的飞机票是真的。别丢了。”院长说。 “可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迟迟不能动身。从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迟了行期。再推下去,法兰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资格。”小伙子忧愁地说。 院长频频地点着头。这并不说明她赞成你,只是证明她很注意地听。 “你们能否帮助我?”小伙子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很愿意帮助你。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那么单位也行。” “没有单位,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我是说你的单位。” “我的单位?因为出国的事,我已经同我的单位闹翻了。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么就朋友吧。虽说这种事不太好办,但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你请你要好的朋友来一下,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飞走了。你母亲的后事,我们和你的朋友一起操办。我们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拍成录像,给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场一样肃穆隆重。”院长设身处地地说。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依旧眉头紧锁:“我相信你们,但这件事不能这样办。我是独子,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亲自给她老人家送终,我的心灵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悔恨无穷。这一辈子。坎我拿哪一国的绿卡,成了哪一国的华裔,我的灵魂都会不安。骨子里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有一套中国人的神经系统。我辛劳一生的母亲应该有一个善终,她只能在我的怀里死去。其它任何一种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见多识广的院长糊涂了:“可是那该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不做安乐死的。” 曾经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肤癌的老父亲送到医院后,对院长说:“人就交给你们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医护人员顾不得说别的,先把人搀到床上去。一走动,癌被触醒了?鲜血顺着老人的裤腿灌满了两只鞋。他的肢体象蜂窝一般烂着,腐败的气息把他周围几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尸房。 “大夫,让他早点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为他好,也为大伙好。大热的天,您看苍蝇可劲地往这院里飞,红头绿头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让他安乐了得了。”儿子边给院长递冰激凌边说。 院长说:“你们的意见我可以理解。我的这所医院是唯一不以延长病人生命为宗旨的医疗机构。但是我没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假如实行了安乐死我们说不清。”


            IP属地:重庆84楼2013-08-29 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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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 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 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那恶臭无比的粪便,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 我又想呕。 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来了先试三天工,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要 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


              IP属地:重庆89楼2013-08-29 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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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 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用伎俩。 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 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 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会!我说。 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 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一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我说,歌我不会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 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 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毒蛇样的嘶叫声。 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摔回来,仰着喘气。 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 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这样多难看。 他短促地喘着气说,又折腾什么。 他说,不知道是为谁好啊。 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 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生会儿,行不? 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泡的咣当声。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 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 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吗? 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


                IP属地:重庆95楼2013-08-29 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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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爱发脾气的爷爷
                  字迹非常潦草,每一横每一竖都是分几次写完的。 北风里,我满脸都是泪水,但我真的望着那件鲜艳的脸谱T恤,微笑了。 小白说,爷爷死的时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门部癌,肠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下水道不通,全积在胃里。每进一滴水,都象毒药。 我知道爷爷最后的那勺饭,就是他对我最大的抚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会唱歌。现在,为了到这里来,我学会了许多歌。人们在许多地主寻找欢乐。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爷爷孝给了我快乐,死亡教给我快乐。您说,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很忧郁了? 女志愿者望着我。 我说:“祝你永远快乐地为老人们唱歌。”


                  IP属地:重庆97楼2013-08-29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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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这样。”毕刀拦着说,“我一定尽心尽意给你们做手术就是。”
                    虽说先生是最爱吃凉拌菜搁香油的,虽说这么好的香油全北京难找,毕刀还是不想坏了
                    自己手术前不收礼的规矩。
                    唐糯米的手术只是把脾脏上的巨大肿瘤摘除。看起来怪吓人的,其实脏器摘除是比较简
                    单的手术。
                    没想到老汉突然急了,浑黄的眼泪迸出眼眶,像蜗牛一样爬在苍老的面
                    “是不是我婆姨的病没得救了?您连这一点乡下的土产都不收我们的了?是不是您打定
                    主意,要实习医生给我婆姨做手术了,不愿欠了我们的人情?是不是嫌我们的油也是脏的?
                    我没打开过瓶瓶,连一滴也没尝过啊……”老人哀痛万分。
                    毕刀只得接了这瓶被攥得汗渍渍的香油。油的温度很高,好像要沸腾。
                    毕刀迫不及待地等先生回家,比热恋时还焦急。
                    “回来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毕刀一边端菜碟子一边说。
                    先生在一家将要倒闭的工厂当党委书记,遇到什么大事都镇定自若。
                    “说什么也得让人吃饱了饭啊。饿着肚子的时候,出不了主意。”他操起筷子。
                    毕刀不管这一套。一边给丈夫盛饭,一边把曾氏家族的计划塞进丈夫的胃。
                    “就是说他们让你当傀儡?唉呀,我的老婆!你怎么连这个弯子都绕不过来?这是拿着
                    你的名义做抵押啊!你是什么人?劳动模范,五一奖章获得者,三八红旗手……喂,还有什
                    么光荣称号?我的老婆?这些都是无形资产,值大价钱的。”先生在厂子里,是几千人的主
                    心骨,平时很庄重的。但他回到家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毕刀有时打趣地说,你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对广大工人阶级说话的吗?
                    先生就说,当然不是。你愿意听那样的话,我立刻就对你长篇大论。
                    吓得毕刀连连说,你还是这样说落后话吧。
                    “还当过党小组长。”毕刀补充。
                    “你在各方面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你更要问清钱的事。”先生剔着牙缝,郑重相告。
                    “可是我还没有决定干不于呢!”毕刀简直觉得一向主次分明的丈夫,这一回颠倒了顺
                    序。
                    “这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先生严肃起来。“我看曾家是顺应了潮流。古语道,君子
                    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的所谓贵族,不要说五世,三世之后仍能凭自己的本事,创出一份业
                    绩的就很少了。
                    “曹老宝刀不老,曹氏女儿女婿齐上阵,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人家既然求到你的头
                    上,给人助助兴有何不好?起码没有什么风险,不然我们两个都在岸上晾着,何时才能发
                    达?我自然不好有大动作,你将计就计练一回傀儡总经理,熟悉了情况,积累了经验,将来
                    焉知不能做一把真正的总经理呢?”先生谈得兴致勃发。
                    毕大夫连连摆手说:“我哪有那份野心?!”
                    先生说:“我说的是以后,并不是现在。他们之所以选中了你,就是看中了你的毫无野
                    心,不构成威胁。你在现阶段,绝对要听他们的。待羽翼丰满以后,再甩开他们干也不是不
                    可以。他们不是说原来的那个浦为全有轿车大哥大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呢?要知道,毕
                    竟你是总经理啊!这香油可真地道,能把人香一个跟头。多少钱一斤?”
                    “这香油不是买的。”毕刀淡淡地说。
                    毕刀有些迷惑。就这么一件事,怎么使所有的人都显得老谋深算起来?
                    毕刀把自己同意合作的意向,通知了曹末生。曹末生让她直接同郑玉朗谈。毕刀不愿意
                    理郑玉朗,但具体的问题又必须同他当面磋商。
                    他们将招标时可能遇到的情况,事先进行了讨论。名是讨论,实际上都是郑玉朗一个人
                    在说。毕刀对于出版社的经营和管理业务,完全是一摸黑。刚开始就很烦。掬着曹末生的面
                    子,硬着头皮往下听,居然也就听出了一些名堂。她天性聪颖,加上郑玉朗的阐述简明扼要
                    又切中要弊,几个回合谈下来,也就不再是个出版盲了。
                    部里那方面,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更换出版社承包人的准备工作。气球放出去了,还真有
                    几个行家里手跃跃欲试,都递交了详尽的承包方案。
                    曹老告知部里,他郑重推荐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女医生,来参加夺标。
                    医生?还是女的?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大概是曹老这次住院,这个医生对曹老的治
                    疗格外认真吧?负责此项事物的副会长这样想着,就把同毕刀的面谈安排在了所有应征人的
                    前面,想预先把她淘汰掉。
                    会面的时间订在明早8时。
                    明天又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她很不情愿耽误了工作。不仅仅是因了钱,由于她的医术
                    好,很多病人都是专来看她的门诊的,还有唐糯米的手术方案,还要继续研究一下,这是她
                    每次手术前的惯例。现在就全耽误了。
                    但是没办法。这不但是一个海,而且是一个旋涡,跳进去就身不由己。
                    毕刀请了假,说是她的在奶奶家上学的孩子病了。请假很顺利,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在说
                    谎。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心里很不安。心想孩子可不要真的病了,那就是上天对她的惩
                    罚了。
                    本来郑玉朗的意思是让她单刀赴宴,毕刀这一次是出奇的顽强,说什么也不肯。
                    “这不成!这又不是抢救病人,肠子肚子流出来我都不怕。对经济方面的事,我是初级
                    阶段。要是哪句话说差了,我倒没有什么,一甩手走了,回去照旧开我的方子去,可你们家
                    的马歇尔计划就全毁了。”毕刀特意突出了那个“家”字。
                    郑玉朗迟疑说:“今天晚上,我岳父会再次打电话给副会长,强调他是出版社的创始
                    人,强调这一次承包人非你莫属。所以无论你谈得怎么样,估计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就放心
                    好了,我现在过早露面,恐不好。”
                    “但你迟早是要露面的,是不是?我认为早露比晚露好,不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人家
                    反倒惊讶。再说,按照国人的心态,对男人比对女人信任得多。特别是这样的大事,还是有
                    男子汉出面比较好一些。”
                    毕刀也不知自己说得有多少根据,只是怯场。她开始恨自己的丈夫,其实和曹末生的友
                    谊,对曹老的尊敬,都不是她投身这件蹊跷事的原因,只因自家的先生显出强大的兴趣。


                    IP属地:重庆111楼2013-09-03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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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成。我现时不能露面。你必须一个人去。”郑玉朗思忖片刻,很强硬地拒绝了,语
                      气中渗出凛凛的威严。
                      毕刀一下子火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居高临下地对她发号施令过。我不过是看在多年友谊
                      的分上,演一出两肋插刀。你还真的拿出老板的架子来了?老子还不干了呢!
                      “你必须跟我一起去。否则,我们这场游戏到此结束!”毕刀冷冷地说。
                      郑玉朗怪自己疏忽。妻子说过,她的这个朋友也有极锋利的一面。自己这几天只看到她
                      虚心求教的一面,竟把她看得太软弱了。事情到了现在的分上,硬顶就成僵局。他强制自己
                      脸上的肉,温柔地抖了抖,说:“那么好吧,我的总经理先生。只是,我以什么身份出现
                      呢?”
                      “我的副手。您将来不是名义上也要是我的副手吗?虽说实权是你的家族的,我不过是
                      个皮影。”
                      郑玉朗不去理会毕刀话中的蒺藜,大度地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好吧,我出任你
                      的副手。但主角还是你唱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说话。”
                      第二天,他们准时到达约见地点。
                      这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只有那几柄枝叶苍苍的巨大古柏,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威势。
                      汪伦副会长基本上还算矜持地接待了他们,神态中有掩藏不住的查询之色。
                      会议室里,双方隔着古老的木茶几端坐着,好像对峙的等号。
                      毕刀从未有过的拘谨。她经历过许多刀光血影的场面,虽说刀是手术刀,血是病人之
                      血,也算见多识广了。但今天这个场合,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顽固地盯在自己的长袜上,晦气地想这双灰色的袜子于今天的气氛,真是很不
                      相宜。灰色使她原本秀丽的双腿显出白蜡样的虚伪光泽,她不知道把腿藏在哪里好。
                      “我们还是成丁字形坐吧。这样大家都亲切些。”郑玉朗像主人一样调配起众人的座位。
                      汪伦坐在了窗前的沙发上,苍白的头颅映着纱窗外的翠柏。
                      呈90度直角处,坐着郑玉朗和毕刀。
                      三人都衣冠楚楚,促膝交谈的样子,但有一种隐然的张力,暗浮在空气中。
                      “毕女士是怎样得知我们这里有这样一家出版社,并决定要承包的呢?”汪伦副会长单
                      刀直入地问。
                      郑玉朗和毕刀一下傻了。他们准备了许多业务上的问题,但是独独没想到这个不是问题
                      的问题。他们就觉得对方有些阴险,甚至是弄清了他们的底细,故意敲山震虎。
                      其实汪伦的骨子里是个文人,对商务谈判并无经验。他只是很奇怪,是什么渠道,把这
                      样一个端庄干练的女医生吸收到完全陌生的领域来的?他随心所欲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给
                      了预谋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一个冷不防。
                      “这个……这个……是这样的……我是听……”毕刀张口结舌,差点就要把曹老先生供
                      出来。
                      “这个无可奉告。”郑玉朗果断地堵截了话头。
                      汪伦像山植一样红而圆的面庞出现了很尴尬的神色。不过,他到底是好好先生,不自在
                      了片刻,也就恢复正常了。
                      “毕女士作为很有经验的临床医生,”汪伦掀动茶几上的一叠纸,毕刀认出那是几天以
                      前郑玉朗让她写的个人简介。“怎么就能弃医从工,改作自己完全不熟识的业务呢?你是否
                      有把握做好它?”
                      这个问题倒是演练过多遍了。
                      “我虽喜欢医学,但更欣赏鲁迅先生说过的话,愿意投身到教育民众的工作中去,做企
                      业家于实业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平时也很注意积累这方面的知识……”毕刀神龙见首不见
                      尾地谈了几点管理经验,都是郑玉朗临时教她的,现买现卖。汪伦副会长也是个外行,听得
                      云苫雾罩。
                      毕刀不敢恋战,赶紧把烽火烧向郑玉朗,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已经物色到几位很
                      有经验并从事过这方面工作的专家,比如这位郑先生,已答应出任我的副手。世上无难事,
                      只有肯登攀。我们众志成城,相信心想事成,下面让郑先生说吧……”说到最后,简直有点
                      语无伦次了。


                      IP属地:重庆112楼2013-09-03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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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钳子扎血管?还是要刀子切肿瘤?您的手势我
                        看不清楚……”递手术器械的护士为难地说。
                        今天,毕大夫已经连连打出这种含义模糊的动作,配合多年的护士总算半猜半蒙地对付
                        过去了,没有出差错。但这一回,实在是难以断定。况且这次器械的区别,昭示着手术步骤
                        的趋向,就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南辕北辙,后果完全不同。护士不敢擅猜,唯唯请示。
                        手术者的手势暧昧,意味着思维混乱。手伸在半空,好象讨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
                        么。护士一叫,毕刀吓了一跳。手术台上走神,就像战场上开小差一样,实在是医生的耻
                        辱。她慌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昏眩,16头的无影灯突然幻化出32
                        头、64头以至无数闪光的斑环,白色的手术台像舢板一般摇晃,沾了鲜血的纱布团像桃花
                        遍野怒放,开肠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与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毕大夫,您的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离她最近的人,最先发现
                        了毕刀的虚弱,忙说。
                        “不。我……能行……”毕刀喘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医生做一台手
                        术,就像老艺人雕一根象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术是丝丝入扣的事,做到什
                        么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活儿,手术单下卧着的是一条喘着气的
                        命啊。
                        毕刀命令自己全身总动员,精神就像没了电的电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发出微弱
                        的光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您是要钳子还是刀子?”护士委婉地再次提问。
                        “要……刀子。”毕刀略一踌躇,发了指令。
                        这就是说,她已确认在唐糯米的腹腔深处,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泽,是肿瘤的粘连
                        纤维。她要用刀,将它最后杀掉。
                        刀柄递过来了,准确地落在毕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适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锋刺向
                        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银色柳叶,寒光凛冽,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发出啸声。
                        唐糯米静静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断了。毕刀把手术刀探进瘤体下部。现
                        在,几乎看不到刀柄了。酱色的肿瘤覆盖了刀子,刀子还没有使用就已裹满血浆的粘液。
                        毕刀聚集精神,最后地触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里像坟场一样深奥。她竭力排
                        除干扰,停息了片刻,最终判定那是肿瘤的边缘。她屏住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捏了刀,左手
                        指艰难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腻之中,引导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这里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紧,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锋以雷
                        电之热劈杀下去,她感觉到金属在活体中横行的快意。巨大的瘤体像被砍断了一只脚的怪
                        物,趔趄不止。
                        这是最后的分离,患部与健康,应该像桔皮与桔瓣一样相互脱落,腹腔驱走了强盗,重
                        新打扫干净……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
                        在一个短暂的空白之后,无数的鲜血像马群一样奔腾而出,沸腾的血泉喷涌四溅。唐糯
                        米敞开的腹腔顿时注满红汁,倾刻之间形成一个血湖泊。浓烈的涩甜气息,狼烟般笔直地冲
                        向手术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压带着呼啸飞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旷野的磷火……
                        手术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毕刀误伤血管。
                        手术室里渺无声息,好像人们在一瞬间全都死去。久经沙场的护士和助手将巨大的惊愕
                        困锁喉头,等待主刀医生处理灾变的指令。
                        血使毕刀空前的清醒了。行医多年,这是她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她在台上,当然遇到过
                        更凶险的境况,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笃而导致危难。她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
                        将一条生命推入深渊!
                        不应该啊!焦焚与悔懊煎的着毕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静的。她的手还潜在病人的脏腑
                        深处,距离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现在不是检讨自身的时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须挽狂
                        澜于即倒!


                        IP属地:重庆118楼2013-09-03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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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压输血。
                          开辟第二液路。
                          开动吸引器,消除腹腔积血。
                          注射强心药物。
                          毕刀使出浑身解数,横刀立马,惨淡经营,刀光血影,殚精竭虑。一道道的命令,自毕
                          刀嘴里发出,整个手术室陷入紧张压抑的忙乱之中,大瓶的鲜血像小孩饮矿泉水一样,咕咚
                          咚灌进了唐糯米的机体。
                          唐糯米始终沉睡如泥,不知道自己曾被装进死亡的黑色斗篷。
                          她要为这些鲜血付出一大笔药费。
                          毕刀终于抢救回来唐糯米的生命,并坚持着把病人的手术做完了。她靠着无影灯冰凉的
                          灯柱说:“请给我擦一下汗。”
                          巡回护士灵猫一样地跑过来,用蘸着盐水的大纱布垫,轻试毕刀的额头。医院的擦汗也
                          像擦血一样,不是抹,而是轻轻地贴附在湿处,靠纯棉纤维把液体吸走。尽管出了这样大的
                          事故,护士仍然尊重毕刀。
                          毕大夫的额头铺满了汗,好像那里降过一阵冷雨。
                          毕刀说:“谢谢。”然后,护士就接到了一个倾倒的白色影子。毕刀昏厥在手术台前。
                          唐糯米的老汉早就觉得,这屋里的事,不对头。一瓶瓶鲜血往里送,所有的人都面皮绷
                          得紧紧。问谁谁都还不说。
                          他实在忍不住了,劈头抓住一个护士,黑黑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护士的白工作衣。
                          “你说,说我婆姨怎啦?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说啊!”
                          小护士被刚才唐糕米的情形吓得够呛,也没敢计较老汉的粗鲁。只是揉着胳膊说:“她
                          的瘤子太难做了,象一个章鱼耙得那么紧。大出血,幸亏毕大夫医术高明,这才救了下来。
                          你老婆的命总算保住了,瘤子也切了。”
                          老汉双泪直流,硬咽着声说:“毕大夫是菩萨!”听得里面依旧不安宁,不放心地说:
                          “你不是骗我吧?”
                          小护士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抢救毕大夫呢。”老汉吓了一大跳,说:“医生自家也
                          会生病?”
                          小护士知道毕大夫的情形不要紧,不过是累的。也不愿意听这话,就说:“瞧你说的,
                          医生也吃五谷杂粮,不但能病,还能死呢!”
                          老汉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毕刀被人搀着,虚弱地走出来。本来人们是要她躺在手
                          术车上的,毕刀坚决不肯。听见老汉哭,就停下脚步,温和地说:“你不要哭了。你的婆姨
                          没事了。所需的医药费,我替你出。”
                          老汉的膝盖就要发软,毕刀疲倦地摆摆手,说:“你应该骂我。”
                          小护士跑过来说:“毕大夫,您手术的时候,有好几个电话找。好像是一个女的,两个
                          男的吧。都说有急事。”说完,又饶舌地补充,“那个女的就是上次说发财的那位。”
                          毕刀说:“我刚用了镇静剂,现在要到值班室休息一下。再有电话来,你们就说我睡
                          了。”
                          小护士说:“知道喽。”突然又想起来问,“要是您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呢?”
                          毕刀说:“也这样讲。一切等我醒来再说。”


                          IP属地:重庆119楼2013-09-03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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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IP属地:重庆120楼2013-09-03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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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勃海尔是包装,这没有问题。只是……”药批第一次变得踌躇,谨慎地挑选着字眼,象不愿打破癌症病人最后的生存希望,“请您注意这种药进量极大,不知您这里是否需要这许多……” 感谢他残存的一点职业道德,良心尚未完全泯灭,给了我以最后的忠告。我象上了敌人的老虎凳又被泼了一桶冷水,明白无误地清醒过来。由于刚才过于心切,我忽略在包装之前那个标志主角数量的巨大数字,它的一串糖葫芦般规整的符号,那么多黄连素片堆在一起,一定象金灿灿的麦粒一样美观,十台电冰箱也装不完,也许会装满一辆卡车。假如我终于购进此药,我们厂所有的工人需要马不停蹄地拉半个世纪的肚子也不一定吃得完。 呜呼!黄连素!呜呼!我的利勃海尔! 我在上任之初就决定做一个灵活机动的新型知识分子,我要吸取前辈们的经验教训,绝不死板拘泥,该为小团体谋利益适当地为自己创造精神物质财富的时候,绝不姑息手软。然而面对着想象中如山的药片,我还是忍痛割爱。唯利是图的药批尚提醒我注意进药的数量,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让大家象吃馒头一样地吃药。 我很留恋地把那张油腻腻的纸片照原有痕迹折好,递还给药批。他象被烫了似的,轻轻吹着气接过去,深表理解地看着我。这使我对他增添了好感。药批弯腰,从膝盖外的裤兜里又掏出另一张纸片。我在由衷佩服他纸片多的时候也顺便由衷佩服做裤子的人。在最容易磨损的地方又缝上一块布。既有存贮功能又可防漏防雨兼可预防风湿性关节炎。 然而第二张还带有体温的纸上所开列的各种药物我们仍然储量充沛。在这一瞬间我开始怀疑我的前任。当我接手时库房里拥挤不堪,我曾沾沾自喜,象乡下人对着无数陈谷子烂芝麻,感到稳妥踏实,虽然由于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公费医疗敞开花,并没有人计较我买药用的钱多钱少,但中国农民的品性在我身上仍有体现,我喜欢别人给我留下的越多越好。现在才察觉得那象一个阴谋。我的前任也许因为贪图某种昂贵的包装,才不自量力地进了这么许多药,反正救死扶伤是一个伟大的口号。 “请问,我的前任,就是上届所长,是不是也买过这种包装的药?” “这个……比如好象假设您明天不当所长了……我呢也还是这个样子……”药批很有风度地做着为难的样子,我猜他一定对着镜子练过这个表情,而且由于这种情形频繁出现,以致日积月累,每块肌肉都各行其道,宛如公路快慢车道一样秩序井然。 我觉得自己唐突了,有些恼怒又有些放心。这就是说,药批对每一个在这个位子上的人都一样忠诚。便忙解释道:“我是新官上任,不知道以前的惯例。就象贾探春初理大观园,遇事总是问问老例是怎么办的。没别的意思。” 药批不急不慌,象名老中医一样号准了我的脉络:“药这个东西,跟粮食可不一样。粮食有定量,比如一百斤够吃三个月。当然重体力劳动者送蜂窝煤拉平板三轮车的特别大肚子汉的咱们就不算了。可药谁能说出个准数来?你准知道自己是今天有病还是明天有病是病一两天还是病一百天?就是到了四个现代化小康水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过完了进入中高级阶段,你也挡不住有人上吐下泻拉稀跑肚感冒发烧跌胳膊断腿,你说是也不是?” 我无言以对。虽然在大学医疗系一年级的教科书上就堂而皇之地写到传染病是一种社会疾病,到了物质极度丰富道德极端发达的时候,肝炎痢疾等就可消灭,但我终于没有勇气把这些科普知识说出来。我对板兰根有点动心了。 “板兰根是预防肝炎的。去年上海流行甲肝,今年南京也许流行乙肝或是非甲非乙的什么肝,这谁也说不准。还不象非洲蝗虫似的可以先预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也不是肝炎病毒肚子里的蛔虫……”药批说得嘴角泛起细线似的白沫,我都不忍心看他。


                              IP属地:重庆123楼2013-09-04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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