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抱怨冬日漫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春天就带着明晃晃的笑脸来到了桑城。仿佛毫无征兆般的,快进到了温暖的季节里。太阳从容的跃上天际,丝毫不知道自己的金贵般,把万丈光辉挥洒在这城市的各个犄角里。
这座城市还没有变得寸土寸金起来,所以晨风吹送来的是花木香气,而不是令人慌张的打桩声。朝露半滚不滚的挂在叶梢,鸟雀稀稀疏疏的安于一隅,偶尔响起几声脆啼,也懒洋洋的。似乎一切永远不会迟到,因此我才能不疾不徐的往回家走。
我所在的桑城小的可怜,在地图上只标注一个小小的黑点,连名字都没有。真可惜,我想,明明它的名字那么动人。街边有两个宿醉的女孩子,她们迷蒙的笑闹着,放声唱歌,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她们一定深谙只有在这个年纪,所有的荒唐狼狈才会被原谅,才会被这小城悄悄窝进怀里。女孩子半睁着眼,几乎是羞赧的向我报之一笑,随即又脆生生的唱起了《万水千山总是情》。
连山水间都能万种柔情,尘世中的我们当然不能免俗。春宵苦短,春光易逝,在一切挥手告别之前,总要以热烈的姿态证明它曾来过。令人伤痛的部分虽然没有过去,却在这春色掩映中,悄悄抽枝发芽,开成了温情的花。
01
“您好,302为您服务。”
这就是我的生活,可以微缩成一段声音,一串数字,一个模糊的概念。我稍微抬高音调,双手在打字机上暗暗匍匐,只等电话那头传达指令。关于接线员的定义,最恰当的解释是几个星期前的一个小姑娘给出的。听筒里传来一声娇怯的问好声,我几乎能想象出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踮着脚抱着电话的模样来。小姑娘轻轻笑了笑,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发了问:
“叔叔,你是不是住在话筒里的人啊?”
“对啊。”我忍住笑,心想这小女孩儿肯定趁着家里人不在打电话玩了。
“哦——”小妞思考了一会儿,软软的接着说,“那你寂不寂寞?”
我调了调耳机,“寂寞啊。”
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赶早市买菜,七点吃早饭,八点半上班,下午六点整下班,有的时候还要值夜班。我就像支陀螺,被时间无情的抽了一鞭又一鞭,原地打转起来。这样的我也会寂寞吗?
我不光寂寞,我还感到愤怒,感到不可节制的愤怒。这怒气来势汹汹,足以把人掀翻。可是我没资格发泄它,我得永远背着它——我活该,我要带着它走过下着冷雨的巷子,我要带着它踏过我新公寓的十三级台阶,我要带着它孤独终老,在无法追回的遗憾中痛苦死去。
“那你不要怕,我会早点过去救你哦。”小姑娘语气轻柔,一本正经的对我承诺着。
我就是个住在电话里的机器人,尽心尽力的为人与人传达爱意。心酸是爱,嫉妒是爱,故作冷漠是爱,甚至恨得咬牙切齿也是爱。似乎所有的人都是那样的充满爱意,这可真让人有点招架不住。情话说得再直白再肉麻也不怕遭到耻笑,我并没有摆出一副高姿态俯视着这些情感,不知怎么的,一种无法抑制的艳羡陡然而生,让我几乎笑出声来。就算是为了这份一不做二不休,甘愿为你向整个世界挑衅的心情,也该笑一笑了吧。我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绿发的轮廓,这个人像过曝的相片般充满毛边,然后渐渐清晰,硬朗的五官,肌理的质感,无一不展现在我眼前。
我记得这个人和我一起奔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我们像两个疯子一样大声的叫着,笑着,怕什么呢,反正这小城会包容我们小小的任性。到了明天,一切又都是崭新的模样。
我记得这个人低低的在我耳边喘息,他的话语里有潮湿的秘密,我好想一探究竟。
我记得这个人出警受了重伤,用血在我嘴角画了个笑脸。
我当然也记得,在我提出分开时候他的表情,他淡漠的语气,他不容质疑的要我立马回家。他一定明白不管我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谋生度日,在什么地方休息,都不会是我的家了。我就像条孤魂野鬼拂过空荡荡的城市,无处下脚,无处闪躲。
年少时总说自己心里空寂,那前提是因为会有双臂膀为自己敞开,把世间万物都包罗进去,包括我无中生有的寂寞。可如今,我才恍然明白寂寞它,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滋味。
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