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子 

　　我把目光从宛如儿童节时闲游日本晴空下的鲤鱼旗般长而有致的人龙，拉向落地玻璃外开阔清朗的公园。透过一窗之隔，外界的尘嚣纷华、冷漠张狂都给沐涤净化，闪烁著一片纯粹的宁静与自在。 
　　行人如浪潮，忽尔涨；忽尔退。 
　　那株虬枝盘旋，枝头秋意凉的松树前，静静佝偻地坐著一个银发如霜的老人。他翘腿托腮，百无聊赖地左看右顾，时而研究嶙峋的指骨，时而擦拭脱色的腕表。 
　　他身旁的位子空著，是在期待她吗？ 
　　过了会，一个身型细小的婆婆扶著将长椅切割为两个均等空间的手柄，危危颤颤地坐在他身旁，拍著椅，抚著腿。 
　　夫妻——我不假思索，为那神态各异的二人定立了相互关系。 
　　虽然他们并没交谈，也没相看微笑点头，更枉论眼神接触，像是走累了，不约而遇歇息在大树疏落叶檐下的陌路人；但是乍看下，我直觉得他们是六十年前，在月丽风和，花烛摇红的佳节夜，化作鸾凤比翼齐飞的才子佳人。 
　　仿佛，无言、无交集的空气中流转著深沉而不凝冷，成熟而不热烈的情爱。老夫老妻都是这样吧。 
　　似是回应我的殷殷幻想，他们站起来，并肩迈步。人潮倏忽袭至，在晃动错落的衣衫裙裾中，两条单薄的手臂似交缠在一起，但还没来得捕捉一抹痕迹，曾经旁若无人，相执依恋的胳臂便是迢迢之遥。 
　　人走远了，馀下残温未烬的空位。 
　　常听说爱情中的活跃分子会随恋人的年纪增长而萎缩，不论当初的情愫如何轰烈得燃开万野彩，又如何浪漫得醉染满山红，最终都会沉淀……悄悄地沉淀。好比那簇燃烧了整个春天的姹红嫣紫，伴随流水从因雷雨而飞湍激汤，到云敛天清，淙淙细流，便徐缓落下，散遍黄土，深深沉进土壤的深处。 
　　流年是爱情的坟墓？必然的结局？自然的定律？ 
　　可以是「落尽残红始吐芳」吗？ 
　　年轻时，伴侣如影，有点缥缈，带点凄美，富点幻想；年老时，伴侣如衣，熟稔了，习惯了，现实了。 
　　天长日久，也许，彼此的话题不再生动有趣，源源不绝；掌心与怀内不再有令人眷恋的盈握与缠绵；悱恻的情话更是荒漠中的久不复现的微雨。 
　　形式上的恩爱渐渐逝去，然而，如秋般深沉成熟，渐入佳景的情份却慢慢地萌芽。 
　　暮年的爱，不在对望中，不在话语处，不在拥吻裏，却在餵给嘴巴不受控地震动的他的一口饭，在支撑行动不便的他的一双手，在替痴痴发笑，流著口水的他所盖的被子中。 
　　老年的爱并没消散，只是换了个表达形式。 
　　严盖云毯子的天际，阳光忽然喷薄而出，室内顿时一片亮灔灔的。 
　　到底是怎样的魔力令他们愿意一辈子守在对方身旁的位子，不离也不弃？ 
　　「小姐，有人吗？」我蓦地抬起头，发现有个男人站在桌边，头向我对面的椅子倾了倾。 
　　「有的。」我微笑道。 
　　曾经，不论是坐地铁、乘巴士、搭的士，我旁边的位子都是空著的。 
　　空著，明晃晃的空著，恻恻然的空著，空著…… 
　　多少次，千回百转的柔肠都因那处的空缺而隐隐抽痛，如泣如诉的慨叹溢满眼，泻满嘴。 
　　张望，等待，期盼；然後，忽然有一天，我後知後觉地发现那个坐位满了。 
　　然而，他是那位子的主人？ 
　　我不奢望能有个心灵跟我密不透缝的契合的男生，但我希望有个读懂我、理解我的他，可是他跟我之间总是那麼富有诗意的咫尺天涯。 
　　当我想安静，他上演孙悟空大闹天宫；当我需要生气，他躺进棺木装死屍；当我开玩笑，他岳飞附身，凭栏对我怒发冲冠；当我认真说话，他效法陶潜打个哈哈，采菊东篱去。 
　　心灵的缱绻，也许是我站在灯火栏栅处，遥看他颀长背影之际。 
　　迎著燐亮的阳光，瞳眸幽幽然飘移到松树前的空椅。 
　　情爱到底凭恃什麼才能廝守到天荒地老？到底是怎样的养分才令它茁壮成长，可抵受恶风急雨，凋而不败？ 
　　到底是什麼让他们甘愿一辈子坐守对方身畔的位子？ 
　　「喂，发啥呆？」他把食物盘掷在桌上，挤进空椅。 
　　「十元。」我取过一杯饼乾拌冰淇淋，把硬币放在他摊开的掌心。 
　　「嗯。哎呀，你知吗，刚才我排队时听到某些人说原来那个被人『偷拍』的小明星根本是自编自导自演！她根本是早有预谋！她……」 
　　我颐著颔，头缓缓靠向玻璃窗。 
　　日光西移，把那两个空位子照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