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顾阿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兴许是受不了许阿揪磨磨唧唧的动作，也可能是耐不住屋内的沉闷空气，又或许只是不忍再看温阿灰背上的伤口和他拼命咬牙忍耐的痛苦表情。
许阿揪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顾阿年无聊的趴在窗口看着外面不怎么美丽的风景，入眼处处都是钢筋水泥。秋天的风很凉，少有人在外面游荡。
“在等我？”
许阿揪凑到不知道看什么正出神的少年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意料之中的光景，平淡的无趣。
顾阿年似乎并不想回答，依旧看着窗外，入定了一般。
许阿揪见他不接话，也索性倚在了窗边的墙上，闭上眼倒也等的安然。
当许阿揪第三个呵欠收敛的响起来时，顾阿年终于收回了目光，就势靠在窗框上偏头看着许阿揪，目光灼灼，认真的让人发慌。
“为什么来？”
这回倒换是许阿揪不说话了，闭着的眼动都未动，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扇形的阴影，睡着了一般。
可惜现在的顾阿年可没有刚才的他那么安静。
“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冥府也容不得你了吗？”
“难道说人间要大乱，你临危受命？”
“既然你能与他为友，我又为何不能来？”
许阿揪终于抬起眼皮，眯了眯眼无意中像极了那个除魔师的慵懒。
遇妖能降，遇魔能伏，遇鬼能收，不老不死，天底下最强的除魔师。
遇妖不降，遇魔不伏，遇鬼不收，安居乱世，天底下最懒的除魔师。
与魔为友，与鬼相交，百年莫逆，金兰相结，天底下最蠢的除魔师。
“我不过才找到他，一周的朋友，又怎比当年。”
顾阿年笑的惨淡，转瞬却又是一派戏谑。
“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在他身上印了结，管轮回的是干什么吃的？”
“是龙。”
许阿揪答得淡然，眉宇间看不出悲喜。
“龙？”
“听说东海二太子炎浠又被他那个迂腐的父王关了禁闭。”
“炎浠啊……”
“净是些少了片龙鳞沾了点人气的事，东海与人的这梁子，可是被你给结下了。”
顾阿年的目光又不知道飘向了哪里，好像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那个月夜。
挑拨离间容易的让人心慌，六界之大，任谁都知道他顾魔真真的口蜜腹剑，酒肉相交，他却当了真，血洗东海不过须臾，弹指间灰飞烟灭，俘尸遍野，都数不清忘川水上又多了几条冤魂。
他们都当他入了魔，却无人敢猜是受了他顾魔的蛊惑。乱世无故人，战时无知交，谁都懂的道理，他却看不明，也或许是不想看明。
任凭许阿揪说破了嘴皮，任凭许阿揪撕破了脸皮，任凭许阿揪不顾一切抬出了真实身份来压他，他却义无反顾的让人心紧。
在那以后，在他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家处死以后，魔族销声匿迹，天下归于太平。
几百年后，这世间便无人再记得他。
顾阿年曾以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念着他的了，却在他投入轮回的时候，发现了第二个。
而在今天，他遇到了第三个。
当年寻他，本是为寻一个能战的酣畅的对手，他亦是要为无尽修行添一笔光辉战绩。
现在寻他，是为了守他一世安生，却不想他又踏上了当年的老路。
命运就是这般作弄人，一旦背上了一个朋友的名号，便是永生的枷锁。
“你到底……为何而来？”
顾阿年勉强收回越飘越远的心思，重新对上许阿揪的目光，问出了那个他刚才就问过的问题，或者说是自他出现以来就一直盘亘在脑中挥之不去的问题。
“我为何而来？该知道时便会知道了。”
他依旧笑而不答。
“实在介怀，便当我是为讨回它而来。”
对面的鬼笑的狡黠，晃了晃手中的白瓷小瓶，寥寥几片绿叶，勾勒的精细。
这瓶药是温阿灰赠予许阿揪的，东西还未放到他手中便被顾阿年嬉笑着劈手夺去，彼时还不熟悉，并不在意，只道是夺惯了那鬼的东西。
一夺便是数百年，起先随手丢到案几上被下人收去，等他被打入轮回才方觉珍贵，却舍不得用，留到今天却是用到了他的身上，最后又归于许阿揪手中，也算是有缘。
“哈哈。”
顾阿年拍着掌朗声大笑，直到眼角快溢出了泪花才堪堪停下，指着许阿揪满脸的不屑。
“就这么个小玩意，也值当？”
“当然，怎么也得留个念想。”
许阿揪不理会他的嘲弄，收好了瓶子，动作小心的让人想笑，眼底却莫名的发酸。
“你呢，又是为什么来？”
“我？”
顾阿年弯了弯嘴角答得坦然，疲累了一整天的日头终于忍不住西沉，红灿灿的光映在少年的脸上也就打乱了原本的色彩。
“祸乱人间，本尊的乐趣。”


伍．
以前的许阿揪就向那一人一魔抱怨过，说不管他们是吵架还是打架总是他来劝架。
现在的许阿揪又站在了劝架的位置上，一边是一脸冷漠的人，一边是一脸无辜的魔。
许阿揪重重的叹了口气，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却让人无端端生出一股热意，往下扯了扯领带，一边默默抱怨着学校校服有领带这种坑爹的设定，一边来回打量着身侧的两人。
一个是偏着头看校外的风景，一个是低着头瞅自己的鞋尖，真真的无奈。
不过是偷偷结了印的事，难为他扯天扯地从古到今劝了老半天，却一点都不见好。
真是的，温阿灰的实力怎么涨得这么快，还是说顾阿年退步太多在他身上结个印也能被发现？
事到如今许阿揪只能垂下头在心中无奈的吐槽。
“**阿九门定的规矩***的麻烦，要不然你们痛痛快快的打一架就好了！”
许阿揪一把拽下碍事的领带，透过小树林看见勤奋的同校生在上体育课，咋着舌正瞅着哪个少年的身材最好，漫不经心的抱怨便脱了口。
“既然要打，那就去SBG吧。”
就是一直沉默的顾阿年这句坑死人不偿命的提议，三人才到了SBG的擂台场，然后风风火火的叫嚣着对战，然后遇到了半路杀出来的炎浠，然后——
“我……”
炎浠呐呐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手还是握着枪身的姿势，怕是连长枪什么时候落了地都不知道。
“炎浠，东海二太子。”
担任了这么多年解围劝架工作的许阿揪显得轻车驾熟，把快要红了眼的顾阿年往身后一拽就报出了炎浠的家门，方天画戟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了手上，银光乍现。
“是，东海二太子炎浠。”
那边紫袍的人依旧兀自失落着，世间淫浸了这么多年倒还没忘借着台阶往下走，扬起的唇三分无奈七分苦涩。
“你……”
炎浠的话还未出口，又是一阵劲风掠地而起，不知道哪来的狂风卷着沙尘到处冲撞，擂台边上顿时间鸟飞兽散，都是卯足了劲往出口逃。
不消片刻，就只剩了台上这么几个人。
“来找你的！要是伤到他有你好看！”
炎浠看着天空忽的一阴，怕是家中那位难伺候的父王又发现了什么，重重的啐了一口，冲顾阿年撂下一句狠话，急火火的飞身而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还真是赶一块儿去了，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和东海龙王串通好的。”
许阿揪扯扯嘴角。
“又有什么，反正本来也不干他炎浠的事。”
顾阿年依旧不屑。
“**这又是要来什么！”
温阿灰紧握刀柄。
狂风又起，一阵异常感袭来，还未及反抗便被罩在了对方的结界里。
温阿灰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烟雾弥漫，周遭的景物都看不真切，也不知是布下了什么结。
“呜——呃！”
许阿揪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突兀的响起，转身去瞧就看到黑色的人影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身上似乎是有一摊血迹，眨眼间又被藏在了烟雾里。
温阿灰揉了揉眼，始终看不到顾阿年，明明记得之前离得不远的。
斜后方传来兵器碰撞的声响，偶尔擦出剧烈的火花转瞬就隐没在浓雾里，踪影不见。
“喂，温阿灰你快走！”
好不容易听到了顾阿年的声音，刚想大义凛然的回一句“你先走，这里我来！”
就听到那个轻佻的声音又接了一句险些让温阿灰吐血。
“我就自己先走一步了！”
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了结界。
“王！”
顾阿年疾行的身形被来人挡住，咬了咬牙拖着受伤的身子就要飞身上墙，却不料那人不打招呼就杀将上来，一招一式毫不留情，枉他一声“王”喊得尊敬，顾阿年生生红了一双眼，招架的吃力。
这边的温阿灰也不好过，雾太浓什么都看不见，凭着感觉又回到了刚开始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探着路，突然觉得脚下碰到了什么温热的物体，蹲下身一看，是许阿揪。
一探鼻息，还活着，呼吸平稳的异常，温阿灰皱了皱眉。
雾却散了，来得快散的也快，瞬息就成了薄薄的一层，隐隐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似人非人的影，不急不缓的步子倒是像了那天桥上向他走来的许阿揪。
“你是谁？”
温阿灰今天第三次问出了这句话，自己先扯了扯嘴角。
那边人的步子却停了，雾散的干净，便看的更清，气息涌动，温阿灰有些不安。
是魔。


陆．
古老的小巷鲜有人来，清冷的月光把一双纠缠不清的人影打在青石墙上，时分时合，随着冷兵器碰撞的声音起起落落。
左边人节节逼近，右边人堪堪招架。
“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阿年趁对方一个不注意猛地后撤拉大了距离，不及落地就吼出了声，也不在意没有布上结界的街巷会不会有人来往。
“恭请王回府。”
那边人倒是收了架势，恭谨的执着剑一抱拳，眸子都不曾抬一分，倒是个谦恭的态度，与刚才的索命之势截然相反。
“亏你说得出口！若本尊不肯呢？”
顾阿年再也弯不起嘴角，快咬碎了一口银牙，浑身都散发着浓浓的戾气。
“那就只好由在下把王带回府了。”
便不再多言，对面人重新栖身上前，一双剑直取要害。
顾阿年一个闪避不及就被剑锋划中，红帽衫被撕裂，妖艳的红颜色又深了一分。
“你……到底要干什么！”
又是一声怒喝，顾阿年的眼红的可怕。
那边人不答，又杀将上来，越逼越紧，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人留丝毫。
SBG的擂台场里雾完全散了，却再也看不到那个魔的身影，就好像随着雾气一起散去了一般。
吃力的把许阿揪绵软的身子拖到看台上，又想起刚刚离去的顾阿年好像受了伤，温阿灰不及细想就循着气息追了出去。
冷僻的小巷里谁的一双凤眸红光大盛，狂风四起，红衣的魔面容狰狞，周身都包裹在旋风中，停于高空，颇有俯瞰天下力压群雄的气势。
“本尊看来，你根本就不是来请本尊回府的！”
风渐渐停息，半空中的魔一袭古风长袍红的浓郁，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眼角一斜便是傲气凛然。
突兀的红色点染在漆黑的夜空中，那魔长剑在手，剑身挺拔镀一层明朗月光。
地上的人俯身下跪，前额点地，十成十的恭敬。
“本尊还没有孱弱到允许你们任意妄为的地步！本尊才离开几天，就乱成一团，像什么样子！”
话语句句都带着威压，顿然失了平日里闲散轻佻的样子。
要是被那个鬼看到了，定是笑弯了一双好看的眼，末了还要不咸不淡的再添一句。
“这才像个魔王的样子。”
执着剑的手才抬起了一半，不经意间就撞进了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平静无波，一如当年，掩盖了所有情绪让他猜不透看不明。
张了张嘴想唤他的名，却又生生咽进了肚子里，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再提起了。
心也软了，收了剑又冲地下跪着的人狠狠剜了一眼，扬了扬袖子便带走了天边最后一抹余红。
地下的人始终没有抬头，身影渐渐隐在一片夜色里，一切归于平静。
温阿灰走到方才黑衣人跪过的地方，抬起头似乎还能看到那袭殷红的影，一双眼是滴了血的红。
指尖描摹，头痛欲裂。
谁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裹着一身夜色的鬼眸光深沉，像是包藏了每个无月的暗夜。
转身离去，彼岸花无声飘落。


柒．
温阿灰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来不及招架，人世间浑浑噩噩度过了二十一载光阴，都没有今天一天这般疲累。
披着一身月色的少年推开宿舍门，看着空落落的宿舍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失落？难过？寂寞？冷清？
明明自己早该习惯了孤身一人的生活，他们的出现却将好好的日子全盘打乱。
左手边第二层的床位应该是开学第一天就被刀剑相向的温阿灰和顾阿年吓跑的同校生的。
右手边第二层是那个不苟言笑外冷内热的鬼的，也去SBG的场地找过，却已不见了踪影，想必也是不会回来了。
左手边第一层便是那个魔的。
走到自己的那张木板床上，右手边第一层的位置，那日刚来就看到对面床铺上的魔一脸嬉笑。
躺在床上，下意识的转头，似乎还是能看到那个魔笑的张扬。
又想起稍稍一闹腾就能看到上边的鬼探下来的小半个身，淡漠的表情后边藏着狡黠。
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自己。
命运就是这么个东西，瞬息万变，打的人措手不及。
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再怎么说似乎也算不上知交。
记起来开学后也有过校友想要入住，却被那一魔一鬼硬生生的劝退。
一个是口吐莲花让人不得不走，一个是面如寒霜让人不敢直视。
一个嗤笑那魔“费事”，一个回击那鬼“不仁”。
还记得都是爱多事的人。
那魔喜欢结印，便把他所去的每个地方都施法下了印，最后还把印结到了他身上，也不知道布的都是些什么，为什么用的，他不提，他也不说。
那鬼便偏好用兵，不知道从哪里招来的鬼卒，他所到的每个地方必有他们的身影，自己明明都已经寸步不离，这些事他都没说过，他便也不问。
想着想着便忆起了炎浠，明明刚刚才有过的一面之缘，却觉得那双眸子似曾相识，一陷进去便如何也出不来了。
想去找他，问个清楚，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想去寻他，问个明白，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总觉得和他们有着丝丝缕缕的牵绊，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了，再想下去便是头痛欲裂，就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情形，都是些零碎的片段，是一片血海翻腾，是一双猩红凤眸，是一碧翠色玉坠。
窗外的一棵桂树飘来阵阵幽香，明明是不该生长在这里的，不知道又是哪个多事的人想要搏谁一笑。
还住在温家的时候，听长辈们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说是一个月晦之夜，秋雨迷蒙，或许就是和现在一样的时节，禾谷飘香，到了傍晚就是蛙声一片，稻花香里说丰年。
像极了书中的桥段，听到笛声的女佣好奇的去看，推开门就看到了门边的男婴，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安静的睡着，软软的身子，白白的皮肤，看了就让人心生喜欢，也就抱了回来。
温家当家是看中了他身上的那块玉坠，通体碧绿，玲珑剔透，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还有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龙气，就这么对了正缺贤才的温家人的路子。
一朝学艺，便是十六载光阴飞逝。当时涉世未深，背着师父去了SBG，结果首战就落败，真真挫了锐气，犹记得对手是个鬼，一身阴冷却打的温软，不索命，不击要害，倒像是朋友间的嬉闹。
再出师门就踏入了大学的校门，后来也就遇到了那个魔。
然后，也就一直到了现在。
也听过自己名字的来历，小时候总是喜欢缠着长辈讲着讲那，缠的久了，也就总能抠出些传奇的故事。
长辈说那是缘自百年前温家出过的一位奇才，人中战神，傲立六界，好不风光得意。
没人知道那人的喜好是什么，时间久了便也忘了名字，只留下了一袭灰袍，也不知是原本就是灰的还是褪了色彩，却就这样成了那个人在世上唯一的记录，也就有了现在的温阿灰这个名字。
温阿灰过去不相信，一个人在世活了一生怎么能只有这么一丁点的凭证，也想刨根问底去询问后来的事情，却再也问不出了，就好像真的是自己孤孤单单的活了这么无人问津的一生，却可笑的名垂青史。
想着想着便睡了，窗外的桂花还在兀自飘着香，花下不知道是谁久久的站立着不肯离开，一袭黑衣快要融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玖．
“你来了。”
同魔府一样一派古风装饰的冥府别院中正坐着无爱无欲的冥主，面前石桌上摆一壶清酒，两个杯盏，对饮的样子却只是一人在独酌。
刚饮尽一杯酒，看也不看站在院门口的来客，冥主的语调一如往常的平淡。
“我来了。”
来人也不在意他的冷淡，独自走到他对面落座，蜿蜒的小溪自身侧流过，溪底的石染上点点绿痕。
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不在天宫待命，来我这里做什么？颜庭。”
冥主又为他斟满了一杯，浅浅弯了一下嘴角算作一个客套的笑。
素来轻佻的魔王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眉眼弯弯看着对面一脸冰霜的人，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过分的哀怨。
“我等了你好久。”
对面的人不答，弯刀在手丝毫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自顾自的坐到对侧的石凳上，扬起手灌了三盏茶，犹嫌不够，伸了手又要去够茶壶，对面那人却先他一步，修长的指握着壶柄，亲自为他添满杯盏。
却喝不下去了，皱着眉看他带笑的脸。
“告诉我。”
“想知道什么？”
“过去，一切。”
“好。”
他侃侃而谈，和平素无二，舌灿莲花，长袖善舞，却总在眉宇间流露一抹哀伤，每每感伤便抬手喝茶，表情就藏在了宽大的绣袍后边，再落下时则是一片淡然。
他缓缓道。
“我们刚认识时天下还是太平的，不论哪个界都是一片和乐，人妖共处，神魔对饮。我初访人间就看到了你，当时的凡人同现在无异，对其他各界的事情都是一无所知，唯有你们除魔师，可以通晓六界。
“那时候是三月三，说来也算是好笑，乘船游湖的时候看到在桃花林里练习刀法的你，也怨我当时年少轻狂，整日里就只知打杀，就只为了寻一个能比肩的对手，驰骋六界，好不风光快活。很早之前就知道你了，那个被誉为人中战神的人，傲立六界。
“太多的事情都说不清，只记得我们在那架无名的桥上约战，就是你常去的那架，比奈何桥宽了两三个。
“你那时候不知道比现在强了多少，一柄弯刀耍的狂气，眉宇间都流转着张扬笑意，就好像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可我还是输了，输给了你。”
他插话，他笑的促狭。
“再怎么说，我也好歹算个魔王，输了这一战，怨不得你。可是你却不知我是魔，准确的说是我刻意隐瞒，你苦心练刀，练得差点入了魔，还是那个我最看不惯的鬼阻止了你。”
“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练刀差点就入了魔，若不是我当时阻止了他，怕是后来的事便都不会发生。”
冥主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酒，向面前的人诉说着前尘往事，语调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感情。
“大约过了有一个月吧，他那时还只当我是凡人，那一天天气很好，我在约好的那片竹林前等他。他来的时候笑的神秘，说是要带我见他的朋友，他说那人很强，却看不明是何种族。
“进了竹林就看到了那个魔，带着一脸欠扁的笑，见到我却也是唇角一僵。我们向生人一样寒暄，向对手一样挑衅，向知交一样攀谈，看的边上的他眼瞪得溜圆，当时就觉得惬意，甚至都不觉得对面的魔那么让人厌恶了。
“后来的事进展的都很平淡，一起饮酒，一起品茶，一起赏月，一起看花，像所有的莫逆知交一样。再后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饮了杯茶润润嗓子，魔王又将故事娓娓道来。
“我都没有想到变故来的那么突然，战争会来的那么快。最先乱起来的是妖界，有仙家杀了鼠族那个一肚子坏水的王，妖王一怒之下起兵，不去惹仙界，却找上了人间。
“你临危受命，长生不死的你几乎是第一次经历战争，那一战你赢了，众妖被袭，死伤无数。妖王一怒之下屈尊魔府，恳请我出战，你知道，我不得不应啊，神魔不和，这是自古的定律，况且，那些无辜的死伤还都在等着我去讨回公道。
“我本不想利用你的，却不曾想那些仙家把你这个从未出战的新兵用的那么彻底，他们用整个人界的人当注，封你为御魔将军，自己却在天上看地下的好戏。”


拾．
淡漠的冥主停了诉说，心头涌起一阵伤感，似是有什么不忍心去回忆，末了却还是细细地说与对面的仙者。
“我都没有想到，那个目无下尘的魔，会这么残忍。他挑拨离间，硬生生掀起了东海与人间的战争，他逆了天唤雨，大水快淹了半个人间，多少妻离子散，却又诱骗温阿灰说这是东海龙王在作怪。
“我更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傻，竟然信了他顾魔的谗言，他血洗东海的那一夜，我混在其中，看到了炎浠站在龙宫前苍白的脸，失了魂一般，都不知道他是在心疼他的东海，还是在心疼他的温阿灰。”
“其实你应该听许阿揪的，其实你知道，我是魔，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魔，对不对？”
顾阿年急切的问出了口，却不等他回答又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那些神仙都说你入了魔，他们将你处以极刑，本该灰飞烟灭的。可是那鬼却硬生生保下了你的魂魄，那龙也不顾一切的让你能够平安轮回。
“一个是舍了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寻到的坠子，一个是生生剥下了几十片包藏着修为的龙鳞。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你长眠之后还你一个本就该属于你的天下太平。”
终于停了下了，顾阿年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哀伤。
“没有了吗？”
温阿灰为他添了一杯茶，亲切的动作却有种从此两不相欠的意味。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他答得惨淡，声音是颤的，过去种种，实在不忍回忆。
“告诉我这些是做什么？”
颜庭又饮了一杯酒，冥府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没什么，藏着太久了，想说给个人听。”
许阿揪淡淡的笑了笑，一片凄然。
“那你这次呢，要选择什么？”
“那么，我们之间，人神魔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
温阿灰提着刀缓缓起身，眉宇见看不出悲喜，像极了终日里坐在冥府深处的冥主。
“阿灰，如果上辈子认识你，今生我便不会与你为敌。”
顾阿年的手一颤，小巧的茶杯滚落到地上，有仆人急忙去拾。
慌忙的向后退去，堪堪避过他砍来的刀，刀刃上泛着阴冷的光。
停于半空的他看着抬头怒视着自己的他，脸上一半悲悯一半肃杀。
站在地上的他看着低头凝望着自己的他，脸上一半讥讽一半决然。
“笑话！你本就是魔，世世为魔。”
月光明朗，冷清的照着下边的二人。
顾阿年飞身离去，温阿灰步步紧逼。
不见一人来拦那道灰色的身影，看样子是有人早就吩咐下了。
魔，都是一般的狠心。
“选什么？我还有的选吗？”
许阿揪笑的惨淡，终于挂不住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缓缓摩挲着手中的一对方天画戟。
已是月上中天，有桂花飘香。
“怎么没的选？还有人不让你堂堂冥主选不成？”
对面的颜庭倒是笑的坦然，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
“上一次既然是魔负了人，这次必将是人亡了魔。”
双手各执着兵器，不显悲喜的冥主看着远方一片雷云涌动。


拾壹．
年轻的冥主饮进了壶中最后一口酒，苍白的指缓慢的扣着桌面，对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了踪影，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一个独酌独饮，这会儿更是连酒都没了。
天边泛白，随即便漫上铺天盖地的红光，耀眼的盖过了忘川边上的彼岸花。
不消片刻那魔就昂首立在他面前，长剑在手，傲气凛然。
对面的鬼缓缓勾起嘴角，笑里带着嘲讽。
“堂堂魔王，所过之处，众兽俯首，如今却被逼到这般地步了吗？”
晃了晃冷银色的酒壶，再倒出来竟又是满杯佳酿。
“堂堂冥主，一朝回眸，百鬼惊惶，如今又怎会束手无策的在此等本尊到来？”
将冷冽的酒液一饮而尽，斜斜挑起眼角，语气里不减讥笑。
后面的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又是一道亮光骤闪，凌厉的刀光破空而来，生生劈碎了上好石料的圆桌。
紧随其后的温阿灰横刀而立，沉了一双晶亮的眸子，似是有惊涛骇浪在看不到的地方翻涌，宛若蛟龙出水。
“身手有进步嘛。”
明媚的笑容才起了一半，嘴角便僵住了，急急躲过第二波攻势。进步神速的温阿灰快要超过了当年，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他增进了修为，顾阿年的眸光也变得深沉。
许阿揪紧抿着唇，冷着脸在一旁观战，天边一片红，像极了当年，沉睡百年的的记忆便慢慢苏醒。
进攻东海的前夜，他找到他，沉着脸快折煞了跟随的鬼卒，所过之处鲜红的彼岸花开的妖艳。他再三劝说，他却笑得淡然。
“这是我命中的劫数，用我一个，换天下太平，值了。”
不知道他若听了他的话会有何感想，原来他为的不过是一个天下太平。
“如果你想要天下太平，我给你便是了。”
那边交战的人魔依旧难分难解，兵戎相接的间隙里他对着他大喊，语调苍凉。
转过脸不想再看，却刚好对上东海龙太子愤怒的目光，是炎浠。
那一夜，是他的首战大捷，东海大摆宴席，为他庆功。
一身银紫色华服的二太子执着他的手，一口一个“我的爱人”，亲密无间的腻人。那边人却面无表情，满脸肃穆。素来不显悲喜的他见了却忍不住大笑，泪都出来了，笑的快掀翻了一桌的佳肴，也记不清是笑的谁。
那天晚上，直到酒足饭饱的客人恋恋不舍的告别，那个魔都没有出现。第二天，魔族起兵，天下大乱。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炎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移开了视线，焦灼的目光望向那边纠缠不休的二人。
倏忽间锣鼓声震天，天雷滚滚而来，再向上一看，便失了半个魂魄，蓄势待发的天兵占据了冥府的整个天空，黑压压的一片。
那边正激战的二人似是感知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趁顾阿年一个分神，原本咄咄逼人的温阿灰毫不恋战的飞快撤出。
取而代之的便是成千上万的箭支，目标明确的让人发怵。
顾阿年似是还在出神，一动不动的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身边纷飞的人影是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个鬼，一身黑衣包藏着暗夜，苍白的面上从来不显悲喜。
再看向地上负手而立的人，一袭灰袍褪了七分颜色，黑漆的眸里看不出情绪，只觉得是那样一双寒气逼人的眸子，一点都不适合他。
似是觉得他的一切都是不适合他的，那个心怀天地悲悯众生的人，本是最不该成为除魔师的，却成了人中战神，傲立六界，一朝出征，血染东海。
伸出的指还是颤抖着的，慢慢描摹他的身形，便惨惨的笑开了，倒也是坦然，早就料到的结局，又有什么不坦然的呢？
神魔不和，自古的定律。
“如果你们中的谁死了，我必定携着另一个去陪葬！”
最后听见那鬼的大喊声，震天摄地，却没有别人听见似的，地上的人还是冷着面孔，天上的箭还是前仆后继。
下坠的时候脑海里还是清明的，又想起和他们初次相识的场景，想起他血洗东海的模样，又想起数百年前的战争，想起炎浠落魄的容貌……
最后看了一眼他猛然转身时的惊恐表情，看见他笔直的冲向自己。
最后看了一眼他眼中流转着的于心不忍，看见他飞快的奔向自己。
那一瞬间，觉得心里很满，快要溢出来的欣喜。


拾贰．
不知道身上中了几箭，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一对方天画戟却不由自主的越舞越快。
那声吼那么撕心裂肺，似是用尽了平生的气力，震得他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再回过头却看见那抹红色的影从自己的视野中忽的下坠，连衣角也触碰不到了，明明作了千年的对头，看着他这个模样却心生不舍，真真可笑。
慌忙想要去托住他下坠的身体，却有人先他一步。
那个灰色的人影，似乎总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温阿灰怀里的人安然的闭着眼，睡着了一般，嘴角还是笑着的，一柄长剑也不知落到了哪里。
明明刚才还看见他昂首立于半空，一双眼红的吓人，第一次觉得，那仿若滴了血的红竟像是刚刚哭过了一般。
只是瞬间就看到那个骄傲的红影没站稳一样晃了一下，紧接着就从空中跌落，无法挽回的，从天到地也不过就这么点距离。
接着就什么都忘了，再清醒过来时已经成了现在的模样，身边站着许阿揪和炎浠，都是一脸掩不住的担忧，也不知道是谁在担心谁。
想都没有想到过他会像流星一般陨落，红色的衣衫翩飞快要成了空中熊熊燃起的一团火。
一片混乱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地上那截雕花纹龙的剑柄，那柄弑敌无数的魔剑，终于在刺进自己主人身体的那一刻颤抖着粉碎，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却转瞬淹没在骄傲的魔王震天的吼声中。
许阿揪扶着廊柱脚步有些虚，记起自己方才似乎是许下了什么，还听到顾阿年无力的话语被风扯碎，却是平常的轻佻语调。
“好，本尊等着你们。”
这种荒郊野岭素来是罕有人迹，秋天的风凉的彻骨，吹过之处是一片杂乱生长的野草形容枯槁。
一袭灰色古袍的少年静静的立于一座坟前，墓碑上是空的，不见一字。
少年慢慢的将手边的锡箔一张张点燃，细小的碎屑晃晃悠悠的飘向四野，有少许落在他的肩头，闪着点点微光。
“全是古代的作风，倒是合了他的意。”
不见悲喜的冥主缓缓从一株干枯的老树后走来，指尖抚上小小的坟茔，红花遍开，妖艳如血，似那魔惯着的一身红袍。
他不做声，低头看着手里的火苗，眼圈被烟熏的通红。
漫天烟灰里，许阿揪就着他的手又点燃了一叠锡箔，摇晃的火苗映红了两张毫无血色的脸。
回城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檀香和烟火气，他们在一个冷清的岔道口分道扬镳。
他看着他不加修饰的灰袍，指尖勾勒一朵殷红的彼岸花便绣在领口。
“还记得这袍子吗？他送你的，原本是件花纹繁复的红袍，你说太艳，他就挥挥手改成了这般样子，素的连修饰都不舍得加，也好，衬你。”
再说就说不下去了，刚刚被烟熏过的一双眼还是微微泛着红。
他就笑，淡淡的晕开，像极了当年。
三日后，不知道是谁差人送来温家一封信函，附一个精致的木盒，任谁都打不开。
东西被三转五转最后交到了温阿灰的手上，只是指尖一碰那盒子便开了，是一朵素白色的小花，静静地躺在鹅黄色的衬布上。
就拆了那封信来看，白色的信纸上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冥主的气息，缭绕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信的内容很少，寥寥几行。
“阿灰，从今日起我便不是冥主了，不用再来冥府找我。
这花名为‘梦回’，能唤起前世记忆，两千年才绽一朵，无法测算其生长地点，极其玄妙，我寻了好久，一周前有人送来，我想，该是给你的。
无需挂念，至此，不再相欠，愿能相忘。”


拾叁．
自此以后，A市那所声名远播的大学里少了三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学生，东区SBG的擂台上少了两个傲视群雄战无不胜的强者，阿九门温家少了一个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的门徒。
一别已至来年，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荒郊野外，一陇坟茔前点点火光依稀。
这是座简陋的土坟，不知道被什么人抛开了，偶尔有经过的行人皆是纷纷侧目匆匆行过。
断裂的墓碑倒在坟边上，石面上光洁的很不见一字，边上杂草丛生。
黑色正装的少年立在坟前，脚边上摆着个小火盆，慢慢的丢几张锡箔进去，火苗摇摇晃晃的忽明忽暗。
再看向坟坑里边，端正的摆着个锦盒，周身泛着金灿灿的华光，这是有人施了法术在上边加了印，到时间结界便会自动解除，方能取出盒中之物，若过了时间还不见人来取，里边的东西连同盒子就会自己毁掉。
秋天的白昼变得越来越短，天黑得很快，少年就一直这般静静的立于坟前，偶尔燃几张锡箔，漫天飞舞的银屑里，少年墨黑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半个眼眸。
今夜的月很明朗，锦盒上流转着的光越发的耀眼，周遭是沉沉一片夜色。
午夜时分，华光大盛，温阿灰手中捧着锦盒，绒布衬布上只放着一张薄薄的纸笺，叠的四四方方，盖住了里头淋漓的墨迹。
温阿灰放下锦盒，小心的展开纸笺，就看到他熟悉的字迹，是毛笔写的，笔画勾连，笔法狷狂，便能想象到他提笔悬腕，用笔如风的样子。
一方净白上墨迹分明，简简单单的几行。
“阿灰，如果上辈子认识你，今生我便不会与你为敌。
顾魔今世能与你们相识一场，相伴数载，便不枉此生。”
夜色愈浓，婆娑树影打乱了谁脸上的表情。
前任冥主站在断壁残垣处，一脸沉静的看着不远处垂首而立的少年拿着纸笺的手有些发颤。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就看到一抹紫影飘然而落，刚刚好站定在那人身边，一伸手便揽住他的肩。
手指一通点化，坟前的火盆就大了一圈，通红的火苗蹿得老高，映红了身边人一双眼。
一个一言不发，另一个默默相陪。
许阿揪远远的看着，冷冽的秋风中竟平添了几许暖意，眼角便也带上了三分红。
不知道那边人已经走了多久，这边人还犹自神思恍惚。
摇摇晃晃走到那一方坟茔边上，一盆锡箔还在燃着，拉扯出一片明灭的光影。
许阿揪的手中正拿着那张纸笺，还是刚才的两行字。稍稍注入些许法力，又一行墨迹斑斑的字便渐渐显了出来，耳畔好像都回响着那魔轻狂的声调。
“许阿揪，本尊在奈何桥上等的厌了，果然霍乱人间才是本尊的乐趣。”
嘴角便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是个笑却难看，定是要被他好好嘲笑一番的，连笑都笑不好看的冥主，不，现在该说是前任冥主了。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后记.
怎么说呢感觉性格还是崩了，原来我不仅终结同人也终结吧亲了么ORZ
瑶妹冷淡了灰灰弱逼了俺一直想掰回来结果……就这样了。
可能要看一段时间但是俺都那么认真的写了你们就耐心的看嘛，一天不行就多看几天[喂
漏还有特别鸣谢阿浠和俺基友阿庭来跑龙套虽然俺事先没有说=_=
@『啊浠
最后壮哉我浮社，壮哉我SLE大基友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