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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章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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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重庆1楼2013-08-28 00:01回复

    西红柿王
    作者:毕淑敏
    前陆军少将、集团军军长沈三山,愁肠百结地蹲在地上。 那个最大的西红柿红了,早上还是趣青一团,象新枪烤蓝似的绿得发黑。中午便象被人猛击一掌,变得惨白。下午就露出了缕缕网络般的红晕,天还未黑,便火烧云似地红成一片了。 沈三山曾希望它一直长下去,直至成为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见过的西红柿王。 然而现在,它开始红了。红了的西红柿不会再长大。 腰痛得厉害。那里嵌着一块同瘦肉颜色差不多的日本原装弹片,沈三山的肉皮很随和,当年宽宏大量地接纳了这块金属弃物,用血脉筋络象包饺子一样,把它裹得严丝合缝。以至于解放后医生认为,把它取出来的危险比搁在里头还大。医生说完这话时,紧张地盯着年富力强的少壮军官,生怕他非要动刀,出了事不好交待。 其实医生想错了。沈三山是乡下人,最懂得尊重医生。于是弹片与他和平共处,友好睦邻。但近年来情况好象有所恶化,特别是从他废寝忘食开始摆弄这块西红柿地以来,那铁家伙似乎颇不满意,迅速长大,并生出许多梳齿一样的尖刺来。每逢劳作稍多,它就毫不客气地噬咬他的腰背肌,直让他觉得那里已是千疮百孔。 沈三山狠狠地捶击后腰。短暂地麻木。然后,真的不疼了——但也不能动,钢板一样稳固而坚强。 他很想看看那块弹片是什么模样,有时好奇得要命。但这愿望恐怕是实现不了了。他遗憾地想到:只有当他化成灰的那一天,这家伙才会炙手可热地躺在骨灰盒里。 人总是要死的。他不悲哀。西红柿也总是要红的。 沈三山为自己的婆婆妈妈感到有点可笑。他伸手将西红柿王摘下来。他做过试验,摘下来的西红柿比依旧留在枝头的,红透的速率要稍慢些。 尽管他的双手已经做了承受重物的准备,那西红柿的分量还是使他吃了一惊。象一只被猎枪击中的肥鸭,笔直地坠落下来,险些砸在地上。 摘下来的柿子没有了羽状绿叶的掩映,更显得硕大无比,在夕阳的映照下,油润水滑,象是一个从土地中蹦出来的精灵。 这块土地很肥沃。祖居在这里的农民把它以高得吓人随后又后悔不迭的价格卖给军队之后,都进城当工人了。每逢深翻土地时,沈三山都会挖出黑海绵样的豆蔓和瘪臭虫样的豆籽,这里想必原是无边的豆田。 现在这里象是一所条件很优越的幼儿园。一幢幢青砖小楼,水刷石墙壁,淡蓝色木窗,半圆形晒台。楼与楼之间有弯弯曲曲的甬石小路相连,绿篱围绕着茵茵草坪、山石小树。 没有属于孩子们的滑梯、转椅和无邪的笑声。这里居住着曾经统帅过数十万军队的将军们。 休干所的奠基者们考虑得甚为周全,专门给各家辟出一块镂空花砖圈起的空地,配备有完善的喷溉设施和专备盛放农具的空房以及地下室。这块面积颇为可观的自留地,成了离休军人们最后一次行使权力和想象力的地方。 多数人种了树。十年树木,他们希望后代能记住自己。少数人种了花,并架起大理石面的桌椅,以享受多年来未曾尝过的闲情逸致。极少数荒芜着,一如他们的主人在病塌上缠绵。 沈三山全都种上了西红柿。事出偶然。春天他散步时路过一块西红柿秧田,起秧的小伙子,不知是看他脸色黝黑天生象个莱农,还是自己库存太多急于推销,拼命怂恿他多买。他至今没槁清这个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优良品种,是叫“佳粉”还是叫“夏肥”,这两个称呼都不大象农作物的名字,但那个小伙子就是这样连连说着,塞给他了一大包。 本着“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原则,他把它们全种下了。当时也并没遵循什么章法,随手种下。种完一看,横平竖直,竟象会操的队列一样整齐。 沈三山开始喜欢起这块菜地了。锄草、浇水、整枝、搭架,操劳不止。西红柿们在将军的侍弄下,步伐整齐地向上生长。它们的叶子绿得发黑而且在同一个早晨灿然开花。西红柿是一种很诚实的植物,有一朵花就坐一个果。那些青杏般的小柿子,象被施了魔法一样地迅速长大,到了某个神秘莫测的极限,就突然停顿下来,然后先是遮遮掩掩,羞羞涩涩,最后就肆无忌惮无可遏制地红起来了。 一大片西红柿统一红起来,也蔚为壮观。到处都象有一簇簇火苗在燃烧,映得叶子也若明若暗地泛出红色,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然而哪个也没这个西红柿王红得灿烂辉煌。它宛如红玛瑙雕成,晶莹剔透,光彩照人。 沈三山不记得给过它什么特殊的优待。它长在最密不通风光照最不充足的地方。也许是它底下埋过一个死人?沈三山打过那么多仗,他相信每寸土地上都可能死过人。这座城市是和平解放,这他知道。但以前呢?中国历史上打过多少年仗?这个西红柿王,也许是什么壮士的魂灵所化?这和沈三山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并没什么不符合。物质不灭嘛,人死了,总要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因为,它就是要长得最大。一如战场,你为什么活着,他为什么就死了?没人知道理由。 西红柿王半仰着婴孩头一样滚圆的脸,注视着鬓发如霜的将军。 别的不想吧。先找个地方把它安顿起来。 沈三山拧亮地下室的灯。洁净的水泥地板象一块青钢石面,几百个西红柿庄严肃穆地排列着,宛若一幅巨大的画布。沈三山把这个最大的西红柿放在前排中央处,象给这支队伍委派了一个红司令。 西红柿的成熟期极为集中,这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始料不及的。他很小的时候给地主种过菜,那时中国尚没有这种俗名“洋柿子”的菜肴。后来骑马打仗,倒是吃过,却再不曾注意它是土里结的还是树上长的。 最初的胜利果实他是放在冰箱里。然后是家里的窗台、地板……西红柿前赴后继地红着,家里很快柿满为患。不得已便开辟地下室为第二战场。幽暗中的西红柿的确放慢了变红的速度。但这个慢,也很有限度。西红柿不知是从大地还是从太阳那里得到一架生物钟,在暗无天日中依旧不屈不挠地红 真真丰收成灾了。 地上流淌着一条棕红色的小溪,象蜿蜒的血迹。他循序找去,见一个西红柿崩裂了皮,汁液泪水样地正往外渗。 真见鬼!果皮不再长大,果肉还在膨胀,于是便层出不穷地出现溃烂。沈三山心痛地把它甩了出去,象对待一个无可奈何的伤兵。腐烂的汁液是有毒的,象鼠疫一样,会传播给整个柿群。 一个……又一个……沈三山挑拣着破溃了的西红柿,长满茧子的手有些颤抖,心也痛苦地紧缩起来。这都是他用汗水一滴滴换来的呀!


    IP属地:重庆3楼2013-08-28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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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有一个缠绵悱侧的爱情故事。屈侠想。 由于他这一定神,陶若怯教授已经完成了他的诊断过程,松开了病人芦管似的细胳腮。 “请准备一颗微型中子炸弹,爆破半径在650~960微米之间。”教授命令式地说。 “您要谋杀我吗?”病人虽然极端虚弱,还是不失威严地说。 “不。我要拯救你。”教授说。教授对病人从来不用“您”。面对高官重爵,显出居高临下的傲慢。 “用炸弹吗?”病人看了看随从,随从围拢来。他病人膏盲,仍有逼人的震慑力。 “是的。用炸弹。”教授明显地露出厌烦之色。他讨厌病人问长问短喋喋不休。 “我可以在您使用这种非常的治疗手段之前,知道我的腹腔里即将被你炸掉的这座建筑物是什么吗?”病人说。 “可以。不过我一般只同家属谈病情,怕病人的神经经受不起。”教授略踌躇了一下。 “先生一直亲自掌握他自己的病情,因为这对国家是很重要的,您尽可以直说。”随从小声说。 教授说:“好的,那么我告诉你,它不是什么建筑物。如果你坚持使用这个比喻,那它就是……”教授斟酌了片刻,“一间厕所。” “您这是什么意思?”骨瘦如柴的先生用最后的气力勃然大怒。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的肚子里的那块货色,是粪便。” 啊!连屈侠都几乎惊叫出声。 先生的脸色像是听到了世界大战爆发的消息。“粪便粪便?!”他惊愕地连连重复。 “您知道先生是谁吗?教授!”随从恶狠狠地问。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他是病人,这就足够了。”教授淡淡地说。 “不要吓着教授。把我当平常人来医病,最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教授详细讲讲。”先生毕竟有些大将风度,又知道了肚里不是癌,心情就好起来。粪便就粪便吧。 “你小时候有一次空着肚子吃了不少黑枣,后来肚子就有些胀,过了一段时间就好了。黑枣与你的肠液结成了小小的结石,像一株有生命的植物,在漫长的年代里不动声色地长大。在大约二百天前,你生了一场很大的气,好像是感情上的波折。气郁化痞,这个东西就骤然膨胀。由于你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胃肠蠕动几乎完全终止。这块肿物就显出了恶性病变的征候……”教授的语调徐缓平和,像在念一册古旧的线装书。 先生未置可否,只是说:“假如您能治好我的病,使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服务,我想提名您为国家安全部门的负责人。您好像有特异功能。” 教授说:“我接受病人的唯一馈赠,是他们的健康。你可以到一旁治疗。” 骷髅般的先生还想说些什么,教授说:“下一个。” 一位非常妖娆的女士富有弹性地走进来。“您好!”她目空一切地打招呼。 今天怎么尽碰上稀奇古怪的病人!屈侠想。 “你怎么不舒服?”教授常规问。 那女人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时间流逝。屈侠想女士可能耳背,大声重复了问话。女士矜持地说:“那您看我哪儿不好呢?” 又碰上了这路病人。他们好像存心要和医家捉迷藏。顽固地信奉:“病家不用开口,就知病情三分。说得对你吃我的药,谈不对分文不取”原则,非得让医生先说。 这不是耽误工夫吗?屈侠暗暗叫苦,教授不愠不恼,轻声说:“伸手。男左女右。” 接下去的步骤屈侠不用看也知道。教授伸出中指戴戒指的右手给病人把脉。不知教授年轻时是跟哪位走江湖的郎中学的手艺,依屈侠看,教授把脉的姿势极不标准。位置略高,用力也不均衡。要是创立脉学的先哲看到了,鼻子非气歪。 但教授就是凭着这一摸,成为神医,你不服也得服。据说有人用全息摄像机把教授诊病的全过程拍了下来,回去用极慢的速度重放走格,也看不出丝毫名堂。 “你是一位舞蹈家。此病每月朔、望两日发病。”教授缓缓说。 “哎呀!您怎么知道的!我刚刚从国外回来,就是想逃开这可怕的魔鬼。时差搞得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了,可它还是风雨无阻地来折磨我了。医生您可要救救我。再这样下去。我只有死了才能摆脱它……呜呜……”女舞蹈大师哭起来。 屈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怪病,不由得竖起耳朵。 “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只铜壶滴漏,它精确地辖制着我的生命钟。每到发作的时候,我抽搐不止,全身痉挛得像一张铁弓。我恐惧极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过医生。这病太古怪了,像一个谋杀案。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我不敢到医院,怕人家说我是妖女……”舞蹈大师一反初来时的倨做,悲悲切切说个不休。 “医生,您就是不能救我,也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把我害死的。要不我到了阴间也是个屈死鬼啊!”舞蹈大师哭诉着,简直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教授宁和地说:“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的病是在大脑里长了一窝虫子。” “什么什么!您是否想给小报制造耸人听闻的花边新闻?”舞蹈大师柳眉倒立。 “我和我的助手将终生为你保密。”教授设身处地地说。 屈侠用力点点头。 “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这种病?”舞蹈大师半信半疑。 别说病人,就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屈侠,也是头回见到。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在我做医生的漫长生涯里,你是第二例。”教授解释。 “那第一例呢?”女病人忙不迭地问。 “很遗憾,他死了。”教授沉痛地说。 “我不信!”舞蹈大师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我绝不会得这样可怕的绝症。你是江湖骗子,你瞎说八道!虫子怎么会像天文学家一样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你看不出我是什么病,就故弄玄虚!” 屈侠想把这个疯狂的女人请到外面去吃点镇静剂。教授轻摆了一下手。 “你听我说。不要小看虫子。虫子也是一种生命。你早年吃过生肉,虫卵就是那时潜进了你的血液。它们在你的脑子里定居下来,生儿育女。它们的繁殖周期是以月相变化为规律。既然澎湃的潮汐都听从月亮的指挥,虫子当然也可以这样了。”教授耐心地解说。 “那我可怎么办?!”舞蹈大师操拳就要砸自己的脑袋,屈侠刚要赶上前制止,女大师又停了手。“不能打。要是万一打漏了,虫子跑了出来,我的头就成了马蜂窝……呜呜……”她孤苦无助地哭了。 “我可以把你的病治好。虫子外面包着一层膜,很薄,但已经足够了。我们可以用B一射线刀将它完整地剔除。”教授很有把握地说。 “真的?”女大师泪眼婆娑地问。 “是的。”教授说。 “您有绝对的把握?”舞蹈大师咄咄逼人地追问。 “医学是没有绝对这个词的。我们将尽力而为。”教授坦诚相见。 “你们要把我的脑袋打开瓢?隔皮买瓜生熟还没个准呢,说我脑袋里有虫,你有什么证据?拿出来!” 虽说女大师重病在身,屈侠也觉得她稍稍过分了一些。这又不是对簿公堂,还要什么证据。你来看病,说明你信这个医生,凡事情则灵不信就不灵吗!陶教授就是靠圣手摸脉诊病,你还让他拿出什么证据! 没想到教授和颜悦色地说:“你说得有道理。为了更保险起见,你到隔壁去做一下系统检查。” “要抽很多血吗?我就是因为怕抽血,才不敢上医院的。人家都说您这儿不用抽血,我才来的。没想到又打发我去抽血。”女大师罗嗦不止。 “女士,您是否陷入了一个怪圈,您是仰慕教授的特殊方法,才到我们这里来的。教授为您详细地解说了病情,您却信不过。现在双管齐下,您又有怨言。”作为教授的学生和助手,屈侠忍不住插话。


      IP属地:重庆10楼2013-08-28 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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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精。”教授的话里听不出嗔贬之意。 朱提嘴甜甜地说:“我们俩算什么呀。您和师母才是珠联壁合!” 教授莞尔一笑:“我们是半路夫妻,与你们不能比的。”他向厨房叫道,“丹岚,快来看看这对我早已同你说过的年轻人。” 屈侠悚然一惊:原来教授洞若观火! 丹岚夫人款款而出:“急什么?我的原始菜系还没有烧好呢!” “我很急。”教授说,“他们能打多少分?” 丹岚夫人灿若潭星的美目充满盈盈笑意:“刚见头一眼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打过分了。要是不好,我哪里放心你同他们俩说这许多话?” “到底是多少分呢?”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丹岚夫人说:“就在这儿讲吗?” 教授说:“你说好了。我对他们俩还是有基本的判断。请你看,不过是为了更保险。”屈侠和朱提面面相觑。他们俩说的“他们俩”当然是指的他们俩了。可这些是什么意思?好像暗号。又不好插嘴,呆呆地看着老夫少妻打哑谜。 “八十分,”丹岚夫人说,“我的汤要冒出来了。”走了。 “真是一个好成绩。”教授高兴地直搓手,“太好了!” 屈侠和朱提呆若木鸡,教授也并不忙于解释。 “这是我特意复制出的原始菜系,你们尝尝味道好吗?来来,先品苔藓汤。”丹岚夫人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钵。 “这汤钵怎么是用石头抠成的?”朱提大吃一惊。 “你想想,原始人盛流质,除了用石头器皿,还能用什么?”教授兴致很好地解释。 大家呷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 “夫人,你这汤是怎么烧成的,教教我。回家先给妈妈烧,以后再烧给屈侠喝。”朱提天真地说。 丹岚夫人微笑着说:“汤是不难烧的。只是这火却有些难取。” 朱提说:“火有什么难的?煤气火,酒精火,汽油火……不是多得很?” 丹岚夫人说:“这些火都是不行的。你想原始人从哪里能得到这些火?” 屈侠醒悟道:“那这就必得是天火了。” 丹岚夫人说:“是的。火种是我在大雷雨的天气,从原始森林里被闪电点燃的枯木上取来的。一直保存着。” 陶教授惊诧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这对你是非常危险的!” 丹岚夫人说:“你不是推崇返朴归真吗?我愿意为你做这事,你又不是总有学生来做客。” 朱提说:“想不到这汤还这么惊险传奇。屈侠,对不起,我可做不出来了,巧妇难为无火之汤。” 夫人微笑着说:“小姑娘,你何时要做汤了,到我这儿来取火种就是了。只要我在,它就不会熄的。” 教授说:“为了我们的相识,我指的是精神上的。我不能喝酒,就以这古扑的苔藓汤替代,让我们一饮而尽!” 后来又吃了炙烤的兽肉和清蒸的树叶野果,风味特佳。
        ※ ※ ※
        当天夜里,屈侠被急这的电话铃声惊醒。 “我是你的丹岚师母。陶教授请你立刻到我们家来!”声音非常急逼。 “陶教授,他……他怎么啦?”屈侠惊恐地问。刚从教授家离开不过几个小时,没有极异常的变化,生性沉稳的教授绝不会深更半夜地打搅别人。 “是的。他说他的情景不好。”丹岚夫人悲切地说。 “我马上就到。”屈侠撂下电话,风驰电掣赶到教授家。 一进客厅,屈侠愣住了。 教授正悠然地坐在沙发上品茶。“你师母做的汤有点咸。”他说。 屈侠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他的气还没喘匀呢! “半夜叫你来,真是很抱歉。但科学是一桩需要献身精神的事业,我只能如此。” 屈侠说:“我选择了这个事业,无怨无悔。” 教授说:“你的伴儿呢?” “在她父母家。” “叫她一起来吧。我要同你谈的事情很重要。”教授说。 朱提也睡眼惺松地赶到了。 “特地叫你们来的原因,是我就要死了。”教授从容不迫地说。 “什么?!”屈侠和朱提差点从沙发跌落到地上,面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用谈论天气预报的口吻说到自己的死亡,神情静如止水。 “先生。这不可能!您虽然已鬓发苍苍,但按现代的年龄分野,只是中年人,您怎么就想到死!”屈侠慌忙拒绝先生的话。 “不是想到,是感到。”先生挥挥手,好像赶走一只嗡嗡叫的小蚊子。“我们谈正题。经过我长期的观察和你师母昨晚的当场测试,我决定收你为我的关门弟子,把我一生诊病的心得传授与你。寻觅半生,终于找到理想的传人,我心中快活无比。这件事本想从明天早上开始进行,设想到突然收到了来自体内的异常电波。死亡已经像一只野兽,出现在我的视野。我闻见它的气息了……”教授不得不停下来,浊重地喘着气。这番话耗竭了他的精力,他要积蓄一会儿心神才可继续说下去。 屈侠和朱提惊心动魄地听着。 “你们已经发现了教授戒指的秘密,那是他半个世纪研究的心血结晶……”丹岚夫人说。 “好了。”教授虚弱地打断了夫人的话,“那些枝枝蔓蔓的事,等以后再说吧。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 “这枚戒指是一个极为精巧的人体生物电流传感器。人的所有感觉,说到底,都是一种电流。火焰的伤我们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一种损伤电流。恐惧是一种电流,欣喜是另一种电流……”教授滔滔不绝地说。 “那么,我爱屈侠,也是一种特定的电流了?”朱提好奇地问。 屈侠狠狠地瞪了朱提一眼,这是什么时候,你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可惜朱提只顾半仰脸虔诚地看着教授,根本就没注意到屈侠的白眼。 “理论上是这样的。可以像光谱似的绘制出人类的思想情感频道。还可以加以精确的定量分析,包括变化轨迹。”教授侃侃而谈。 “啊呀!这太可怕了!”朱提惊呼,“我可不想让屈侠知道我在他以前还爱过别人……” “是呵!”教授长叹一声,“居里夫人也没有想到她的发现会变成惨绝人寰的原子弹。这就是我为什么非常严格地选择传人的原因。并非我的保守,而是事关人类的精神自由,他必须忠诚正直,绝不将这项研究用于医学以外的领域。”教授冷峻地说。 “我发誓。”屈侠明亮的目光清泉般宁澈。 “我也发誓。和老公一道忠心耿耿。”朱提郑重其事地表态。 教授难得地开颜一笑:“我信得过你们!”他接着说,“任何复杂的疾病,体内都会向大脑发出频频的报急电流。只是病人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指挥官,无法破译这些宝贵的情报…… “您的戒指就把这些电流传递出来,像接力火炬一样传给您,由您亲身感受病痛分析症状……”屈侠心领神会地说。 “对!对!”教授非常高兴,“你的悟性很好。每次我都在诊断的那一瞬间幻化为病人。这就是我要向你传授的诀窍。” “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诊完病,您都精疲力尽。因为您就是病人,设身处地感受了痛苦。”屈侠说。 “教授是用自己的痛苦换来了他人的生命。”丹岚夫人心疼她说。 “我没有那样伟大。不过是一个体验了无数病痛的多病之躯,是一个死了许多次的不死之人。经历的苦痛愈多,愈坚定我济世救人之心。”教授又停息下来,大口地喘气。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任何语言都已多余,只有钟表永不迟疑的响声。 “开始吧。我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记时,不敢耽搁了。”教授说着褪下了镶有红色相思子的戒指。“孩子,你把它戴在中指。扣在我的内关穴上……” 屈侠顺从地伸过手去,戴上红色相思子戒指。教授手把手地指点他。 屈侠小心翼翼他们着导师瘦骨嶙峋的胳膊,并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喏,要这样调整位置,红宝石一定对准病人的穴位……”教授虚弱但是非常清晰地说。 蓦地,屈侠感到了锥心泣血般的痛楚,差点大声呻吟。剧烈的头痛像毒蛇缠绕着他的脑髓,无数尖锐的玻璃碴蹂躏着他眼睛后方的筋脉,心脏像被章鱼残忍地捏紧又松开,血液沸腾地冒着泡…… 看到他陡然变色的脸庞,一旁的丹岚夫人赶快扭转了红宝石的方向,痛苦就烟消云散了。 “第一次,他还不适应。”夫人轻声说。 好舒适好清凉的夜晚。屈侠重又感到自己年轻的躯体矫健而充满活力。健康,健康是多么珍贵美好的财富啊! “刚才那是……”屈侠嗫嚅着。虽说从理论上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却无法相信。 “是的。那就是教授此时此刻的感觉。很惨烈的痛苦。”丹岚夫人代他的丈夫回答了。 屈侠愕然地盯着教授平静的眉宇,教授淡然地点了一下头,“刚才我们像是一个联体人。这就是心脑血管病的感觉。至于具体的细微分类,你还要多历练,积累经验。” 屈侠还没有从片刻前的痛苦中缓过劲来,心有余悸地说:“难道不能采取更科学的方法吗?比如测量仪……” 教授说:“我毕生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只是尚未成功,就接到了死亡的请柬。这副担子就要交给你了。” 洪荒般的静谧。 “小伙子,你现在还可以后悔。这件事将腐蚀你一生的幸福。我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因为不能容忍这种她称为非人的生活,离我而去。我才……使丹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这就是我一定要你们俩一齐来的原因。”教授的嘴角轻轻抽动。 屈侠知道教授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说这些话。在导师为人类献身的一生面前,他责无旁贷义无返顾。 “我不悔。吾爱吾师,吾爱真理,吾爱人类。”屈侠眼里噙着泪水和火花。 “我爱屈侠。我爱屈侠所爱的一切。”朱提说。 “内关穴为人体内气的总关口……”教授开始传授。
        ※ ※ ※
        教授让好岚夫人马上到报馆发一个启事,说自即日开始,圣手陶教授将敞开大门应诊,且皆为义诊,分文不取。吁请海内外疑难病症尽早前来就医。 “教授,您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般劳顿?”屈侠知道教授是想在最后的时日里,多教他一些本领,忍不住劝道。 “不。不完全是为了你。只有当我面对病人的时候,我才感到自身生命的价值。我要用最后的精力,为他们再做一点事。就算告别。”教授微笑着说。 “师母,您不要去发这个启事吧!”朱提偷偷对丹岚夫人说。 “他是劝不住的。”夫人美丽的眼睛充满哀愁,“小姑娘,我已经看出你的未婚夫是很像教授的。但愿你将来不要碰到这种时候。” 病人云集而来。其后的一个星期,屈侠饱经沧桑备受折磨。红宝石相思子戒指,忽儿戴在教授手上,忽儿戴在屈侠手上,像一支燃烧的火炬。屈侠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什么是癌症的剧痛,什么是炎症的灼热;什么是心脏的梗塞;什么是气管的痉挛……经验在痛苦的地基上耸立起来。 屈侠几次提出再体察一下教授的病况,想借此说服教授休息。教授拒绝。“不必。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朱提悄声问丹岚夫人:“教授大约还有多长时间?”?” “那一天夜里叫你们的时候,说还有十天。”丹岚夫人心如刀绞地说。 “只有最后三天了。”朱提滴下泪水。 教授难得地出现了一次误诊,由于他殚精竭虑地救治病人传授知识,自身的痛苦加上病人的痛苦,犹如一把双刃的斧头,加速割伐着他的生命之树。他的寿命缩短了,今天是最后的晚餐了。 他不愿告诉他们,悲哀已经够多的了,他愿意在微笑中走完最后的台阶。 门外还有病人,教授用商量的口吻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重新开始。非常抱歉。” 拒绝病人,这在教授漫长的行医生涯里,还是第一次。屈侠想,教授是要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丹岚夫人。


        IP属地:重庆12楼2013-08-28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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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早点看看。人不能太疲劳。当医生的,喜欢有点小病就大叫大嚷的病人,那样不耽误病情。”兰医生谆谆告诫。
          “我就是头痛、恶心……全身没有力气。”郁容秋倚着楼梯栏杆说,全然不顾面粉似的尘土沾脏她华美的衣服。
          “还有什么?当病人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对医生说。”看到郁容秋欲言又止,兰医生循循善诱,“要是在这里说不方便,就到我家去吧!兰医生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怪症状来了。
          “其实,我根本就没病!”郁容秋猛地把身子澈离栏杆,把披肩发抖得像大风中的床单。
          这女人,讳疾忌医,根本值不得可怜!兰医生在心里冷笑,疾病是最科学的一个妖怪。
          果然,郁容秋在外地索债现场突然晕倒,那边怕出人命官司;立即给她买了机票连同欠款,专人护送她回来。兰医生奉旨到机场上去接郁容秋,把她直送医院。她几乎不认识这个风流的女人了,不但因为郁容秋容颜枯槁,更因为她的打扮:破烂不堪的衣服,脚下穿着“军臭”……
          郁容秋被诊断为晚期肝硬化。
          看到兰医生这么晚来看她,郁容秋说:“兰医生,您来了。”打着招呼,眼睛却还痴痴地往外张望,好像兰医生把什么人掩藏在门外。
          “就我一个,先来看看你。怎么样,好些了吧?”兰医生看出郁容秋病势危笃,嘴上还是说着宽慰的话。
          凑近了看,才发现红妆之下,郁容秋的肤色已十分黯淡,幽冷的死亡气息,像一种最持久的香精,盖过一切化妆品的气味,从这个鬼魅般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
          “病人是不应该化妆的。你描了眉,扑了粉,打了唇红,医生就不知你病得怎么样了。”兰医生温和他说。对一个就要永远离去的女人,什么事不可以原谅呢!
          “医生知道不知道,其实已经没有用了。我自己知道就是了。”郁容秋平静他说。
          兰医生想起她曾矢口否认自己有病,就说:“要是早点医,会好得更快些。”
          “我没有病。”郁容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她全身已充满病态,唯有牙,还是美丽而洁净的。
          病到死已临头,还这样固执!兰医生就是再想宽容她,也有几分温怒。
          “真的,这不是病,都是酒害的。我这几年跑外,您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我想一担担挑起来,能浇几亩好地了!我的肝就是叫这些酒给腌坏了。世上不是有醉枣吗?我的肝是醉肝。赶明火化我的时候,八宝山的烟筒里冒出的气都得是酒味……”郁容秋调整了一下枕头的高度,使自己侧卧得更舒适,用手轻轻捶击着自己的右肋:“我觉得我挺对不起我的肝,它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原来都不知道肝在哪儿。想起来不知道肝在哪儿的日子,已经那么遥远了,所有不知道肝在哪儿的人,但愿你们永远别知道,我不能喝酒,有人说会喝酒的女人血管里有一种酶,能把喝下去的酒变成水,这边进那边走,喝多少也不醉。我不知道那种酶是个什么东西,可我知道我没有,我只要喝酒,就觉得那些藏着火苗的水,把我的胃烧得一块一块脱皮,就像尿碱沤了的墙灰,大片往下掉。我鼻孔里喘出的气,只要划一根火柴,就能呼呼冒烟,好像我是沼气炉子似的。酒顺着肠子进了肝,我能感到它们像四脚蛇似地在我肚子里爬。我买过猪肝,软软的,像是一顶红丝绒的帽子。我知道我的肝硬得像一块生锈的钢板,肝中间的每一个小孔都浸满了酒精,像冻豆腐的蜂窝里都结满了冰一样。我想,我死了以后,谁要是有兴趣敲敲我的肝,一定像用高跟鞋敲木鱼一样,又脆又响……”
          兰医生椎骨发凉。她不怕死人。也见过濒死之人的侃侃而谈。当一个人要永远告别的时候,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会像蜡烛临熄灭前的最后一跳,爆发出凄艳的火花。但这个女人太清醒、太冷静了!她不知该怎样同她讲话,居高临下的劝慰或是设身处地的怜悯,都显得那样苍白。她嚎懦着:“既然不喜欢喝酒,就不要喝嘛……”
          “谁说我不喜欢酒?谁说的?”郁容秋涂着黑色眼影的眼帘,像海鸥翅膀一样忽闪着,显出肝脏病人特有的暴躁,仿佛要把那个说她不喜欢酒的造谣生事者从黑暗中揪出来。片刻之后,她又开心地笑了:“我可喜欢酒了。要是没有酒,天知道我的活儿可怎么干!男人们喜欢酒,他们是酒做的骨肉。我跟他们对着喝,酒场上的男人都不愿输在一个女人手里,可他们没有我这种决一死战的气概。他们醉了,我不醉。或者说我连说的醉话也是向他们要帐,酒可是个好东西,它能叫人的嘴巴特别快,根本不听大脑指挥。您是研究医学的,您可以查查是不是酒能在神经上钻成洞,让人的思维乱窜?我口袋里有台录音机,我把他们酒桌上说的话都录下来,等他们酒醒了放给他们听。他们比听世界名曲还专心致志。听完了,什么也不说,立马就地还钱然后就赶我走……”
          兰医生真没想到自个儿每月发的奖金,竟散发着腥烈的酒气,像一篓子醉蟹。她搓着手说:“嗨……真没想到……”
          几乎没有人来看郁容秋。她的丈夫不知和什么女人寻欢去了,女儿也早已有自己的幸福。厂里的有关业务部门来看过郁容秋,进了门,屁股连椅子也不沾,籽像病毒会透过厚厚的衣裤,像蚊子似地叮进他们肉里。郁容秋每天都用仅存的气力,把自己化妆得很美丽,端庄地等待着……今天总算来了一个人,她怎么能控制自己谈话的欲望呢!
          “当然也有不近烟酒、花岗岩一块的。这样更好办了。我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他家去。他当然躲着不见。这正中我意,我对他夫人说,你丈夫欠了我的钱,从此后天天来,什么时候还了什么时候算。这一招,简直灵验极了。当天晚上他们家里就不会安宁。我不知道枕头风在别的事情上有多大效力,这桩事上可是马到成功。其实,外地小市的土厂长,我哪能看到眼里去,不过是吓他们一跳看着好玩就是了,谁跟他们当真……”郁容秋咯咯笑起来,声音可是无法化妆的,干瘪粗散,像是从啄木鸟凿空的树洞里发出来的。
          戴着瓦片帽的护士小姐走进来,她不去谴责呷呷怪笑的郁容秋,反倒向兰医生竖起了手指:请安静!兰医生明白,这种对危重病人的迁就,也是死亡确已逼近的征兆。她顺势说:“你好好休养,我改天再来看你。”心里说,赶快要向厂长报告,郁容秋的日子不多了。
          郁容秋恋恋不舍地欠了欠身,算是送行。突然她说:“等一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吃力地从床头柜里拽出一双鞋。
          是“军臭。”刷得很洁净,像一条背面是绿色、腹部是黑色的干鱼。“医院里找不到鞋刷,我是用手指头捅着刷的。可能不干净,请多包涵。”
          兰医生接过鞋,黑色胶底的花纹已经基本磨平了,可见这女人在外地时是经常穿着它的,“我留着也没用,你以后穿吧。”兰医生又往回送。
          郁容秋鳞峋的手腕拦住她:“我大概没有机会再穿这鞋了。”
          “别说这话!你能好!能好!”兰医生诚心诚意他说。
          “病在谁身上,谁自己知道。”郁容秋凄然一笑。也许是觉得气氛太伤感了,她转了话题:“其实,就是我的病真好了,这活儿我也干不长了。”
          “为什么呢?这活儿全厂再没有比你干得更好的了。”兰医生谈的是真心话。无论对郁容秋怀有多少成见的人,也得承认这是一个事实。
          “是啊!从前骂我是破鞋的人,现在乖乖地冲我笑。以前有不少男人跟我好过,可他们当着人从不理我,好像我身上刷了一层永远不干的油漆,谁沾上就像斑马似的,走到哪都会被人辨认出来。为了他们的这份怯懦,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加倍惩罚他们。他们不温不恼,我都搞不清谁是真正的能人了,有时候,看着昨天还在我胯下受辱的男人,今天变得冠冕堂皇当着众人讲大道理,大家还挺服气他,我就想,我征服了这个男人,也就征服了所有佩服他的人。兰医生,您别笑我,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偏巧又生得心比夭高。我想做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可我没有这个机会:没想到清理三角债给了我一个扬眉吐气的好机遇。我从来没有这么舒心过,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尊重过。别说喝的是酒,就说喝的是毒药,我也眼睛不眨地咽下去。甭管我在不认识的人那儿受了多大委屈,可一回到我认识的人堆里,我心里甭提有多快洁。这回不是靠哪个男人抬举,这是我白个儿挣口来的面子。所以,我巴不得老这么乱,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清欠,病了住进这带空调铺地毯的高干病房……还是九级……九级啊!我们家祖祖辈辈连见都没见过这种州官府官级的干部……”郁容秋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是梦吃般地模糊起来。兰医生知道垂危病人往往有这种情况,时而神采飞扬,时而萎顿如泥,情绪像潮汐陡升陡降,她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口,打算通知护士前来照看,然后自己赶快离开,后事还需要张罗呢。


          IP属地:重庆18楼2013-08-28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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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我为什么打你
            作者:毕淑敏 有一天与朋友聊天,我说,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当红卫兵,我也没打过人。我还说,我这一辈子,从没打过人……你突然插嘴说:妈妈,你经常打一个人,那就是我…… 那一瞬屋里很静很静。那一天我继续同客人谈了很多的话,但所有的话都心不在焉。孩子,你那固执的一问,仿佛爬山虎无数细小的卷须,攀满我的整个心灵。面对你纯正无瑕的眼睛,我要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打过一个人。不是偶然,而是经常,不是轻描淡写,而是刻骨铭心。这个人就是你。 在你最小最小的时候,我不曾打你。你那么幼嫩,好像一粒包在荚中的青豌豆。我生怕任何一点儿轻微地碰撞,将你稚弱的生命擦伤。我为你无日无夜地操劳,无怨无悔。面对你熟睡中像合欢一样静谧的额头,我向上苍发誓:我要尽一个母亲所有的力量保护你,直到我从这颗星球上离开的那一天。 你像竹笋一样开始长大。你开始淘气,开始恶作剧……对你摔破的盆碗、拆毁的玩具、遗失的钱币、污脏的衣着……我都不曾打过你。我想这对于一个正常而活泼的儿童,都像走路会跌跤一样应该原谅。 第一次打你的起因,已经记不清了。人们对于痛苦的记忆,总是趋向于忘记。总而言之那时你已渐渐懂事,初步具备童年人的智慧;它混沌天真又我行我素,它狡黠异常又漏洞百出。你像一匹顽皮的小兽,放任无羁地奔向你向往中的草原,而我则要你接受人类社会公认的法则……为了让你记住并终生遵守它们,在所有的苦口婆心都宣告失效,在所有的夸奖、批评、恐吓以及奖赏都无以建树之后,我被迫拿出最后一件武器——这就是殴打。 假如你去摸火,火焰灼痛你的手指,这种体验将使你一生不会再去抚摸这种橙红色抖动如绸的精灵。孩子,我希望虚伪、懦弱、残忍、狡诈这些最肮脏的品质,当你初次与它们接触时,就感到切肤的疼痛,从此与它们永远隔绝。 我知道打人犯法,但这个世界给了为人父母者一项特殊的赦免——打是爱。世人将这一份特权赋于母亲,当我行使它的时候臂系千钧。 我谨慎地使用殴打,犹如一个穷人使用他最后的金钱。每当打你的时候,我的心都在轻轻颤抖。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不打他我还有没有其它的办法?只有当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孩子,我才会举起我的手……每一次打过你之后,我都要深深地自责。假如惩罚我自身可以使你汲取教训,孩子,我宁愿自罚,那怕它将苛烈10倍。但我知道,责罚不可以替代也无法转让,它如同饥馑中的食品,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才会成为你生命体验中的一部分。这道理可能有些深奥,也许要到你也为人父母时,才会理解。 打人是个重体力活儿,它使人肩酸腕痛,好像徒手将一千块蜂窝煤搬上五楼。于是人们便发明了打人的工具:戒尺、鞋底、鸡毛掸子…… 我从不用那些工具。打人的人用了多大的力,便是遭受到同样的反作用力,这是一条力学定律。我愿在打你的同时,我的手指亲自承受力的反弹,遭受与你相等的苦痛。这样我才可以精确地掌握数量,不致于失手将你打得太重。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认为:每打你一次,我感到的痛楚都要比你更为久远而悠长。因为,重要的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孩子,听了你的话,我终于决定不再打你了。因为你已经长大,因为你已经懂了很多的道理。毫不懂道理的婴孩和已经很懂道理的成人,我以为都不必打,因为打是没有用的。唯有对半懂不懂、自以为懂其实不甚懂道理的孩童,才可以打,以助他们快快长大。孩子,打与不打都是爱,你可懂得?


            IP属地:重庆22楼2013-08-28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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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我出卷子
              今天,老师布置的数学作业是:假如我出卷子……让每人给自己的同桌设计一张考卷。 小依拿出一张格纸,方兵问:“你见过带格子的卷子吗?卷子都是大白纸的。”说着张开两臂比划,好像他是一只大鸟。 小依说:“那么大的纸是糊窗户用的,我们家可没有。” 下午方兵到校时,递给小依一张雪亮的硬纸说:“这是理光复印机专用纸。我爸那儿有的是。” 小依说:“多好的纸,可以做精美的贺年卡呢。” 方兵用手指甲弹弹纸:“你要喜欢,我给你一沓。不过你的题要出得容易点,让我也过一次得l00分的瘾。” 小依撇嘴:“100分有什么了不起,我都得腻了。”她真喜欢那种美丽的纸,所以嘴上才这样说。 方兵说:“别吹牛!这回我让你得不成100分。”他找出一本《数学奥林匹克大全》,是表哥从上海寄来的,学校里谁都没有这本书。方兵认真地抄下一道又一道难题,还仔细记下了答案,因为这次出卷子的人,要做一次真正的老师,还得判卷子呢! 小依很守信用,她给方兵出了一张很简单的卷子,方兵第一次得了100分,他想,如果小依哭丧着脸来找我问答案,我就把那本珍贵的《数学奥林匹克大全》送给小依,反正自己留着也没用。 小依只得了60分,这还是方兵高抬贵手了呢!可是小依始终没找方兵问过正确答案,每天托着腮帮子想啊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依牙疼了。 市里组织统一考试,题目很难,方兵突然眼前一亮,仿佛在拥挤的马路上遇见了熟人,有几道题,正是他给小依出过的,答案他还记得呢! 可老师只给了方兵60分,说他的答案只是干巴巴的几个数字,完全没有中间步骤,好比是问你鱼是怎样从大海里捞上来的,你却直接拎来了几条咸鱼干,这怎么行呢? 小依得了l00分,可她总像有心事的样子。


              IP属地:重庆25楼2013-08-28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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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心无价
                作者:毕淑敏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求学的路很漫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需用母亲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位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父母走了,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情。你就永远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也许是一处豪宅,也许是一片砖瓦。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鸿雁,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五分。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也许是一双洁净的旧鞋。也许是数以万计的金钱,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但“孝”的天平上,它们等值。 只是,天下的儿女们,一定要抓紧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


                IP属地:重庆32楼2013-08-28 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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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心无价
                  作者:毕淑敏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求学的路很漫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需用母亲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位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父母走了,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情。你就永远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也许是一处豪宅,也许是一片砖瓦。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鸿雁,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五分。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也许是一双洁净的旧鞋。也许是数以万计的金钱,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但“孝”的天平上,它们等值。 只是,天下的儿女们,一定要抓紧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


                  IP属地:重庆35楼2013-08-28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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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这棵树上只有一个果子,叫做信任
                    作者:毕淑敏 现代人的友谊,很坚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间的宝藏,需我们珍爱。友谊的不可传递性,决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书。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谊,但我们不会和同一个人有不同的友谊。友谊是一条越掘越深的巷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样,没齿难忘。 友情这棵树上只结一个果子,叫做信任。红苹果只留给灌溉果树的人品尝。别的人摘下来尝一口,很可能酸倒了牙。 友谊之链不可继承,不可转让,不可贴上封条保存起来而不腐烂,不可冷冻在冰箱里永远新鲜。 友谊需要滋养。有的人用钱,有的人用汗,还有的人用血。友谊是很贪婪的,绝不会满足于餐风饮露。友谊是最简朴同时也是最奢侈的营养,需要用时间去灌溉。友谊必须述说,友谊必须倾听,友谊必须交谈的时刻双目凝视,友谊必须倾听的时分全神贯注。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脆弱,一句不经意的言辞,就会使大厦顷刻倒塌。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容易变质,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就会让整盆牛奶变酸。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在什么都是越现代越好的年代里,唯有友谊,人们保持着古老的准则。朋友就像文物,越老越珍贵。 礼物分两种,一种是实用的,一种是象征性的。 我喜欢送实用的礼物。 不单是因为它可为朋友提供立等可取的服务功能,更因为我的利己考虑。 此刻我们是朋友,十年以后不一定是朋友。 就算你耿耿忠心,对方也许早已淡忘。 速朽的礼物,既表达了我此时此刻的善意,又给予朋友可果腹可悦目可哈哈一笑或是凝神端详的价值,虽是一次性的,也留下美好的瞬间,我心足矣。象征久远意义的礼物,若是人家不珍惜这份友谊了,留着就是尴尬。或丢或毁,都是物件的悲哀,我的心在远处也会颤抖。 若是给自己的礼物,还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好。比如一块石子一片树叶,在别人眼里那样普通,其中的美妙含义只有自己知晓。 电话簿是一个储存朋友的魔盒,假如我遇到困难,就要向他们发出求救信号。一种畏惧孤独的潜意识,像冬眠的虫子蛰伏在心灵的旮旯。人生一世,消失的是岁月,收获的是朋友。虽然我有时会几天不同任何朋友联络,但我知道自己牢牢地粘附于友谊网络之中。 利害关系这件事,实在是交友的大敌。我不相信有永久的利益,我更珍视患难与共的友谊。长留史册的,不是锱铢必较的利益,而是肝胆相照的情分,和朋友坦诚的交往,会使我们留存着对真情的敏感,会使我们的眼睛抹去云翳,心境重新开朗。


                    IP属地:重庆36楼2013-08-28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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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重庆39楼2013-08-28 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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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会把一本书都发上来了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44楼2013-08-28 04:07
                        收起回复
                          让我们一起加油,让吧吧更加热闹吧!哈喽,早安哦!


                          来自Android客户端45楼2013-08-28 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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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长说:“这样的架子怎么能绑花呢!找个麻袋吧!把这些花背了去,洒在墓前。” 小宛出主意:“用钢筋焊吧!筑战壕和碉堡不是还剩很多钢筋吗!” 林参谋用钢筋焊好了圈子,威武嶙峋,像巨大而空洞的铁眼,看着我们。 大家把纸花往钢圈上绑,才发现最初扎花蒂的线绳不中用。钢筋上有许多铁刺,轻轻一蹭,线便像强弓下的琴弦一样绷断,纸花砰然坠下,仿佛遭受了无形的风雨。 “在钢筋上缠上布,这样,铁刺就不那么锋利了。”班长说着掏出一卷绷带,开始熟练地缠绕,仿佛钢圈是一位正在出血的士兵。 “林参谋,剪些细铁丝。在每朵花蕊上刹上一道。这样不但绑得结实,而且花朵不会低头。”小宛吩咐林参谋。 林参谋剪了细铁丝,最先递给班长,然后递给小宛,最后才给我们。 柔弱的纸花扎上了钢铁腰带,精神抖擞。 明天就是下葬的正日子了,我们要连夜绑花。 雪山上每晚只发一小会儿电。为了赶制花圈,今夜通宵供电。别处的灯火都熄灭了,电像洪水似地倾泻在我们屋内,白亮得令人陌生。 我们往钢圈上绑花。一人管白的,一人管红的,一人管黄的……班长说:“白花三朵。”管白花的女孩就走到钢架面前,唰、唰、唰,连绑三朵白花。“红花一朵。”管红花的女孩就走过去…… 没有人知道花圈最终是什么样子。那个图案只闪烁在班长眼前。 小宛管的是绿花。那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一种花。 我们来来回回像梦幻一样走动。夜已经很深。我们睡意朦胧。突然,班长说:“你们看——” 一个花圈的雏形,已经赫然在目。它像一个正要从母体中娩出的婴儿,带着淋漓的鲜血和蓬勃的生意。在素白的底色上,蜿蜒开放着星辰般灿烂的花卉。赤橙黄绿青蓝紫……不管自然界有无这等颜色的植物,它们在海拔5000公尺的雪山上,恣肆汪洋地开放着…… 我们被自己的创造所震憾。一个尚未完成的花圈,似乎比一件成品,带给人更多的恐惧。它象征着死亡刚刚发生。 花圈的主人——几个很年青很年青的男孩,此刻,睡得好安稳。 挽联是林参谋写的,他的字很飘逸。有一个烈士的名字里有个字生僻,他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写得十分和谐。 女兵们绑完最后一朵花的时候,电灯熄灭了,但是女兵们都没有发现电灯的熄灭,因为天已经大亮。 一个多么好的高原的晴天啊! 女兵们坐卡车护送花圈到墓地去。花在太阳下显得非常艳丽,给雪山带来了从未有过的风采。 本来是准备把花圈抬到墓地的,显出哀思的深重。但是没有人能抬得动花圈。高原偷走了人们的气力,使小伙子变得徒有虚名。 花团锦簇的圆环,像几枚美丽的胸饰,别在雪山的衣襟上。那半球形的几怀新土,已变成山的一部分,毫不惊心触目。 队伍默哀,队伍肃穆。队伍在这美妙的花环前倾倒,死亡也因此不再恐怖。 简短的仪式结束了。队伍已撤走,女兵们却还久久不肯离去。怎么,就这么完了吗?这些美丽的花呢? 林参谋把花圈集中在一起,平地矗起一座花山。 林参谋掏出打火机,风大缺氧,总也打不着。 “你要干什么?”女兵愤怒地把他围住。 “把它们烧掉。”林参谋终于打着了火苗。 “为什么要烧掉?多么美丽的花啊!”小宛恳求林参谋。他们靠得这样近,以致林参谋闻到了真正的花香。 “让开吧。不烧,他们怎么能收到这些花呢?”班长说。 花在火苗温暖的爱抚中,欢畅地舒展开瓣叶,每一朵花都骤然增大,仿佛刚受到雨水的浇灌。整个花圈变为巨大的光环,波光诡谲,腾空姚跃,好像站满彩色的鸽子。女孩们惊奇地看到她们亲手扎制的花朵,在瞬息之间被火偷走了,魔术般地改变了颜色。白色成为银红,红色变为赤紫,蓝色在火中是纯黑,黄色在火中干脆成为咖啡色……火夺走了姑娘们的创造,它制作出一个更大更辉煌的花圈…… 燃烧的都燃烧了,一副通红的钢架像恐龙的骨骼,凸现在苍茫的雪原上。烧不烂的铁丝奇形怪状地挂在钢圈上,风弹拨着它们,发出风铃般的叮当声。 火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信使,它袅袅地远去了。 “走吧。”卡车司机催促我们。 “再等一等。等凉一凉。”林参谋说。 “等什么凉!我们已经透心凉了!”女孩子们穿着大头鞋的脚使劲跺,冻土上出现杂乱的脚印,仿佛有一群小巧的野兽在这里停留。 “等钢筋凉了,以后还要用。”林参谋抱着双肩说。 我和班长趴在卡车大厢板的最前头。风驰电掣的轮子,把晶莹的冰雪碾得瀑布般飞溅,我们便觉得自己像一头白牦牛从山上扑下,好不惬意。 小宛和林参谋背对我们站在车厢的最后头,手扶着拦阻货物坠落的铁链。我招呼他们站到前头来,他们连头也不回地说不用。 可惜无所不在的山风出卖了他们。风从车尾刮来,像川流不息的传送带。把他们的话端了过来。 “你以后,常来……看看我……” “不……行……… “到底是‘不’,还是‘行’?你说清楚嘛!” 很长很长的间歇,仿佛影片突然中断。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他们的背影相距很远,看不出丝毫破绽。班长怕打草惊蛇,把我的脖子像拧小鸡似地硬掰了回来。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们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你们属于整个雪山……” “那你就再也不来看我们了吗?” “会来的。不过,你别盼着我来……” 班长忍不住对我说:“这我就放心了!” 我对班长说:“你到底操心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林参谋的确具有战略眼光。他每次到来都携带花纸和噩耗,还有那周而复始的钢圈。但做花圈的过程充满快乐,我们有条不紊地操作着,配合如行云流水。我们不断地发明创造,设计出人间罕见的花卉。小宛的脸庞是所有花朵中最艳丽的一朵,林参谋也名正言顺地同我们一道忙碌。 “这些花圈太美丽了!”林参谋不只一次由衷地赞叹。 女孩们的花圈,鼓舞着将士们更英勇地保卫着那道国界。 终于有一天。 “请你们做几个花圈。”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们大吃一惊,端详着来者。 他很像林参谋,年青而潇洒。 但他不是林参谋。 那是1971年底,林彪事件的文件传到雪山。大雪封路,已无法通行。为了传达这个重要文件,林参谋接受命令,强行出车了。 他的车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终于深深懂得了什么叫军人的死亡。 那圈,那纸,那闪烁如银的灯光……都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人! “我们,该给林参谋,做一个,最美丽的,花圈。”小宛讲,她的脸色像灯光一样惨白。 “可是我们所有会做的花样,林参谋都见过了呀!”我着急地说。 “小宛,这件事就交给你。设计一个人世间最美丽的花圈。”班长说。 林参谋下葬的那一天,我们从车上抬下一架特殊的花圈。圈子还是那么大,这是所有的官兵都看熟了的,钢筋不会胀大也不缩小。不同的是,花圈上罩了一层粉红色纸绞成的网子如纱如梦,仿佛一位新娘的盖头。 肃立的人群像铁壁一样沉默。突然,从纸罩后面传来奇异的嘀哒声,仿佛那里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秒表…… 呼啸的山风像一只粗暴的手,将纸罩唰地一声扯开,抛向无垠的长空。 啊! 冰雪花卉! 铁红色的钢架上,缀满了冰雕的花朵。怒放的花朵宛若水晶般剔透。在催灿的阳光下,把无数耀眼的金针,抛洒在蓝天之中。 我们站立在冰花圈近旁。少女温馨的气息将雪山万古不化的寒冰嘘热,便有点点滴滴情泪似的水珠,潸然而下。 花瓣渐渐地瘦了,花蕊渐渐地软了,花叶渐渐地垂了,花圈渐渐地小了 我们没有流泪,所有的泪,都凝到花朵里去了。铁锈色的钢圈像沐在一场豪雨之中,无数溪流酣畅而下,冻土被敲击出无数小坑。 从那一次以后,做花圈的时候,我们再也不说笑。 许多年过去了。 我再没见过比那更美丽的花圈。 也许,该把那冰雪的花卉烧掉。火是生与死之间的独木桥。


                            IP属地:重庆47楼2013-08-28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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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算把它栽上去。”教授征询地望着我。 人有时候问询别人,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要坚定信念。 这是一个玄妙而充满风险的主意。如果栽上去的鼻子感染,不但得象未人活的枯树一样拔出来,而且性命难保。 “没有鼻子,除了影响美观,妨碍并不太大。”我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见。五官之中,除了耳廓,就数鼻子没用了。 “可人是一个整体,人应该是完美的……”教授注视着黑洞说。 “您老若是能给她把鼻子再接上去,我给您老打雕花的五斗柜……”老姜虔诚地央告,一眼瞥见我这个反对派:“给您也打一个……” 只有小茶没说话,仿佛这事与她毫无关系。 “准备器械。”教授简洁地对我下达命令,口气不容置疑。 我们通宵达旦地手术,细节我已记忆不清。我非常想看看那块使我们耗费了如此巨大精力的刨刃,究竟是怎样狞厉而刻薄。一个愚蠢木匠举手之劳,害得我们付出百倍千倍的时间与汗水。教授的技术精巧娴熟,我想任何一个伟大的雕塑家都要甘拜下风。他面对的材料是模糊的血肉,他把所有的血管神经都接洽得天衣无缝。老姜在电光石火般一瞬中的破坏,终于被教授(当然也包括我)惨淡经营地修补起来。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了——将薄薄的表皮缝合到脸模上。我们碰到了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没有合宜的缝合线。小茶的皮肤极细腻洁白,所有的丝线都嫌太黑太粗。 “就这样吧。鼻子能长上去就很不错了,没有人挑剔黑和白。”我的白色手术服下扭动着僵硬如铁的腰颈,长时间俯身操作,即使在无影灯下,我看所有的线条也都成为重影。助手如此,担任主刀的教授,其疲累可想而知。 “如果是这样,她的鼻翼周围会遗有一圈密集的雀斑……不!只差这最后一层,我要完美……尽量完美……”教授喃喃自语。 他摘下自己压得很低的白帽子,露出光洁如月的秃顶,四周还残存着几根银丝般的白发。教授叉开五指,梳理他的白发,平均每个指缝不到一根,他很心痛地迟疑了一下,然后猛地一用劲,把白发拔下来,泡进消毒液。 现在,教授的头颅是大一统了,光可鉴人,显露出巨大的前额和高耸的枕邻。在这两块隆起的头骨之下,是人类智慧最密集的脑叶。 泡在消毒液中的白发,婉蜒伸展,象一条条闪光的小路。 小茶的鼻子被教授的白发,固定在她自己的脸上了。浑然一体,宛若天成。 任何天然的东西,终免不了瑕疵。小茶的鼻端有一粒小痣,其状如一只小小的蚊虫。教授为她做了修正。小茶的鼻子,现在堪称人世问最杰出的鼻子了,造化之灵加鬼斧神工,精妙绝伦,无以复加。 我天天去看小茶的鼻子。它高贵优雅,象浮出海面的一段象牙,闪着晶莹的光润。经过它共鸣过的小茶的声音,柔美动听。 小茶自然很高兴,时常把手掌挡在面前,无端地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手心里有一片小小的镜子。有时也会把镜片胡乱扔到松软的床上,显出莫名的忧郁。 认识小茶的人,都说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老姜的态度却令人莫名其妙起来。他非但不再提起雕花的五斗柜(当然我和教授都不会接受这种馈赠,但收不收同给不给是两个范畴),而且双眼不时露出凶狠的敌意。对小茶倒是很好。因为鼻子做手术,嘴的活动大受影响,老姜就给小茶包极小的饺子,喂给她吃。饺子只有拇指盖大小,令人想到他做木匠的手艺也一定精良。 这真是一对古怪的男女,我开始打听他们的身世。如果教授知道,一定会斥责我。他是只认病不认人的。我还没有老练到他那种程度,对病和对人同样感兴趣,更不用说拥有这样一只美丽鼻子的漂亮女人了。 事情简单到今人遗憾。好汉没好妻,赖汉娶仙女。不知是出于政治还是经济原因,年轻貌美的小茶嫁给了丑陋的老姜。姜木匠夜以继日地为人打家具,为小茶添置许多衣物,小茶却不愿为老姜添一个孩子。终于有一天,当老姜手提斧锯外出而归的时候,看到一个高大俊俏的小伙子,正在吻小茶鼻梁上的那颗痣,于是…… 这故事远没有书本上舞台上缠绵绯侧,但因为活生生发生在眼前,我还是很关切它的结尾。 “为什么单要剃鼻子?在脸上划几刀不是也可以么?”有人问木匠。 我觉得这问话很卑鄙。小茶那张美妙绝伦的脸庞,若是被乱刀划破,纵是教授再巧夺天工,恐怕也难以完壁归赵,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嘛! “没有鼻子的女人,比老母猪还要丑。别人不要,我不嫌。家中就太平了。”姜木匠很憨厚地答道。 教授对这一切都不知晓,每天只是很认真地观察鼻子,好象那是他檀下的一株珍稀植物。鼻子很争气,长得结实挺拔,欣欣向荣。我想把小茶的病历整理成资料,投往医学杂志发表。这是外科史上一例罕见的鼻子再植成功病例。 教授摆摆手:“不忙,再看一段时间。医学追求完美,更追求长久。不是急功近利的事情。” 鼻子也象家用电器,有保修期吗?我悻悻然,又不得不服从。 小茶出院了。用极清亮极柔美的声音同我们说:“再见。”想起她入院时那毒蛇般的嘶鸣,你会觉得鼻子对于音色比对于美观要重要百倍。 老姜什么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好象怕小茶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茶没有再来。连例行的追踪复查也没有来。有人说她的鼻子长得很好,同老姜也过得可以,只是还没有孩子。 我再次想把这病例报道出去,教授依旧不慌不忙:“要注意远期效果。我们一定要亲眼看一看病人的恢复情况,而不要匆忙下结论。” 随时留有充分的余地,也许是成熟医生和实习医生最大的区别。 看来只有哪天到小茶家去一趟了。我一定要看看刨刃,用手指试一下它的锋利程度。 这件事一直拖延着,教授很忙。 一大深夜我值班,楼道里突然响起急骤的跑步声。 医院里是不可以随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有了极危重的病人。 急诊室卫坐着一对男女。女人戴着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着,双手顺在夹紧的两膝之中,脚尖恭顺地并在一处。那男人干瘪瘦削,眉头紧皱,嘴角翁动,两眼通红,象条被刮掉鳞的金鱼。 这是小茶和老姜。 老姜很熟练地解开口罩。 我已经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医生了,终于没让什么声音从嘴里发出来。 口罩下又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一切的一切,都依旧。只是黑洞四周有线团样的白丝,随着呼出的气流,旗幡似的拂动。那是教授充作缝线的白发,依然晶莹雪亮,结实柔韧。 “还是用的那个东西吗?”我克制住心中的厌恶、恐惧和愤怒,不愿说出那凶器的名称,尽量平稳地问。 “是。还是上回用过的那种,我觉着挺好使。”老姜恭敬地回答我。知道医生需要了解详情,便努力周全。 小茶什么也没说,象凝固的蜡象。 我点点头,不再询问别的。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救治病人。 教授到了。我明显地看出他踉跄了一下,然后倚靠在一旁,看我情洗伤口。 小茶的脸庞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动,波光粼粼带有樟脑气味的液体。轻柔地在凝脂般细腻的皮肤上漫过。老姜象自身受酷刑一般长吁短叹,每当我手势略重,他便不满地重重斜视我一眼。 伤口处理完毕,后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教授突然按住我的手,犹豫不决地对老姜说:“那个……我说的是那个……还在吗?” 我从未见过学问精深德高望重的教授这般畏葸不前。他面色苍白,目光焦的,双手微微发抖,急不可待又惊惶不安。 “带着哩。带着哩。”老姜显出先见之明的得意之色,从一块油污的纸里,模出一团东西,伸到教授面前。 于是我看见了小茶那条光洁如玉的鼻子——只是它现在类似一个柿饼。也许叫肉饼更恰如其分。血肉模糊、狼藉一片。两个鼻孔蛮不讲理地重叠在一起,象火车失事后的钢轨。唯有教授白发的残根,依旧闪亮如银。头发是最不容易被吸收的物质,人体可以腐烂,头发却依然长存。 “这是什么?”教授茫然地扫视四周,希冀什么人能给他一个回答。他真的不认识这团椭圆形污浊的物体。 “鼻子呀。小茶的鼻子。不信,您问小茶。”老姜耐心地解释,并找出证人。 “那是我的鼻子。” 声音从嘴和黑洞中一齐发出,单调、刺耳、尖锐。却没有悲伤。 “它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教授咆哮起来。全然不顾医学专家温文尔雅的风度和对面墙上斗大的“静”字。 这问题原是不必回答也不能回答的。可惜老姜是很实诚的人,原原本本答道:“是用脚踩的。我用脚后跟在地上碾着踩了一圈。” 这方法的确很地道。它使鼻子的所有微细结构消失在肉酱之中,任何高超的技艺都将望洋兴叹。 “很好!好极了!”教授的白眉毛从帽子里探针般地刺了出来,根根倒立:“那你还把这东西本来给我看什么?!你可以拿它去喂猪,当肥料,扔到坟堆里!可你偏要给我看!我不看!我不认识这东西……永远……不看……”教授的话,开始时气壮如牛,其后却迅速萎顿下去,象行将熄灭的蜡烛,尾声竟带出了呜咽。 老姜愣了片刻,嘴角象被绳扯着,慢慢裂了开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在救治小茶的同时,我不得不同时对教授实施急救。他的心脏在倾刻间衰老,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跳动。 “看来,你的鼻子只能这样了。”面对小茶脸上那个简洁的黑洞,我爱莫能助,用残存的侧隐之心说。 “这样也好。早这样,早好了。”小茶的声音高细单调。 小茶第二次出院了,这一次没有说“再见”。她戴着上下都很平坦的大口罩,远看象是糊了一块白纸。 后来,听说她给姜木匠生了一个儿子。再后来,听说她依旧戴着口罩,口罩布很白,天天都换洗。口罩也不再那样扁平,丰满地膨隆起来,一如其下有个周正挺拔的端正鼻子。那是老姜给小茶做的,用最白最细的白杨木。春天叶子绿了的时候,走过小茶身边的人,会闻到白杨树的清香。 “可是那白杨木的鼻子,是怎样安到脸上去的呢?”有人问木匠。 “用胶。粘柜橱拉手的那种。”姜木匠并不保守,很和气地告诉别人。 我于是想到我们用过的缝合线,觉得不很聪明。教授绝口不提这件事了。好象它从未发生过。我却始终存有淡淡的遗憾,它是一次那样成功的手术。却永远无法报告了。


                              IP属地:重庆49楼2013-08-28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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