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猫君的文搬完嘛。。。群里谈~这我会删楼的·

狐狸先生访东京
一
嗒、嗒、嗒。
变成人形的狐狸先生一本正经的走在东京的街道上。
时已傍晚。冬天的寒风吹起他的黑呢大衣的衣角，不由得让他担心起来自己的尾巴是否藏好。他偷眼看了看街上的行人——他们确实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不过不是针对他来的，而是因为那些人类的胡闹孩子。


马路上常常会有学生与警

察对。。。。
峙，路障也会乱七八糟的到处横放。

狐狸先生的脚爪有些疼。不仅是因为路不好走，而且也是因为自从自己那个乱人心意却聪明伶俐的小儿子诞生以来，有三年没有变成人形来东京探望老朋友了。
所以当他看见与人类朋友约定好的酒屋招牌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推开房门，煞有介事的回应着伙计的招呼，狐狸先生环顾着店堂四周，蓦地，脸上浮现出了亲切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万作先生。”他招呼着，向着一人独坐的中年男子走去。
“啊，您来了。”狂言家野村万作先生站起身来。他身量不高，可是举动有致，剑眉星目中透出一股勃勃的英气。他邀请狐狸先生坐下，客气的为他斟好了清酒。
“还吃香鱼么？”万作先生问。
“唔……”狐狸先生笑了，“这酒——不会太醉人吧？像上次那样子，就很为难了。”
“哈哈哈……”仿佛是想起了上一次相会时候老朋友喝醉酒的尴尬样子，万作先生也笑起来了。
“哈哈哈……”狐狸先生也回应以欢畅的笑声。
他们之间的交情，是在数年前就结下了。当时狐狸先生还是个没有成家的年轻狐狸，因为好奇而来到东京，观看祖父推赞的狂言。当他看到自己的同类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由于太过吃惊，竟然站了起来大叫一声——
糟糕……狐狸先生因为忘情，竟然发出了狐狸的原声。而且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为何，竟然如此之大，就象是有人在帮着自己同时呼喊一样。狐狸先生吓的尾巴都快要露出来了。
可是周围的人却没有什么惊诧之色，反而是愤怒的对他抗议：“喂，年轻人！真失礼！快坐下！”
“不愧是东京人啊……”狐狸先生想，“似乎不怎么种族歧视……”
可是接下来他听到的话语，粉碎了他对东京人高尚素质的迷梦：“你看，这叫声多么维妙维肖，就跟真狐狸一样啊！野村家的万作先生，钓狐这剧目最为拿手！”
“是啊是啊，刚才那叫声，就像是在耳边响起来的一样！”
原来……台上的那只狐狸是叫做野村万作的人类？狐狸先生又是尴尬又是不服，决定在散场后赶到后台，看看这个人类究竟能学来狐狸的几分神韵。就这样一来二去，狐狸先生和万作先生成了好朋友，而且，万作先生在知道这个精通模仿狐狸的青年真的是狐狸的时候，竟然毫不吃惊的回答：
“我早就有所感觉了。何况，不管你是人类还是狐狸，我都是你的好朋友。”
狐狸先生感动得一塌糊涂。
从此，他们每年都要相会一次，时间并不确定。一般都是万作先生有了什么新的体会，前来邀请，于是狐狸先生就不辞辛苦的从山里出发，搭上他不大喜欢的人类交通工具，来会万作先生。
像这样三年没见，对于他们来说是少有的久别了。
“听说万作先生也当爸爸了？”狐狸先生眯着一双明亮的凤眼笑着说，白皙的脸庞因为酒意，有些微微的红润，“令郎取了个什么名字？”
万作先生扬扬眉，伸出右手搓搓额头：“……武司。”
“今年几岁了？”
“三岁。”
“啊，那不是跟我儿子同年？”
“令郎的名字是？”
“清明。”狐狸先生挠挠头笑了，“因为他是西历四月五日出生的，正好是中国的清明节，所以我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有点怪吗？”
“哈哈……哪里。”万作先生突然有点迟疑，“西历四月五日吗？竟然与我儿子是同一天生的！”
“真是太巧了！”狐狸先生举杯笑道。
“是啊，是啊……”万作先生也举杯回应。
酒瓶中的酒液，渐渐少了。
“万作先生……最近有没有再演狐狸的故事？”喝了几杯酒狐狸先生的脸色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一双眼睛愈加的水光潋滟，红唇也渐渐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相形之下，万作先生的脸色依然端然，眉宇间的一丝担忧却压抑不住的流露出来：“你说的是钓狐么？——不，最近与犬子排练韧猿。”
“诶？令郎还只是三岁的孩子呀！”
“我不也是三岁登台么？”万作先生轻描淡写的回答，“只是……只是这孩子……唉……”
“怎么呢？”狐狸先生关心的问。


“这孩子啊。”万作先生终于下决心倾吐苦恼，“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头脑也还聪明。只是跟他妈妈一样，喜欢作诗看书。作起动作来笨手笨脚的，挨了我不少下扇子打……”万作先生说着说着又去搓额头，“而且，这孩子啊，相貌也像他妈妈更多……”
“那不好么？”狐狸先生嚼着香鱼插嘴道。
万作先生瞟了他一眼：“这个……我当年看上内人，是因为对于住在西洋风格房子里的文学少女感到好奇，不是因为相貌特别合我的心意……
老实说吧，这孩子的脸扁塌塌的，像水母一样。”
“万作兄喝醉了吧。竟然说尊夫人像是水母……”狐狸先生眯着眼睛。应该说，他即使是一脸正经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有着挥不去的妩媚，更别说添了几分酒意，又是谈兴正浓之际。此刻他端端正正的坐着，无需扬首动眉，便是媚态淹然，头上的灯光照不到之处，仿佛都有他氤氲的眼波流转。
“狐狸兄，我可没这么说呀……我说的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的脸啊！”万作先生险些呛咳。
“唔……令郎让你感到为难了？”
“是为难。手脚不灵便，长的也实在是——这可怎么登台呀？本来，我还想让武司将来袭我祖父的名呢！”万作先生丧气地说。
“唔……”
“嗯……唉，还是喝酒吧。”
“嗯，喝酒。”
“喝酒。”
两个人默然无语的看了一会暗色的夜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
“呐。”狐狸先生喃喃地说。
“嗯？”
“万作先生是我的知己啊。”
“这个，哈哈。怎么突然这样说？”
“万作先生要是不嫌弃——把我家的清明和你家的武司换过来如何？”狐狸先生口气坚决地说。
“啊？”万作先生的酒杯不由得翻倒在桌子上。
“首先，因为是狐狸，所以，动作方面一定是没有问题的，只怕敏捷在我之上……”
“嗯……”
“其次，因为是我的儿子，所以，长期保持人形的法力也没有问题。”
“这……”
“另外，交给你来调养，我也是放心的。只怕你对我有所不安心之处。”
“哪里的话！”万作先生扶起酒杯，“与狐狸兄的孩子交换，一定对我家的狂言事业有所帮助……本来是件难得的好事。只怕内人不能舍得呀。”
“万作兄你放心！”狐狸先生回答，“当然在最初交换的时候，还让我家的清明变成令郎的模样。等到七八岁以后容貌改变，大家一定以为是孩子长大所致，再不会疑到是换成了狐狸的。”
事业心很强的万作先生心动了：“这样说来也是万全之策了啊！——七八岁以后会渐渐改变么？那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呢？”
“说不好……不会像你，也不一定像我。”狐狸先生侧过头去，微微一笑，“不过，应该是比水母强的容貌吧。”
“狐狸兄说笑了。”万作先生笑道，“那么，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那时候因为避嫌，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经常见面了吧……”狐狸先生叹息一声。
“我会向你经常通报令郎的情况的。”万作先生宽慰他说。
“不，从我们约定起，清明他就是你的儿子了。我也同样会把武司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教养的——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了不起的狐狸诗人呢！”
“嗯，约定了。”
“约定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二
狐狸先生拿出卷烟放在鼻子上嗅嗅。唔唔……人类的卷烟，果然比山里的烟叶要考究一点。
不过呢……狐狸先生的脸上泛起了微笑，他想起来自己换回来的小儿子武司，小小的双手绕着自己的脖颈：“狐狸爸爸，山里的叶子好香哦！”
“喂，爸爸前边非要加上‘狐狸’吗？”狐狸先生哈哈大笑着说，显然他一点也不介意。
把手中的香烟在桌面上顿了顿，好让烟丝更加密实，狐狸先生打算点烟的动作停下来了。他看见多年的老朋友，自己亲生儿子的养父——狂言家野村万作先生走进了酒屋。
“哟！”狐狸先生说。
“呵呵……好久不见了。”万作先生说。
“是啊是啊，又是三年不见了。”


三
六月常夏。
狐狸先生歪在躺椅上打着盹。窗外，活泼的山风都歇了下来，树叶儿动也不动，午后金色的阳光下，一切都懒洋洋的。
夏日午睡多么好呢！狐狸先生的嘴角泛起微笑，仿佛是作了美梦。
“叮铃铃铃铃～～～！！！！”
狐狸先生猛地抽搐了一下，人还没有清醒，身子已经本能的跳了起来。
“喂？”一个童音答起话来，“找狐狸先生吗？嗯，明白了，您等等——”
一个用竹筒做的电话机递到了狐狸先生面前，十岁的男孩子一本正经的说着：“爸爸，找您的。”
“等等……武——吾郎。”狐狸先生茫然地睁着尚无焦距的眼睛，他根本还不习惯自己家里有电话这个事实，更别说是儿子用法术变出来的电话，“你……你说是谁找我？”
“东京打来的，野村万作先生。”
“他……他怎么知道咱们家的电话？”
“上次您写信的时候，我在信封上添的。咱们家电话不用号码的，爸爸。”儿子得意地说，“我的设计是对方拿起话筒，说出来‘喂喂，找山里的有聪明儿子的狐狸先生’，就可以接通了。”
“好……好了。”狐狸先生急忙接过电话——也许儿子这几句自恋的话起了功不可殁的刺激作用。他抓过话筒，用爪子拍着脸颊，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喂喂？是啊——好久不见，万作先生……嗯嗯，刚才接电话的是吾郎……对，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我就随他了。”
“原来现在叫做吾郎了呀。”万作先生在听筒那边答言，“您似乎是好久没来东京了呢。
“是啊，忙着教我家这孩子学习狐狸的法术呢。”
“诶？”对方一贯平和的声音这次也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半分，“狐狸的法术——都有什么来的？”
“这个……也是分等级的。用狂言来举例的话，弑猿是初级而钓狐是高级。是这样的吧？”
“没错。”
“狐狸的法术初级教程是《把斗笠变成月亮》。”
“那不是狸猫的法术吗？”
“道理都是相同的呀。”
“哦……那么狐狸法术的高级教程是什么？”
“《把月亮变成斗笠》。”
那边沉默了三秒：“这个……可能吗？”
“啊，还是有可能的。”狐狸先生重新坐回躺椅上，一摇一摆的晃着身子，“虽然我也觉得这种事情挺没有意义的。”
“那孩子——你家的吾郎，学得会吗？”
狐狸先生急忙捂住听筒，确认儿子不在身边之后压低声音说道：“我说万作兄……吾郎还真不是一般的孩子啊。我教他的法术，他没有一样不自我发挥的。——不，谈不上捣乱。只是经常用法术制作家用电器。啊啊，确实是挺省钱的……相貌也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不，我没有做什么手脚，是这孩子自己成长的。这么说呢，脸型轮廓也出来了，国字脸，挺好看的。……”
“这样啊……”
狐狸先生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万作兄怎么有时间来找我闲聊？”
那边的万作先生似乎含着苦笑：“是要向你确定一件事情。你说我这孩子六岁起样貌开始改变，却没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和进度啊！”
“嗯嗯，怎样了呢？”
“害得我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他会突然变成什么样子……”
“啊……”
“家人都说我那段时间神经兮兮的，眼神也比较闪烁。不过对于我演钓狐倒是挺有帮助，俨然是惊慌的狐狸眼神呢。”
“您艺术上有成就我是高兴的，不过您说的也太夸张了——那孩子……那孩子究竟长成什么样了？”
“怎么说呢……”
可能是坐在躺椅上太舒服，外面渐起的山风又带来了一丝凉意，狐狸先生觉得万作先生的声音忽远忽近，自己的眼皮也沉重的忽闪起来。
“嗯？”他带着鼻音重复着，“你刚才说的什么？”
“……总算是有些变化了……”万作先生的回答在狐狸先生的脑海中还是有些模糊，快要睡着了呢，狐狸先生抱歉的想着。
“嗯。”他的回答及时出来了，不过并不代表自己听到了什么。
“下巴尖尖的。眼睛细长，眼尾上扫，人家都说这孩子长了一双很媚气的凤眼。嘴巴有点宽……”
嘴巴宽啊……像谁呢。狐狸先生迷迷糊糊的想着。
“可是在我父亲叫那孩子去做了一个月的发声练习之后，嘴唇突然变得很秀气了——真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这种事情呀？”狐狸先生频频点着头，眼睛完全闭上了。
“我说，这种忽快忽慢的改变方式让我太紧张了。狐狸兄，依我看这孩子现在就算是挺清秀了。以后还会变化吗？”
“……”
“现在这样子已经不错，运动神经也好，性格虽然活泼，倒也不是很难管教……从狂言师的角度看，也用不着长得太好看。”
“……”
“以后还会变化吗？”
“……”
“喂喂，狐狸兄？”
狐狸先生的嘴角含着微笑，手里的听筒滑落在地上。他似乎听到一个微小的声音一阵紧一阵缓的要他回答一个疑问。可惜，他自己完全被睡梦控制了。
外貌……啊啊，外貌。这种事情有谁说的好呢？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自己十岁的小儿子，在念着人类的童话故事。
“——头发比乌木还黑，皮肤像是白雪，嘴唇就像是……就像是流动着的红色的血液……”
这是什么？吾郎？西方的白雪公主的故事么？
有没有人劝告过白雪公主，从在继母身边生活的立场看，也用不着长得太好看呀……
狐狸先生彻彻底底的睡着了。

五
“老实说……我不喜欢黑泽明先生。”狐狸先生小口小口的呷着清酒。他与万作先生对坐的桌面上，已经放了三四个空酒壶了，下酒的小菜也都各自剩的七七八八。
“诶？”万作先生有点意外，“除了《乱》之外，你还看了什么作品？”
“只看了那部《乱》。”狐狸先生搔搔头，再度举起酒杯，这一次爽快的仰头干掉。放下杯子，他仿佛有些不禁直冲的酒气，微微侧过头去蹙起眉头，一只眼睛眯了起来，唇角却是一挑，神情像个活泼妩媚的少年。
“不喜欢？”
“不喜欢。好不容易下决心去电影院的……结果根本没怎么看清楚武司扮演的鹤丸。黑泽明先生根本没有多给什么特写镜头么。我觉得这位大导演根本不考虑演员自身独立存在的因素，把所有的演员都当作是表达自己想法的道具啊。”
“这也算是黑泽明先生的特点呀。”万作先生笑道，“我觉得你这埋怨存有私心。真那么想看武司的话，他首次出演钓狐你又不来？东京场我专门给你留了票呢。”
“啊。”狐狸先生没有必要的咳嗽了一两声，“那几天正好是吾郎的结业考试……你知道的，狐狸法术呀，也有分级别的……那孩子参加的是一级考试。”
“啊，什么题目呢？把月亮变成斗笠么？”
“你还记得呀。”狐狸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毕竟狐狸和其他生物只共有一个月亮——所以那法术可不是随便能用的。所以换成了其他相应的题目。”
“吾郎考得好么？”
“嗯……他真是太独出心裁了。”狐狸先生感慨地摇着头，“这个性可能真的是像了您家老爷子，并不像是严肃认真的你啊。他抽到的题目是‘把古坟变成华族大宅’。我承认这个题目是古老了一点。但是那孩子坚持把它变成了东京地铁站……都怪我上次带他来看电影坐的是地铁。”
“有趣啊。”万作先生微微一笑。目光深沉地落在桌上的烤竹荚鱼上。显然他并不在思考着这道菜的意义，而是在对其他事物若有所思。
“不管怎么说，反正考试委员会讨论了很久也让他通过了。”狐狸先生说。他顿了一下，提起酒壶给万作先生斟满了酒：“哪……万作兄。”
“唔。”
“我算是真的把吾郎培养成——稍微有点异想天开的——优秀狐狸了。”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那孩子其实跟你在一起生活，更加开心和自由吧。”万作先生深深的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听上去只是感慨而并非感伤，“这样看来，你真是应该来看看……”
“看什么？”
“看看那孩子——武司的钓狐啊。帮我检验一下，我是否把他培养成了合格的狂言师呢？”万作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我相信你的，万作兄。”狐狸先生笑眯眯地说，稍微顿了一顿，“不过呢……不过我个人觉得，单单从钓狐这个曲目论，那孩子怕是不如你的。”
“哦？”
“啊……真是有点难为情啦！”狐狸先生搓搓双手，“我们狐狸的后代，扮演自己的同类竟然不如人——不过呢，我也早说过，既然交给你，那就是你的孩子了。那孩子的舞台形象总给人一种华丽而柔和的感觉，精力充沛的就像是太阳的光线一样……老实说吧，有的时候稍微有一点对某些角色的扮演构成妨碍呢。像钓狐里面这样悲剧性的老狐狸，现在的他演起来一定是不如你这么强韧和大气。”
万作先生先是默默地听着，随后望着狐狸先生一本正经的说：“你也老实说吧，你是不是看过现场了？”
“那几天我确实没有去东京呀。”狐狸先生宣誓般的举起右手。由于几分酒意，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像是原形的爪子——于是他又迅速的放了下去。
“你说得活灵活现，倒像是全看见了一样。说到对扮演角色的妨碍——那孩子越长越清秀，显然超过了狂言师的标准。真不知道这点是成全他还是会阻碍他。还好现在二十四岁，以后相貌是不会再改变了。”
“啊，等着瞧吧。”狐狸先生不置可否的回答。
万作先生从桌子下的纸袋里拿出一本影集，放在桌面上推向狐狸先生：“既然你真的没来看武司的表演，我把他演出的剧照带来了。”


“呀，劳你费心了。”狐狸先生并没有特别惊喜，却是非常高兴的回答，“真是周到。——这就是东京能乐堂吧，是在这里演出的啊。——这是谁送的花篮。——这是黑泽明先生送的祝词：‘在年轻的时候要好好训练呀。……年轻的狐狸，加油！’？”
本来一边看着一边兴奋的自言自语的狐狸先生突然惊讶的望着万作先生：“诶？黑泽明先生原来是阴阳师吗？”
“哈哈哈……”万作先生一口酒险些喷在地下。
狐狸先生借着酒兴，不依不饶地说：“是这样的吧？你看你看，他都看出来那孩子是狐狸了……”
万作先生只是大笑个不停。
后来，狐狸先生也跟着笑了。
后来，两个人桌面的酒壶继续增加着。
万作先生知道自己不会喝醉。在演钓狐之前的一段时间，他的神经总是相当的亢奋，以至于酒精都是无效的。何况，不久后的钓狐，将是他人生最后的一次表演。
上了岁数了——年纪不饶人。可是，可是值得欣慰的是，有一个精力充沛的孩子会传承下去。跟自己不同却是那样相近的风格，传承下去。太阳的光芒啊……会成为太阳那样的狂言师吗？
狐狸先生也满有把握的认为自己不会醉。
本来自己的酒量就相当的好。
何况目前他还没有喝到酒后吐真言的地步……起码自己就一直没说，自己其实是去看了武司的钓狐的。
东京场他确实没去——但是福冈场他可是去了的。
看着那孩子……显然是病了，否则一小时十分钟的曲子，怎么拖到了一个半小时？
生活在人类舞台上的狐狸。行动在在狐狸面具下的人类。此刻，合为一体了吧。
那个时候，狐狸先生只觉得自己感慨得想要去拍拍那孩子：如果你暂时还演不好那只悲剧性的阴暗的狐狸，也不要着急。因为你的本性，是一只快乐的年轻狐狸吧！
不过这话其实我是不应该说的，所以，孩子啊，我远远地看着你就好。只要你获得了“学到了东西”的满足感就好。
狐狸先生端着酒杯，神色不动的这样想着。
当晚。
准备乘坐最后一班新干线离开东京的狐狸先生，还是决定到音响店里溜达一圈。他听说ＮＨＫ做了一期万作先生筹备最后的钓狐演出的节目，想要买到那盘录像带。啊……但愿我家那小子没有更改录像机的启动口令！
狐狸先生慢吞吞的走进店里。
店员听到了他的要求，有点为难地说：“客人，真的是很不巧啊！最后一盘正好被那一位客人买走了……下次进货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啦。”
随着店员随手一指，狐狸先生不由自主的打量了一眼那位抢先一步的幸运的客人。只见那位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圆胖脸上露出一个稍带歉意的微笑，带着货品推开店门走了。他的手落在门把上的一瞬间，狐狸先生看到他的右手中指上有着很厚的笔茧。
“原来是一位作家啊。”狐狸先生咕哝道。
“是么？”可能因为是快要打烊了，店员也有了点搭话的八卦兴致，“不认识……估计写不出来什么畅销书吧。”
狐狸先生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再见了。”

八
狐狸先生香甜午睡中。正在做一个梦。
梦中，吾郎只有七八岁，因为干了什么淘气的事情，被邻居抓了个正着。邻居找上门来抗议：“你们家吾郎太淘气了！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揪他的尾巴上门理论了！”
“你敢！”狐狸先生本能的怒道。反正这是梦么，不讲理也没什么的。他很有见识的想。梦里他也看不清那个抗议的邻居是谁，正方便了他理直气壮地偏袒：“揪尾巴可是对狐狸最大的侮辱啊！他是小孩子，你怎能跟他一般见识？”
“哼！我看你家吾郎未必是狐狸——”邻居冷笑道。
“太过分了！”虽然心里一惊，狐狸先生气焰却更加嚣张，“这可是对鄙狐的诬蔑！”
“他这么刁蛮淘气，说不定是天狗的孩子呢！”
狐狸先生瞪大了眼睛，同情的看着邻居。天狗？……那个……东京的万作兄——请原谅……我就不替你分辩了。
反正是在做梦么。……
狐狸先生的肩膀上被人手势生硬地敲了两下。有人在叫他：“爸爸，起来啦。找你呢！”
“谁呀？”狐狸先生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床前的儿子。这小子似乎有幸灾乐祸的表情，动作看上去有点僵硬。
“康秀长老。……我敢打赌他绝对是咱们家族最老的一只狐狸了。我小时候还问过他‘您是不是平安时代都经历过’——”
“不用介绍了。”狐狸先生叹了口气。这只老先生他哪里会不认得，自己根本就是他从小看大的，连法术都是跟他学的。突然找我，估计没什么好事吧。他知师莫若徒的想着。打算认命的迎候召见的他正坐起身子来，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狐狸先生眯起眼睛打量着儿子，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片刻后，他多少有点虚张声势地拍了下床板：“哼。就算你懒惰到叫我起床都要用式神，可是——也用不着拿扫帚杆来糊弄我啊！”
眼前轻轻地响起“啪”的一声，“吾郎”变成了一柄扫帚。而儿子的声音就在隔壁传过来：“好眼力哟，爸爸。”
“不孝子！”狐狸先生一边急急忙忙的出门，忙里偷闲回头毫无杀伤力的谴责道。
“祝你好运，爸爸……”吾郎的声音遥遥地传到耳边，当父亲的已经无暇理会了。
三爪并作两爪紧赶慢赶，站在稻桓家族首席长老办公室的门前，狐狸先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您——您找我啊，老师？”
“进来吧。”有人应道。
眼前等待着狐狸先生的，并不是个穿着古旧的和服、满脸皱纹的老家伙，而是一个模样不过四五十岁、保养得非常好的中年人。身形清瘦，举止优雅，虽然两个鬓角都有隐约的银丝，头发依旧是乌黑的，微微有点卷曲。脸型偏长，下巴前端微微凸起，薄薄的嘴唇不笑的时候也有着冷幽默的纹路，竟然是个西洋绅士风格的长相。
“老师……”狐狸先生依旧觉得紧张。童年的权威感很难消除，况且他这位恩师啊……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他都活了这么久了，没点怪癖怎么能打发如此漫长的时光？
古旧的厚重橡木门后的房屋，是一间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高的宽敞房间，整体面积竟可以当作一个小型的温室花园。然而这样大的面积根本没能容纳康秀长老的各类兴趣收藏。狐狸先生一踏进门，眼光还在各类奇形怪状的家具和饰品上流连，脚下就差点踩到了一株植物——那植物尖叫了一声，用绿色的触须爬开几步，颤颤巍巍的安顿好自己粉色的枝干。
“厄瓜多尔的食人桃。”康秀长老好心的介绍道，“因为还没怎么长大，所以不能马上咬你一口……”
“很遗憾吧，老师？”
“啐。你要是被它咬到了，身手一定是退化的比我还老。”康秀长老指了指椅子，“坐下谈吧。”
“这真的是椅子而非墨西哥仙人掌吗？”说是这样说，狐狸先生还是挨挨蹭蹭的坐下了，“您有事情要说？”
他看清楚康秀长老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叠照片，上面是美丽的地中海风景。蔚蓝的天空下，海水反射着炙热的阳光，即使在照片上看，也仿佛带有着热度，一闪一闪的灼人。残破的神庙廊柱。高大的石头围墙。圆形的古代剧场。有人——正是康秀长老，带着橄榄枝花环，冲着镜头微笑，还多少有点俗套的伸出V字型手势。


九
狐狸先生很小的时候，经常被长辈们埋怨。他们往往苦恼地抓着头顶的毛发，说他做事情拖拖拉拉的，一点效率都没有。
为什么要急忙地去做一件事呢？那个时候狐狸先生很不明白。我们一族不是有足够长的寿命，可以慢悠悠的任其所为吗？一百年（前提是没有被捕兽夹捉住的一百年）——是成为可变化的狐狸的日子。五百年——是道行已深、可以获得为非作歹的特权的日子。一千年——那个，那个就是狐狸中的老不死了……好狐狸不长命，祸害能遗千年，说不定是真的。自己从来没想过活到千年之久，这几百年足够他悠哉悠哉。
直到他发现四季的变换踏踏实实的改变了一些东西，他才吃惊起来。
年年岁岁花相似？那是因为你没有仔细去看过那树花。
当你在山中闲来无事，足够让你给门前的花树上的每朵花起个昵称。——这当然是夸张的，不过他也确实很看重其中的几朵——他发现，它们绝对不会在明年绽放。那是不同的。
那么……如果你想要做点事情去挽留它们，那就是时候了，不能再拖。或者把它们的尸体做成标本，或者用红色的泥土把它们画下来，总之，需要马上做点什么。几百年的时间，在这里不顶用。
山下的那片原野也是。它有时候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让狐狸们以为那里可以做长久的乐园；有时候则被开垦出一小块，人类粗手大脚的进行开荒。原野一般是胜利者……但是后来人们越来越多。这里建起了木头的城，石头的城，一场兵火后，荒凉再次占了上风，一直到后来，形成了现在的小镇……原野不知道变了多少种样子。
意识到变化是恒常的时候，狐狸先生变成了一只很有行动力的狐狸。
他觉得每一幅景象都应该记住。然而，活得太久，记性太好是很不利的。那无助于帮助你理解现实，尤其是当一切都在飞速发展，而你还偏偏清晰地记得昔日之景象。
若是活在人间，我这样的狐——不，是人，早晚会被当成食古不化的老古董给抛弃了吧。狐狸先生想。
所以他从前很少接触人类：那虚荣得不下于狐狸、贪心却甚于狐狸的种族，生命相比之下短暂的如同一瞬，却在这一瞬间创造出许多善与恶、美与丑的东西来。
狐狸先生深怕接触了他们，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甚至可能被他们夺走什么。
这一切都在去东京看狂言后改变了。他发现舞台就是一棵有趣的花树。艺术家们在那里绽放自己的生命之花，继而因为各种原因，渐渐凋谢。随后，经过他们自己号称“传承”的咒语，演着同样戏码、带有微妙不同的下一代演员们，又继续走上舞台。
他不是个中演员，不知其中辛酸，他只是一个觉得有趣的旁观者。这样生生不息的感觉，让他觉得激动和有趣。
于是才让自己的儿子，走上人类的舞台，代替自己体验一种不同的生命。自己的行动力，有的时候未免过分了一点啊。
被漫长生命搞得有点疲劳的狐狸先生感叹道。
老师让自己去联系野村万斋先生来扮演安倍晴明主持千年祭，这件事他一拖再拖，仿佛又回到了拖沓懒散的年轻时代。
他为自己找了很多借口——虽然在老师催逼他的时候，他反而一个都想不起来。万作兄年事已高，不适合让他走山路了；他们家的演出事务一定很忙；自己其实不大敢见那孩子……
哎。
自己不大敢见那孩子，这个不是借口，是真实的理由。他并不对那孩子感到陌生，那张脸他通过各种途径从小看到大。只是，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跟那孩子见面时必然会采取的客气礼貌，也不敢仔细凝望他眼角眉梢之间岁月留下的痕迹——那是如果他还做狐狸，就绝对不会在这个年纪沾染的痕迹。
清明。清明。狐狸先生再也没有利用过这个名字。吾郎是独特的，不需要把这个名字替换给吾郎。事实上，他原本就没有这个打算。仿佛是不动用“清明”这个词，小小的清明就一直是自己的孩子，这一事实被他凝固在那个时光里。
他应该采用什么态度，去见这个——这个他借以跟时间和种族开了玩笑的孩子呢？


狐狸先生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坐在客厅里胡思乱想了一个多星期，一直没有主意。
此时，儿子吾郎走进了房间里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乡里乡亲们。
狐狸先生有点吃惊。
“大家来做什么？”
“来订购点东西啊，爸爸。”吾郎笑眯眯地说，“电视机您现在不用吧？”
“订购东西？在这儿？……再说，这和电视机有什么关系？”
“啊啦。”还没等吾郎回答，身边的一位狐狸大嫂热心的插话，“你家吾郎可有本事啦。这不是要千年祭了么，大家伙儿都得准备一下啊。需要的不少材料咱们这儿没有，本来商量着要去山下采购，不过你家吾郎说，他有法术让我们在这儿买到东西……”
“这不大可能吧？”狐狸先生置疑道。
“就是网上订购啊，爸爸。”吾郎一边拍着电视机一边解释，“这样不是很方便吗？你去山下玩的时候不是也知道这一套？”
“我知道什么是网上订购。”狐狸先生看着乡亲们包围了电视机，自己被不由自主的挤出几步开外，“可是我们家并没有电脑……”
就看见自家的电视机被打开，吾郎对着满屏的雪花点嘟嘟囔囔了一阵子，手掌还半带威胁性的拍打着电视机的外壳。屏幕闪动了一阵子，甚至机器本身也颤抖了几下，终于有点勉强地变成了蓝屏的开机画面。
狐狸先生目瞪口呆。
“催眠术都能应用在电视机上吗？”
“啊，不容易呢，爸爸。不能光用催眠术。”吾郎在乡亲们的啧啧赞叹中愉快地说，“必要的时候需要一点哄骗的手段。”
从那天起……
在狐狸先生居住的深山中，安倍晴明千年祭的准备工作正式拉开帷幕。
由于传说——不，狐狸们深信不疑——安倍晴明公的母亲是狐狸，那么狐狸们也就算是这位了不起的大阴阳师的娘家亲戚，这样想来，千年祭就是自己种族的节日。
因此康秀长老广发请帖，邀请远近各处的亲朋好友来此团聚。“信秀长老爱吃的‘落雁’糕点的材料需要买一点。”“合川家舅舅喜欢的荞麦面条山里没有了。”各种各样的亲戚们的口味被想了起来，拿着采购清单的狐狸们蜂拥而入狐狸先生的家里。电视机一天内被催眠多次，必要的时候几个小时内一直是开机状态。
“你啊，也被‘吾郎什么都会做’、‘有麻烦的事情找吾郎好了’这样的咒给束缚了。”到了清净些的时候，狐狸先生取笑儿子。
“啊。”吾郎伸了个懒腰。
“要不然你去歇一会好了。”
“您需要帮忙的时候叫我一声。这个电视机啊，现在不大稳定。”
话音刚落，眼前正在播放节目的电视机突然黑了屏幕，片刻后，闪起一行古怪的蟹形文字。
“完了……需要重启呢。”吾郎摇摇头。
“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狐狸先生绝望地说。他想起机器里面内置的水晶球，现在被当成中央处理器，一定混乱的不像话。
“自从上次我威胁它，让它以为自己装了宽带以来……它就很容易坏了。”
强悍的儿子若无其事的说。
不管怎样，狐狸们的筹备还在进行着。狐狸先生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不想让族人失望，或者说不想让康秀长老把自己变成仙人球什么的，现在必须要联系万作先生了。
狐狸先生在野村家的官方网站上小心翼翼地查好了他们演出的场次表，估算着大概的空闲时间，给野村万作先生打了电话。
他聊了很久，直到吾郎进了门来，他才放下了电话——那还是当年吾郎的童年作品呢，不过因为没有被异想天开的升级成传真机，所以一直很好用。
吾郎站在门口，目光有意无意的望过来。
“来吗？”他没头没尾的说。
“吾郎啊，上网站给我订购一套狩衣如何？”
“诶？在说什么啊。”古灵精怪的儿子一时间愣在那里，“那就是……他们不来了吗？”
“让你去你就去么。”狐狸先生镇静地微笑，面容中看不出一丝阴影。
“……他们太忙么？”吾郎站在那里没有动，向来充满着活力的笑容也消失了。“我真的很希望他们来啊。”他说。
“吾郎。”狐狸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