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白的墙壁上都是黑渍,就像我口中呕出来的血,那是一样的颜色。我面对永无止境的黑夜,终于开始抱着自己屈起的膝盖,不停抽搐。我一心求死,我迫切希望可以渡过忘川,一口饮尽孟婆汤,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重新拾起作为一个人的资格。然而回忆却像潮汐一样,让我浑身都在发抖。
我的父亲是被人杀死的,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只是我忘不掉而已。
那时的情景,满地的碎玻璃,和我梦里一样。
尽管与他无关。
隔日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久违的雨。从高空坠落到地上的姿态,可怜而又决绝。雨贴在那扇玻璃窗上,慢慢汇聚然后流下。我不知如何形容那样的场景,我隔着玻璃看着所有的景色,如同他总是热爱端着一杯水透着水杯看这个房间。然而这扇玻璃破碎或者模糊,我就再也无法看清景色了。
那天我自己推着轮椅出去,走廊旁边靠着几把伞,地上都是蕴蓄着灰黑色的水渍。我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车轮滚过地板的声音格外地响。我格外烦躁企图自己站起来,我成功了,虽然摇摇晃晃但是我还是扶着墙走了几步,然后又捂着胃慢慢蹲了下去。
我问我自己,我绝望吗。
我绝望了。真的绝望了。
若原来的我,身体还被痛苦折磨地几乎完全麻木,那么现在我的身心都开始慢慢复苏,心脏又开始收缩舒张,血液从那里慢慢走到四肢百骸,然后再逆天而行慢慢回归收拢到那个隐隐作痛的地方。仔细忖度,我并不理解,麻木并非是绝望。
拥堵的空气,拥堵的世界,毕竟还是可以容得下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唯独容不下的,是想逆天而为的我。
我并不理解我自己毫无理由的绝望。
我回到我病房门口的时候,那个女人带来的孩子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两条腿悬空着晃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突然觉得这个小孩有点像他,歪着头冲着那个孩子笑了一会。那个孩子有一双凤眼,显得稍稍有一些女气。
他抬起头来,让我看清了他的容貌。的确很像那个男人。我捂着胃坐在轮椅上笑得有点脱力,我不清楚为什么我会那么想要裂开嘴大笑。我总是做些无理由的事情。我想他大概骗了我,这分明就是他的儿子,分明就是。
“你在笑什么?”那个孩子轻声问我。
“那里面住的,是你的父亲吗?”我看着那孩子的眼睛,他的水润瞳孔中映着我的脸,我许久没有仔细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我想我瘦了很多。我直视着那孩子,就像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样。这是我和他,这么久以来都不曾做过的一件事。
也是我最想做的一件事。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但是我妈妈对我说,是他把我的爸爸推进了河里。”那个孩子语气平淡,只是我注意到他双手虚握着拳头。我盯着那孩子的小手想,是否我受到伤害时也是这副懦弱摸样,声厉色荏的用双手把肩膀围住,企图稍稍抵御一些无法避开的伤痛。
“他是个杀人犯,而且杀了我爸爸,可是我为什么不恨他?”他哆嗦着毫无血色的嘴唇问我,这个局外人。我想他大概是怀抱着将死之人最看得开的想法来问我的,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最最看不开的那一个。
“我想,他不是故意的。”我耳边突然传来了久违的潮汐声,宽阔辽远。我觉得此时的我,似乎展开双臂站在那声音来源的地方,摸样是许久未曾有的高傲和自由,我做着鸟类才会有的飞翔的动作,长风把我短短的碎发吹到额前,带走我所有不应该继续下去的奢望。
那天过后,我继续在深更半夜削着我的苹果,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等待最早的朝阳。
我痛的睡不着觉。我不知道我哪里痛的更加深刻。我丧失了言语能力一般地无法描述这一切。
我问他,你是不是刚从监狱里出来,就这样了呢。
他说,是的,在监狱里就受了伤。变成这样无可厚非。
我问,你不觉得冤枉么。
他答非所问,只是盯着那本封面花纹繁复的书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并没有杀过人。
他试图坐直一点身子,但是只是徒劳无功罢了,他说,与其对伪善的人辩护,他宁愿这样接受伪善的上帝的毁灭,反正只是殊途同归而已。
我说,未见殊途,何道同归呢、
我好蠢,像猪一样。
那天,我把米黄色的窗帘拉上了。他似乎是对我这个动作有些惊讶,看着我吃力地将整扇窗户完完全全挡住。这项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工作,我却大约做了半个小时才完成。可是光还是固执地透了进来,穿过纤维之间的空隙,一点一点将无用的暖热渗进来,像是脓一样的颜色笼罩了整个房间。昏暗而不黑暗,我能看到房间中的一切,包括并不存在的视觉上的星星点点,然而再也看不清楚。
我把双手放在身后,每只手都握着两边窗帘的一角,把它们收拢在一起。我靠在玻璃窗上缓缓喘息,我看着他,他侧过唯一能动的上半身,也看着我。
“这样……我终于有资格看你的眼睛了……”我哭了起来,喉咙里像是被淤血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而持续不下去,像是哮喘,而并非呜咽。
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唯一有的是就是我难听的哭泣声,像破了音一样的尖利和嘶哑。我几乎喘不上气来。他似笑非笑看着我,然后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没回答他,他似乎也不想得到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