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的回忆录
在梦中，我再度踏上了那片土地，那片广阔而又浸满了鲜血的土地。深沉的，悲凉的……
我知道，我的祖国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
中美建交已经两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到我的家乡。
可是我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允许了。
战斗的岁月，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以为时间可以抚愈一切创伤，但是我错了，战斗，燃烧的是鲜血，是生命。
美国的治疗条件很好，或许我该感谢那个叫李卫的小子，当初建议我抗战结束后就马上跑美国去，不要跟着老蒋干了，我很庆幸自己成功地说服了我老爹，否则这会儿我们赵家就要老死台湾，一辈子也看不到故乡的影子。
中美建交了，这给了我一丝希望。

我以为可以在美国遇到他，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李卫没能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在日本投降的一周前，他葬身于日军516部化武库的一片火海中，尸骨无存。这都是那个叫范国文的华侨告诉我的，亲眼所见。范国文与李卫一直在抗日战场上生死与共，却目睹了李卫的死，那个经历了血与火的男人在谈起李卫时，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也哭了，不过硬将泪忍了回去。
范国文是在抗战结束后和我一样马上来到美国，背负着逃兵的骂名，何况他还是赫赫有名的神枪手，压力不比我们赵家小。他也和我一样，是被李卫反复交代叮嘱过的。
我偶尔会觉得，李卫是个很神神叨叨的人，他好像总是有着预见性，比如老蒋的败北，比如共军内部的清洗。
范国文和我一样逃过了一劫。

与李卫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在西北联合大学工学院入门考放榜的时候。那时似乎范国文就跟在他身边了吧？对着李卫狗腿献媚的样子真是看着不爽，不过李卫那个家伙还真是不一般，变态的全满分。
开学第一堂课的自我介绍，我直言了我老子是师长，全班同学都肃然起敬，只有他，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当我说出我的立志是要将日本鬼子从中国赶出去时，面对着班级同学的哄笑，我只想揍他们一顿！这群混蛋，我说的有错吗？身为中国人，他们凭什么发笑！而这时，一副散漫样子的李卫鼓起了掌，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在冷眼和嘲笑中坚定地支持我。那一刹那，我便认定了他为西北大的求学生涯中的第一个朋友。
李卫是个有背景的人，我一直这么觉得。上过新学，肯定非富即贵，但他的日常行为让我大跌眼镜。那是我见过的最自由散漫，不怎么学习却也能考得很好的学生。上课睡觉家常便饭，言行轻佻调戏女生外加混在手工社不务正业……不过与他接触了解越深，我也发现这只是他的表面，他很博学，很有性格，虽然总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却有着和我一样的爱国气性。

能带着手工社赚大把的银元，请全校师生吃肉，那时我就注意到了，李卫面对大碗油汪汪的红烧肉，那副嫌弃的表情，分明是吃腻了肉的，我愈发肯定他是大户人家出身，而在请郑同福吃饭的时候，面对我的热血言论，他却十分不屑地教训了我一番，还让我们铁血社不要参与游行，一开始我十分不理解，但没想到那一席话，终究被证明是对的。
他果然很不平凡，当那双写字的手紧握着的不是笔而是枪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他还是个战士！广场上参与游行的师生被惨遭枪扫，是他射杀了那些高级官员，才让事态不至于更严重。我没想到是他，但当敌军的枪炮声临近县城，我赶回到学校去接那些铁血社的同学的时候，却发现他持枪站立在那里，一个人，护卫着在场的几百名师生们，看我的目光桀骜。
谜底终于揭晓，原来他是从红色山区特派过来的人。

和李卫分道扬镳之后，我带着一些铁血社的同学一同参了军，回到我父亲所在的军团中。这年头军队家族式管理并不少见，本来我也可以直接混个官当当的，毕竟我是家里的独子，一开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又拉又拽的根本不想让我投军，还是老爹干脆利索，一纸军令，想不去都不行。
到了军中一开始居然只能搞后勤，这件事让我相当的窝火，而我爹的意思，他也根本不想给我这种少爷羔子的优待，想上阵杀敌，我还差得远。我也被逼出了怒气，直接要求被下放到最底层，从新兵干起。军中条件艰苦，然而对我都不算什么。老爹从小就对我要求严格，至今我身上还有着八岁那年被马摔下来的印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此，一过就是两三年，我不光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士兵，还各个训练做到了全优，同队的那些士兵没有不服气的。
于是我顺利地晋升成为了士官，既而又当上了少将。

未能完成学业就当了兵，我是无所谓的，听闻那部分与李卫一同离去的师生们安全到达了延安，我也松了口气，而李卫的消息，我也不是没打听过，听说他没去抗打大报道，而是也同我一样参了军。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以一种极其突然的方式再次见到李卫，而他的变化也不可谓不大，以至于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我完全认不出他来。
毫不夸张地说，他那时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自地狱血海中出来索命的恶鬼。
那时我刚当上旅长，在我爹以及家族的支持下，第一次带着属于自己的十四旅孤军潜入鬼子控制区，一路上采用快速突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猛烈大力扫除沿途的鬼子据点，由河南境内遥指河北腹地。不得不说，这一路打的，那叫一个爽，杀了个够本。
就在接近栾城附近时，遇到了一个大队的日军，人数不但远超于我，装备也十分精良。我喜欢打硬仗，于是打算跟这支大队正面干架。
不得不说这场战斗之惨烈，几度形势危急，我隐约觉得玩大了，但又不甘心失败，毕竟出来这一战不仅仅是代表个人的抗日决心，也代表着家族长辈们对自己个人能力的考察，也是将来自己接替父亲统领全师的威望积累。
就在局面僵持不下，自家的战士们接二连三牺牲的时候，前线突然传来可喜的胜利，不知为何，日军指挥营地发生了混乱，战局立刻一边倒。
我也冲上了战场，却得到了有不明武装人员在敌军指挥部战斗的消息，后又证实是八路军，而人数却只有区区十人不到。
来到了战场边缘，看到了那些奋力厮杀的人，一个浑身浴血的战士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个眼神，让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他就那样很随意地，举手投足间将与他对敌的日军干掉，然后直直朝我走了过来。
这个杀神的气息很危险，但却没有敌意。虽然我身边的士兵们第一时间拿枪对准了他，他却依然毫不在意地靠近，直至在我面前站定。
“卫！～卫子？”我终于认出来他是李卫，却仍不敢肯定，因为他实在是与我印象中那个文秀的学生相去甚远。
李卫一把抹去脸上的鲜血，哈哈大笑了两声：“磊子！”
真的是他！那个好兄弟！
谁能想到呢，同一个西北联合大学的同班同学居然还能在战场上不仅相遇，还共同并肩作战。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保证不坑……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保证不坑……

兄弟见面，分外高兴，就是李卫这幅模样比起原来的确变化很大，不光变黑了，还结实了许多，也难怪我半天没认出来。不过看得出他在穷乡僻壤的地方混得挺凄惨的，那身破烂衣服，还有那破钢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我们聊天聊得正火热，那个什么狗屁袁专员却打扰了我俩的叙旧，一个劲撺掇我要将李卫一行人拿下，也不看看这是谁的队伍。我偏偏睁眼说瞎话，说没八路就没八路，我自己练出的兵只听我一个的话，各个也都装模作样，气得那专员竟打算脱离队伍回去打报告。 这个专员是上级派来跟队的，半监视半协作，一路行来就跟我不对付，指手画脚多嘴多舌，我已经忍了许久了，此时终于到了极限。真是白痴，还敢威胁老子？他算哪根葱？让他回去我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那就只好将他留下了！想也不想，我夺过边上一个士兵手里的步枪打得他脑袋开花。 以“为国捐躯”的名义处理了这件事，剩下的就交给参谋善后，我拉着李卫和他的战友到我的指挥所庆功招待去，先让他洗了个澡，把那身破烂衣服换了，因为他的身形和我差不多，我便把自己的另一套军服借给他穿。一开始这小子还不乐意，直到我说要将他原来的衣服当垃圾处理了，他才不得不穿上。 随军储存的美国骆驼烟，牛肉干，水果罐头都拿出来招待这几个客人。这些国外的高档货属于限量供给，我平时也很少吃，此时一方面是尽地主之谊，另一点私心，也是希望能打动李卫，别跟着那些人混了，我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人好枪好待遇好，照样也能打鬼子，真不明白李卫是咋想的，执意不肯。说什么那边冻不着饿不着，看这几个人吃饭那样儿，活像上辈子饿死鬼投胎似的。 吃饭的时候我问李卫当的什么官，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越猜越低，他脸色也越来越尴尬。直到他坦白了自己还只是一个小兵拉子，我当场怒掀桌！ 这算什么事啊！啊？我赵磊的把兄弟，一个人能干翻鬼子一个排的猛人，连个班长都没资格？！那些人都是瞎子吗？我不服！李卫这么牛却只是个小兵兵，那自己岂不是连个小兵兵都算不上，这个旅长是混假的？！我几乎当场就想把李卫给绑回师部去，少说也要向我爹要个旅长给他当当。 李卫却笑着拒绝了，我叹了口气，也不好再劝，却也告诉他如果混不下去了一定要来找我。 他也送了我一句话：“磊子，我送给你一句话你和你家族的人最好在日本鬼子被赶出中国后，立刻去美国，或者去西欧，在三十年内最好不要回中国。” 我愣了愣，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我不会向兄弟开枪的，绝对不会。

李卫紧接着又请求我出兵进攻栾城，救一个被关在牢狱中的姓刘的武装队队长。我知道他的性子，若不是他们确实因为人少无能为力，是怎么也不肯向我求助的。 那时我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他。毕竟赵家的兵是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损失一个都会心痛，但既然是李卫开口，而栾城的守军方才已经死得七七八八，此时不去什么时候去？能攻下一座县城，那也是一件大功劳，我一路上都没机会尝试过。 然而将人救出来后，听说已经只剩一口气了，如果没有求生的意志必死无疑。 李卫讲了一个故事，或者说，一个冷笑话。 那个笑话，却成功激起了很多伤员的血性，和他们活下去的信念。 国难当头，侵略者还没被赶跑，鬼子还没杀光，怎么能死？ 正是因为李卫，很多原本重伤的士兵都奇迹般的从死亡线上回了头。 打完县城就转移，我们一个旅外加几个八路小兵，后头追着一连串的敌军马不停蹄地跑路，总算与我老子派来的接应部队接了头，没被包了饺子。 不知为何，李卫对接应部队随军的一个叫清田秀子的女情报员起了兴趣，总是眼神往那边瞟。 我不禁暗自好笑，原来李卫也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时候，虽然身份是难办了点，但好兄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大不了敲了那丫头闷棍让李卫带回去。可是这么一提起来李卫就连连摆手，我也只好作罢。 虽然有些不舍，李卫他们却还是要归队了，缴获的军火我们用不上，全给了他们，也算是支援统一战线了，临走前我还硬塞给他两个金条，怎么也不能委屈了我兄弟不是？ 回到中条山驻地，我被老头子拖到师长营房里骂了个狗血喷头。 多少年后再回想起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中条山战役，起因居然是因为我的十四旅引起的，真是不胜唏嘘。I

中条山战役赵家军负责垫底，等到撤到黄河附近的时候已经是损失惨重，连我也受了伤，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又被老头子骂了一通。就这么将大好河山让给敌人我又怎么甘心，就学习李卫他们打游击，硬是和鬼子周旋了半个多月，最后到底还是因为供给的问题不得不撤退。
不过由于其他友军部队的不少建制都被打残了，赵家军借此机会由师团扩编成了第九军军团，也算是因祸得福，而我也官升一级，成了原来老爹的二零六师新的师长。
与李卫分别一个多月后，听说那边搞了个晋察冀军区军事大比武什么的，在延安举行，邀请了不少来宾观摩，包括国军的代表团和美军军事观察团。
如此盛大的比武大赛，肯定挑的都是精英，凭着李卫强悍到变态的存在，没理由不去参赛什么的，我想去看看，结果却被老爹下了禁足令，不允许离开军营半步。按老头子的说法，自己与八路的一个小兵兵保持太近的关系可不好，尤其现在身为师长，位置可不低，绝对不能被人捏住把柄，国军对内有军统监控，一个个都擅长捕风捉影，要当心隔墙有耳。
虽然有些不情愿，我也知道老爹说得对，以后还是严密谨慎一些得好，于是便找上了自己军队里选出来能去参加赛会的新任第九军参谋部参谋长徐挺，这个人当初就是在西北联大撤退时由老爹派来接应我的，上个月还在中条山的时候和李卫见过面，这样熟人相遇也不至于认不出来。
我托他捎带了一封信还有一些东西给李卫，延安那边也有原来西北联大的一些同学，以现在抗战的大环境难得能联络沟通上，去一趟就更不容易了，于是我又写了一叠的信件，还有一些可能用得着的零碎东西，像眼镜，本子，钢笔什么的。装作没看见旁边人惊讶的眼神，将两大包鼓鼓囊囊的物资硬是塞上了他的车子，搞得徐参谋那一脸的苦闷：“少爷，您这是想我去参观还是去扶贫啊？”
“如果见到李卫记得替我问好，还有我的同学。”想到那些久违了的同学们，我不禁有些牵挂。希望他们一切安好。
参观团这一行十分顺利，返回后我就忙找上徐参谋打听消息，听说李卫还夺得了比武大会单人赛第四，团体赛第一，让我既佩服又自豪，果然够厉害，不愧是我兄弟！

到了美国后，我一直在找李卫，因为他说过抗战结束后会在这里相逢，却不知道他早已尸骨无存。<?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说起当年之事，范国文抱头痛哭。
范国文也是在抗战胜利后不久离开中国到美国定居，他原本就是美籍，麻省理工高学历的大学生。正是因为当初回乡探亲的时候遇上了李卫，他在祖国浴血奋战五六年。
我还记得在西北大的入学那会儿，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崇洋媚外以及幼稚黏人。而眼下，他已经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
不变的是他仍然叫李卫老大，对李卫一颗虔诚之心溢于言表。
我们偶尔会相邀去山区里打打猎，这家伙枪法出奇的准，绝对是个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就算这样他还有时会抱怨说枪太轻。
他说他想念他的马克沁重机枪了。
他曾得意地夸耀自己在当年晋察冀军区军事大比武上报的所有比赛都拿了第一。
我便问他，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一个神枪手，为什么不留在部队里，共军又怎么舍得放走他？他有些局促地笑笑，说他回国是老大安排，再有就是，李卫没了，他参军的最大缘由也就没了。
和对我一样，李卫也这么嘱咐了范国文，我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预知到这一步，但不管怎么说，他给我和范国文指的确实是一条明路。
逃兵不光彩，范国文不但当断则断，还折腾起了股票金融，迅速发家致富，在新中国成立后将所赚的钱全都投入了建设当中。
后来范国文娶了个华侨爱国商人的女儿，我也参加了他的婚礼，他喝得酊酊大醉，说他原先在部队里喜欢一个叫娟儿的卫生员，还差点结了婚。
想也知道，因为范国文的‘叛逃’行为，这事彻底搅黄了。
他所背负的着实不容易。
范国文一直有着一颗赤子之心，随着年龄增长不曾变过。但是他的两条腿却在遭受病痛的侵袭。他说他受过很多次伤，也不记得是哪次落下的隐疾病根，现在才显露出来，可能是埋伏在雪地里冻伤了肌肉筋骨，也可能是冬日里蹚水过河中伤了膝盖关节。
我和范国文成了至交好友，一起常常缅怀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而李卫则是我们共同的话题之一。
他与李卫大多数时间在一起，对他的了解也远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所以总是他说我听。
有时到了精彩处，范国文眉飞色舞，我则笑而不语。
是啊，这就是我兄弟，不可思议中处处创造奇迹。
因为有他的庇佑，我也能得以安享晚年。
午夜梦回，犹记当年，战火绵延，千里焦土，血洒中原，复我河山！
国破，山河在！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