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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永远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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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换了个角度的关于阿求的故事,三十寿限的设定让位于过目不忘。
且让我们假设,阿求的身份并非生而为人知。同时,她还有一个非常爱她的姐姐。
并且这位姐姐,是一个宛若恶魔的孤傲之辈。然而,火之子亦会因爱屈于土之子。
“这个世界是如此像她。”
原创主角警告。嗯,不太满意?


IP属地:北京1楼2024-10-05 13:48回复
    我是稗田彩香,主脉这一代第三大的孩子与长女。长辈们对我极尽疼爱,我自幼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不可能不幸福。
    儿时,我对稗田之姓毫无实感。哪怕客气点说,那时候的我也可谓是“不食人间烟火”,书画、琴乐、仆从于我如四季轮回般稀松平常,衣食住行未曾入我眼界,烈日伤不了我的肌肤,雨雪无碍于我的脚步,我远眺自己将来要继承的田庄,静听雨点打在伞上墨花的单调回响。稻谷像波浪一样在风中荡开层层叠叠的纹路,比画上还要好看。
    现实之于我,就像书卷上所描绘的世界那样缺乏细节。我与泥土仅间隔一对木屐,却仿佛行在云上,入眼的一切如同蒙着一层雨雾,瞧不真切,触不可及,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色彩寡淡。于是我感到孤独,孤独之后则是平静。
    我不怪罪长辈和家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的同辈们也很正常,只是我有些特别。在更遥远的过去,更确切的说法是,特别的只有我。
    我生来便孤傲。据说,从我还是幼儿起,我委屈时便不哭不闹,只是闭口不言,神情忧郁。两位哥哥活泼好动,静不下心,资质又不过中人,于是维系家族辉煌的责任早早地落在了我肩上,长辈们对我期望很高,我做的比他们盼的还好。大家谬赞我谦逊温润,而我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到底有多么傲慢。爱有多种多样的外显,傲慢亦是,我只是单纯地不屑与他人接触罢了。对人动怒是自降格调,与人争吵是辱没自我,同人相爱是自讨没趣。十四岁时,一个男孩向我表白,我婉拒了他,后来却有点后悔,发现自己对他曾有过些许好感,然而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我的幻觉,他还配不上我的爱。作为骗过我几天的报偿,我在此收起恶语。
    阿求刚出生时,她还不叫阿求。妈妈告诉我,从今天起我就是姐姐了:不再是受宠的独女,而是家中的长姐。对此,我毫无实感。
    那又怎样?我如是想道。
    我看着小小的她,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孤独与我很早便成了一对密友,难容他人插足。我怀疑,思考,最终笃定。静默的厚重垒成通天的象牙高塔,我端坐塔顶,漠视日升日落。我常常出现在花花绿绿的人中间,伴着杯盏交错和乐声吵嚷,伴着俗不可耐的耳语的装腔拿调,晃过一张又一张温文尔雅的假面——一群有肉无灵的人的肖像。那些早已不再战战兢兢的纤手,以富家千金玩世不恭的胆量,触碰我这双冷冰冰的手掌,每当我表面沉迷于她们的声色,心中却在重温往昔怀过的幻想——已逝岁月里的山茶花香。
    一开始,她是稗田家的二小姐,我的妹妹稗田清香,大家都说她不哭不闹的模样和我很像。没几年,她成了第九代御阿礼之子稗田阿求,我们的家主。
    百年一遇的御阿礼神事上,阿求披着秀美的和服,衣香鬓影,同前来恭贺的大妖谈笑风生。
    我看着小小的她,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尽管被寄以厚望,但我不过是一介小辈,没资格在这般庄重的场合落座于家主席旁。父亲帮着她应付接踵而至的贵宾,我和母亲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插不上。
    看见天狗举起酒杯邀她共饮,而父亲居然只是陪着笑倒起酒来,我有点着急,下意识便想要站起来,母亲扯住我的袖子,示意我安静。
    “妈妈,清香她还小,身体又虚弱,怎么可以——”
    “大人的事情轮不着你管。还有,别再叫那个名字了,事不过三。”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灌得站都站不稳,被仆从扶下宴席。
    我好像也喝了很烈的酒,头晕目眩,再没气力动筷,只感觉恶心想吐。
    第二天一早,妈妈拉着宿醉般头疼欲裂的我去拜见新家主。我看着阿求发间的山茶花,视线愈发模糊。
    众目睽睽下,她抱住了我。
    她轻轻说道:“别哭,我的姐姐,别哭。”
    我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挺着小小的身板,以家主之名庄严宣告道,没人有资格对我们姐妹的私事说三道四。事后,父亲和母亲还是再三警告我,在外不能称她为妹妹或唤她以旧名。御阿礼之子是圣者,是稗田一词全部内涵的具现化,凡人的名讳加于她是大不敬之举。
    稗田家的二小姐稗田清香理应在御阿礼神事上彻底消亡,从此只有稗田阿求,但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我的妹妹,不论凡世,亦或阎魔。
    神圣的传统和庸俗的权财于我皆是障眼浮云。有人私下劝我,犯不着和阿求走这么近惹得老顽固不满,无需家主指名,将来把持大权的依然会是我,我的兄弟姐妹要么不上不下,要么烂泥扶不上墙,老家伙们没得选。也有人背地谣传,父亲一脉图谋对家族更彻底的掌控,明明生下了御阿礼之子,却还不知餍足,唆使我去家主耳旁吹风,不惜逼得自己清心寡欲的女儿性情大变,也要在剩下的二十余年将权力彻底收归己有。我已听惯了来自尘世的微不足道的冷语冷言,俗套的寒暄和猜疑试探在我眼里可笑不堪。疼爱我的长辈对我失望透顶,认为我堕入了邪道,醉心于争权夺利,父亲则说我疯了。我对这些指控供认不讳,我做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至于我怎么想的,那反正也不紧要。
    御阿礼之子之于稗田家,是神一般的存在,只不过,有的人确实虔心敬神,有的人则只关注神的荫泽。
    而我一概不在乎。
    我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清香就是第九代御阿礼之子。七岁前她和我同住,我看书的时候,她也总是凑到跟前一起来看,我不时向她请教问题。在其他人面前,她是装傻充愣的天真小女孩,唯有和我独处,她才终于松了口气。我过目不忘的妹妹记得所有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眼中每一缕深意。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在还是幼儿的她面前究竟展露过怎样的真情,但她害怕他们,只喜欢我,因为她记得我在她面前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我同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获得了她这般彻底的信任。恐怕我早忘了。
    和儿时总闷在书本里的我不同,她非常喜欢外出采风。该看的书她早在前世便看差不多了,并作为编纂缘起的重要素材毫发无损地传了下来,除此以外的琐碎日常,则作为无用之物被一扫而空,她却格外地珍视着这些易逝的芳华。现实的一切之于我,就像书卷上所描绘的世界那样缺乏细节,瞧不真切,触不可及,但她活的比谁都清晰,比谁都投入。
    我第一次带她出去玩时,她骑在我的背上,畅快地大笑着,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姐姐,跑吧,像风一样奔跑吧,会很开心的。”她笑着在我耳畔说道,“不论什么悲伤压在心头,不论什么烦恼苦扰着思想,一切都会在瞬间消散!去看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淌着黄金的树叶,看那燃烧般跃动的蓝天、宛若烟雾的白云!
    “就在昨天,我还觉得自己是枚碎片,在生命的穹苍里无规则地沉浮和颤抖。
    “今天,我已彻悟,我就是苍穹,所有生命都是律动的碎片,在我怀中运转!”
    当我停步时,地上堆满了绵白如积雪的散花。她跳下来,大口吞下芳香的空气,快乐地将目光投向每一处细微的角落。她似乎能从最平凡不过的事物中觅得造物者的匠心,与万物一道生长,当她在花丛中嬉戏时,连我也发现了,美确实存在于一切事物中。
    我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像她。
    她捧着亲手编好的纯白花环跑到我跟前,笑着问我,上面都有些什么花。我一个也答不上来。她告诉我,这是杏花,那是梨花,这是山茶花。
    “虽然名字叫彩香,但姐姐真的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呢。”
    将刻板、冷淡、无趣美称为纯粹,未免有些抬举了。
    “拒绝了名字的祝福,拒绝了外界的染色,如谪放般孤寂,如晨星般凛然,这样的姐姐,真的很美。”
    我蹲下身,她替我戴上那纯白的华冠。
    我们收集了许许多多的山茶花,她格外喜欢这种不吉之花。回去的路上,我们挑出一朵最好看的山茶花,由我插在她发间。
    其实,她并不确定花环上那些花到底是什么,有关花的知识,她才刚从今世书本看来——御阿礼之子的记忆寸土寸金,传承中没有鲜花的容身之处。对山茶花的钟爱是她个人之举亦或御阿礼之子的共性,我们也无从得知——书简上没有笔墨可为小事而留。这种未知令她愈发期待每一次外出。被洗去的那些记忆对他人来说太过无用,对她来说则太过美妙,正因如此,与它们的重逢才如此叫她欢欣。世界待她如第一世般冷漠,她则视其为旧友。


    IP属地:北京3楼2024-10-05 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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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幸伴她度过了最自由与快乐的几年。她七岁,我十六岁时,在我又一次偷偷带她外出玩耍的路上,我们遇见了阎魔,死神,和父亲。手持悔悟棒的阎魔大人,肩抗镰刀的死神小姐,和面色青白的父亲。
      清香从我背上跳下,将我护在身后。
      以说教闻名的阎魔一言不发,只是用明鉴是非黑白的双目一遍遍打量着我们。
      清香打破了空气中骇人的沉静,拱手行礼:“好久不见,四季映姬大人。好久不见,小町。”
      死神小姐没敢答话。阎魔大人又看了我几眼,才转而将视线投向清香,以巨石滚落般冷漠而不容违抗的声音一字一句宣判道:“第九代御阿礼之子稗田阿求,隐而不宣,擅离职守,念其年幼,暂恕其罪。御阿礼神事,即日举行。”
      “谨遵钧命。”
      阿求深深地向她鞠躬道。
      阎魔大人叹了口气,凝固于空气中的可怖压力随之散去。尽管依旧居高临下,她却再不是审判罪人的裁判长,而是一介语重心长的长辈:“那个孩子是火之子。那双圆滚的眼睛,就是炙烈的火焰,一旦发怒便意味着终结。狡诈,且顽固,即使把自己燃烧殆尽,也会将意志贯彻到底。
      “那个孩子恐怕,迟早有一天,会咬破谁的喉咙的。”
      她预言道。
      阎魔大人指了指父亲,对我说道:“火之子,汝应拜于土之子,莫要再顽劣。”
      我回答说:“我不顺从。”
      父亲的脸扭曲起来,死神小姐惊异地看向我,却没有谁敢出声。
      阎魔大人似乎早有预料,分毫未动怒,只是继续说教:“世上诸般事物,于人而言,大致可从四个方面去看:它是什么,是否有益,是否合善,是否为美。火之子啊,莫要让你心中的火焰障了你的眼,任它将你心中的世界烧成一摊灰烬。虚实于你皆是雾气,裨益于你不过衣裳,而你又是什么?你从不懂得怜悯与爱情,靠凡俗的食物度日充饥,你何以自傲?过多的欲望,即是火焰本身,你自知天性的嗔贪,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不断克制随心所欲的冲动,靠的却不是敬畏,而是鄙弃与漠视。圣人从心所欲不逾矩,而蔑视俗世一切诱惑、状若苦修者的狂徒,一旦失控,必将横行如战车碾过,最终燃着火跌入地狱,摔的粉身碎骨。孩子,你该多出去走走,多交些朋友了。你的思想比别人多,你的行动也该比别人多,否则,你的一部分将成为你另一部分的干柴。”
      很冗长,不过我确实听进去了,于是后来我鼓励阿求多出去走走,再后来,她成功和铃奈庵的小姑娘交上了朋友,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说完这番话,阎魔大人用稍显生硬的和缓口气继续说道:“再会了,御阿礼之子此世的姐妹。阿求,你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跟我解释。”
      死神小姐扬起镰刀,下一个眨眼,我便回到了稗田邸门口。仆人惊疑地看向我,家族其他成员则朝我打听时任家主,即父亲匆匆出门的缘由。我告诉他们,我的妹妹清香就是第九代御阿礼之子稗田阿求,父亲作为她的生父正陪同她和阎魔大人商讨御阿礼神事的事宜。我的族人欣喜若狂,一些老人甚至不禁流泪,整座宅邸成了欢乐的海洋,墙壁通透得像层纸,喜讯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响个不停,人人面上放光,仿佛与有荣焉。
      真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什么。
      母亲抛下了手中的工作,兴奋地找我说个不停。我一句也不想同她聊,她却越说越起劲了,自顾自地以为我只是一如既往的面上镇静,心里其实跟她一样激动,叫我不必在她面前也端架子,放开来和她互诉衷肠便是。这还不算完,她接着还教训道我刚才失了礼数,竟在大家面前以旧名称呼阿求,并以姐姐自居,虽说我年纪尚小,不懂事情有可原,但今后可一定要——
      “妈妈,清香难道已经不是你的亲女儿了吗?”我忍不住打断她。
      她答道,确实不能算。
      她是我的母亲,是蒙福主持先祖转世之仪的祭祀,是第九代御阿礼之子的生母,也将是阿求的追奉者。
      御阿礼之子过目不忘,头脑如明镜,思绪如雷光,能达成凡人所不能及的大功业,是稗田家延续千年的根本,是幻想乡千年记忆的化身,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不朽史官,怎有人胆敢在先祖灵前妄以长者自居?
      我冷却了心念。母亲的无情会令我悲哀,而狂信者的呓语只叫我乏味。
      这出荒诞剧足足持续了两天才算完。阿求尽管年岁尚浅,却已灿然若神人,神事第二日的清晨,她将我从地上扶起,与她同列,无人敢质疑她的决意。最终,我受封御阿礼之巫,以巫女的身份侍奉恍若神明的御阿礼之子,顽固派们面上心悦诚服,盛赞道,以阿礼与稗田的高贵,早该有这般规格的祭祀了,巫女的殊荣也唯有我的高贵之血能配上,接着又以礼数传统作缚意图将我紧捆。我从此佩上了假面,遮掩住自己与阿求过于相似的形容。一年接着一年,在有心人的暗中操弄下,人们逐渐把我忘了,我的名字轻薄如覆于脸颊的狐面,提起稗田彩香,他们只能想起那位总是侍立于家主身侧的忠诚巫女、代其处理各类事务的助手,一张假面、一道透着血锈味的谜题,而再不会联想起从前那位喜爱琴棋书画、载着妹妹东奔西跑的大小姐。
      阿求曾忧心过我的精神状态,因为面具是极强的暗示,长期佩戴假面,心理的异化将难以挽回,我将非我。
      但离了面具,人只是人。假面与化妆自古便是凡人化神最有力的仪式,所谓巫者,上横为天,下横为地,凭沟通天地人神之巧游走自在,我的巫女之称不过是众人的附会和妥协,阿求则是被千百年的传承强行架上了神坛,但那也无妨。
      我不懂该如何沟通天地人神,法术仅是粗通,处理起人与人间的杂事倒姑且算得心应手,这样一来,她也不必再劳心俗务,可以全身心投入写作,或是一目十行将送来的资料尽数扫尽,或是亲身四处寻访,录下口授。尽管儿时她曾恳请我替她瞒下身份,以孩童之身游历幻想乡,得享烂漫童年,但她并非有意抗拒自己的使命。若非对编篡缘起执念深刻,她又怎会忍受三十岁的苛刻寿限,一代又一代进行转生?称其为使命,似乎还略有不妥,缘起的工作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份甜美的责任。她爱书,更爱这个世界。
      我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像她。


      IP属地:北京4楼2024-10-05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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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早点后,阿求便与我继续昨晚未尽的棋局。她今天特地要我摘下面具来落子,我答应之余,心头也有些许不解。
        总的来说,我不如阿求。头脑好在哪都管用,但我有狠劲、韧性足,敢于弃地争势、调集子力同她决一死战,算力不够就靠判断和取舍去强撑,因此偶尔我也能争胜。半小时后,我以一气之差在对杀中胜出,擒住了阿求的大龙,她笑着投子认负:“被翻盘啦。”
        “承让。”
        “姐姐总能给我惊喜,是你赢了:我并不了解你。这让我高兴。”她深深地看着我,双目炯炯有神,像读新书那样专注。
        我习惯性地保持沉默,却又有些不自在。我总是戴着面具去观察他人的面具与面具后的暗流,早已淡忘了自己的形容。她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并非生来便佩着面具,这让我颇有些生疏。
        “姐姐有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吗?”
        “和昨天差不太多。”
        “姐姐也和我们最开始认识时差不多,但也有很多地方变了,我记得很分明。”她的声音像清早窗旁的浮尘那样飘忽,“你的眼睛曾像火焰一样炙烈,如今却蒙上了一层天鹅绒;你上下的睫毛是那么长,阳光在你的瞳仁里都反映不出来,它不是闪闪发光,它是那么的柔媚,好像在安静地抚着我的脸颊。他们都很怕你,因为他们见不到你面具后的真情,也忘了你从前的模样,但我记得。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记不清。”
        “你的生日。你今天三十岁了。”
        我对此缺乏实感。时间于我如指缝漏过的干沙,岁月于我如头顶行过的流云,但她就在我眼前,空气中弥漫着山茶花的清香。她还有九年。想到这,许多褪色的怀想又开始鲜活起来。
        阿求她总是对生日兴致缺缺,因为生日与节日无非是为了记忆,再就是给人以理由。纪念日是比历法还更生造的生造物,它是那样的不谐,震得人随即从庸碌的日常中惊醒,回想起自身与世界的不平凡,而她从不遗忘。她若是想多同我待一会,也从不需要理由,我亦如是。
        “再不久,我就得去准备转生之术了,也许我们还能像昨晚一样同床共枕,但很难有机会再像这样下棋了。”她念白似的说道,“有人以太阳的运动计时,有人以机械的轮转计时,而我们总是以彼此计时,于是我们得以相聚在同一时间的同一地点,但我们终将别离。也许我还会在缘起上再添几笔,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拖延了。偶尔我也会害怕,可每当想起你,想起我不仅会活在纸墨上,还会完完整整地活在你心底,我就又放宽了心。我听说,人在梦中清晰的记忆,一旦醒来便会快速淡忘,如一捧沙,一勺沫,仿佛不曾存在过。我倒是记得自己所做的每一个梦,不论好坏,但我会不会也只是一场幻梦?我的人生将埋没在阿礼那庞杂而浩瀚的忆海中,阿拾会忘掉姐姐,忘掉山茶花和我们一起看过的风景,稗田家只会记得御阿礼之子,不会记得我也活过,我不过是稗田,是名字当中的数字。”
        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她打了个呵欠,收敛起棋子,轻笑道:“言归正传,生日快乐。我还以为取下面具后能扳回些许优势呢,结果你总是这样。”
        “你很不安,我无法感同身受。”我缓慢地说道,“但是,你想出门去看看的话,去哪我都可以陪你。”
        “像以前那样?”
        “像以前那样。”
        “你不会是想偷偷带我逃跑吧?”
        “我试过很多办法了,如果你想,我就再去试一次。”
        “哎呀。”阿求有些惊讶,“你背着我尝试过很多回吗?我单知道四季大人找上来问责的那次。”
        “我记不清了。”
        此后我们都再没有说话。她怀疑自己三十年的人生不过是阿礼在地狱的一夜幻梦,也许正是因为她活的太清醒了。失意者能借酒消愁,所有令人不安的念头都会如杯中的泡沫般在第二天的日出前消散,而她的忧郁宛若潮水,起初远在月下,而后一点一点地将足迹抹消,吞没了她的脚踝,涨到了她的胸口。
        她突然点破了我的心思:“我猜,你心里想的是海。”
        我点了点头,说:“还有沙岸。”
        “幻想乡没有海,也没有沙岸。如果有机会,我多想和你一起到海边去,在那先庆祝你的三十九岁,后庆祝我的三十岁。”阿求开玩笑地说道,“我们玩个游戏吧,假设我们真的到海边了,我们要在沙滩上写什么好呢?我先来,我要写‘我是自有永有的’。”
        “我会写,‘我不过是这片汪洋里的一滴水’。”
        我接着话头,继续说道:“去沙上写字也许来不及了,但我为你写了东西。要来看吗?”
        “好。”她点点头,声音轻快。
        我一说完,便开始难为情起来。我的思想很平静,头脑也冷静,心却在猛烈地跳着,递交书卷时,她的指尖摩挲过我的手指,接着是翻页声,沙沙的声音轻挠着我藏在角落的细微心思。我有意同她隔开距离,我们却好像挨得格外的近,光看她的动作,我就知道她读到了哪。我们仿佛又像小时候那样,凑在一起读着书。
        《通往永远的方式》,我的短篇杂集,文笔很是稚嫩不堪,多有东拼西凑,因为我的想法总是破碎而断续的,毕竟,我充其量不过是海岸边一块沉闷的礁石,经由海风和浪潮日夜拍打留下的些许蚀刻,才总算从灵动的风水那借得了一毫神韵。我羡慕阿求那样潇洒的笔触,字里行间的灵气有如原稿上淡开的墨痕那样充满层次感,而我要是去舞文弄墨,只会落得个遍身狼狈。笔在我手上笨重的不像笔,我不像是在纸上行文,倒像是在大理石上用刀刻字,缓慢而笨拙。
        作为我第一部作品,我没有大胆到直接去描摹现实,而是采取了寓言的形式。我写道,忧郁的恶魔,谪放的精灵,飞翔在罪恶的大地上空。他从不懂得怜悯与爱情,也不靠凡俗的食物度日充饥。谪放者徘徊在荒漠,找不到安身之处,他统治着渺小的人世,散播罪恶而毫无欢欣。在圆月流辉的夜晚,一位旅者造访此地,旅者目盲且疯癫,她竟是来朝圣的!恶魔嗤笑着说道:此处并非什么乐园,而是冻结的死者之都。疯人一概不予理会,她认定恶魔便是天使,神的咒缚仍阴魂不散,像破落的殿堂——依旧是庙;被掀倒的圣像——依然是神!
        疯人此行是为谋求通往永远的方式,堕落的天使对于作恶早已感到烦腻,于是,他开始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他曾虚度了一串又一串阴沉的岁月,若是这其中有永远蕴含,那便随它去吧!
        一桩桩回忆在恶魔面前闪动,他将它们一一地都记得分明,而疯人一天一夜都不吃不喝,她全心全意地聆听他的故事。疯人徒然地睁着双目,美丽的瞳孔灰暗无光,仿佛神明在为土之子塑形时,为了美竟将宝石嵌在她眼中。太阳在她的眼中升起又死去,满月在她的眼中越升越高,火之子最终屈于土之子。恶魔无意折磨神的弃儿,弗如说他最爱同神唱反调,他决定去找眼睛替疯人安上。他要疯人看到自己的面目,不要她死于饥渴亦或寒冷,至于那之后又该如何是好,恶魔心中无盘算也无期待。他停下无止境的述旧,轻轻擦拭蒙尘的宝石。恶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疯人劝他勿徒劳,她的盲眼实为赐福,因她曾目见光辉,并将辉光封于瞳中。恶魔愈发觉得疯人疯癫,疯人则讲起了海的寓言。
        她说道,神明自有永有,创造世间万物,为何全知全能的神要造物?她曾从天使那里得到箴言:只有了解你自己,你才能了解所有人;只有了解所有人,你才能了解你自己。在那无垠大海的无垠沙岸,曾横卧有数不胜数的时钟,潮起潮落,四季流转,指针日复一日地轮回,每一刻都有同行者停转,钟表心知时光一去不复返,然而每日它都在更新自我,于它而言,昨日即是今日,今日即是明日。它思索道,时光也许是从一点直飞向另一点的直线,然而,它已用生活将其约束,它已是永远者。
        不知何时,沙岸上多出了一盏沙漏。它与所有前行者一道同行,但沙砾一旦落入瓶底便去不再返。当钟表的指针再次濒近零点时,沙漏已然落尽了最后一粒沙。沙子经它约束成形,聚积成塔,形若丰碑。钟表思索道,它也许是时间的刻度,沙漏既是时间的刻度,也是它的刻度,而且,沙漏并非一无所有者,它已收集了许多的沙子。于是,它心知自己是存在者。
        它对着沙漏说道:我的神明,我的成就啊,我是你的昨天,你便是我的明天。我是你地下的根,你便是我天上的花,我们迎着太阳生长在一起。
        恶魔了然了她的话外之音,他朝疯人唱起古老的歌谣:
        我曾在埃及的尘土里久久躺卧,无声无息,不知季节变迁。
        太阳予我生命,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在尼罗河岸,与白昼一起歌唱,与黑夜一起梦想。
        及至如今,太阳用千万只脚来踩踏我,想让我再一次,躺到埃及的尘土里。
        可是,看看这个奇迹,看看这个谜题!
        曾令我集聚成形的太阳,竟不能将我搅散。
        我依然屹立不倒,健步走在尼罗河岸。
        恶魔抱起疯人,飞翔在美丽的大地上空。他们巡回世界,在旅途中,疯人透过盲眼看清的是人们的善心与暖意,恶魔透过疯人眼中的景象看着疯人,她的一切举止是这样的美好,这样地充满了表情,这样地充满了天真的可爱,一种幸福的声音填满了他空漠的沉寂的心。在旅途的终点,疯人看着恶魔,问道,他如何看待造物主今日的世界。
        他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像她。
        恶魔看着疯人,望见她瞳中自己的倒影,突然,他已寻得了通往永远的方式。他带着颗为幸福而敞开的心,准备要去爱。期望的不太分明的战栗,隐秘的尚未可知的惶恐,仿佛在这初次的会晤中结识了他那高傲的心灵。他说道:怜悯我吧。
        美人说道,她见过一千张面孔,她能透过它们的光彩,看到背后的丑恶;她又见过一张面孔,她不得不拨开它的光彩,去看它有多么美丽。
        美人闭上眼睛,同恶魔相拥,相吻。
        而后死亡将他们分离。天国的使者降至荒漠,谪放者狰狞地吼道:“她是我的!”
        昔日的同僚邀他归去,火之子仍然不愿低头,摔下华冠再度叛逆:“我不顺从!”
        慧眼的美人望着丈夫,取下亲手编制的花环,替自己的天使戴上:“你仍光辉。”
        天国的使者说道,她不属于你。她眼中封存的是天上的光,她与天国的契约远早于人间的婚约,她还将再返人间,将天光分与他人。
        落败的恶魔被封印于此,千万年再不得脱困。他高昂起头,望向白日的巨轮,说道:
        “造物主啊,我如今向你祈祷,对着你的圣容和你的光轮,不向你忏悔,也不对你谢恩,更不为我空寂的灵魂和受苦的心。
        “请把幸福赐给受之无愧的心,让体贴入微的人们伴她终生,让她那善良的心灵有所希冀,享受青春的光辉和暮年的宁静。
        “待到辞别尘世的时刻来临,不论沉寂的夜晚或喧闹的清晨,求你派一名最最圣洁的天使,到病榻前迎接她那美好的灵魂。”
        恶魔守着妻子的坟茔,热烈的爱久驻在他心头。他想起了可亲可敬的同僚昔日的话语,无忧无虑的使者不明白他为何要叛逆,弃永恒于不顾,不与天国修好,他当时说道,如果没有她,我要这永远又有何用。
        忧郁的恶魔,谪放的精灵,枯坐在冻结的死者之都。他已求得了怜悯与爱情,凭着泪与爱的回忆度日充饥。他用不朽的思想和幻想的全部的欢乐和全部的威力、用非人间的热情爱着她。他爱过,仍在爱,并以爱通往永远。
        …………


        IP属地:北京5楼2024-10-05 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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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求死后,我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家主。一个十年接着另一个十年,如同一分钟后又一分钟,时间按照单调的顺序飞去,我能感觉到,我也快死了。
          小时候我十分喜欢看书,后来我再没有闲暇看书,如今我又翻看起了书页。抚过干枯的墨迹,褪色的回忆再度鲜活,我想起落笔时的心绪和她读到各个情节的反应。翻完最后一页的时候,阿求问我,她死后,我会一直记得她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她追问道,我还能爱她多久。
          我保守地说,能有个十年吧。
          如今看来,我真是太保守了。面对她的时候,我总是这样。看着她与我相仿的面庞,闻着淡淡的山茶花香,我不知不觉便失神地放松了全身的气力,任什么动听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直到现在还经常想起阿求死的那天。我们驱走了其他人,在房间中沉默地对视着。如若没有打扰,我情愿一直这么看下去,但那已是她的最后一晚。她站起身来,凑到我跟前,勾下面具,吻了吻我的脸颊。我默不作声。
          她扑哧笑道:“姐姐,我还好好地在这呢!你这是干嘛呀。”
          我低声说道:“我只是没力气。”
          “嘿——哟!”
          阿求抱起我,把我放到了床上。我茫然地张着怅然若失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她。她看起来全然不惧,有说有笑地跟我聊起我们过去的许多经历,我强打起精神应和她。一桩桩回忆随着话语在我眼前闪过,而我很难将它们一一地都记得分明,但我努力地睁着双目,全心全意地聆听我们的故事,将美好年华的淡影寄存在心。不知不觉,潮水般的月光浸到了她脸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阿求像感到冷似的抬手挡住太过苍白的月光。她停下叙旧,要改与我背靠背地坐在床上。我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一反常态地抱住了她,她安静地依偎在我怀中,身体一点点地失去温度。
          她低低地对我说道:“我以初代阿礼起誓,我以御阿礼之名起誓,我以幸福和痛苦来起誓,我以我们欢乐的相会而又可怕的诀别来起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别哭,我的姐姐,别哭。”她轻轻说道,“你的泪水对我来说已太过灼烫。让我们地狱再见吧。当我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不再害怕那一声接一声的召唤,我开始害怕失去你。一想到我的下一世还很漫长,没法去陪伴你,我们后世再难成为姐妹,比死亡还更悲戚的伤感便开始啃噬起我的心灵。再给我些爱吧,姐姐,有了你的爱,我在哪里都将无所畏惧。”
          呼吸声,心跳声,最后的温热。片刻后,沙漏漏尽了,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倒,发间的山茶花也整个儿摔在地上。我仍静静地抱着她。
          世界在我眼中已显得陌生,痛苦在怀里反倒轻松。
          我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像她。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死神小姐正摇着船行在河上。
          她亲切地同我打招呼,和我唠起了家常。我前半生作恶多端,死后被架上燃火的刑车跌入地狱也是活该,但早有人替我筹够了足以抵罪、再活一世的款项,不但如此,她还托死神小姐给我捎来了一件她亲手织成的礼物。
          一顶鲜红如火、由彼岸花编就的花环。
          死神小姐看着发愣的我,笑着说道:“你们长的真像啊。”


          IP属地:北京6楼2024-10-05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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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阿求是很香的好孩子,因此我让她们的名字都带上香。
            顺着联想一点点描摹,最后成了锅稀里糊涂的大杂烩。
            写文有时就像培育树木花草,需要修剪枝叶,当我专心写一篇故事时,便需要舍却思想中一些杂乱的部分。有些就此默默躺在泥土中,随时间流逝分解作养分,有些枝条则不知不觉生根发芽,竟长成了一株新苗。
            我也有个妹妹,不过我的妹妹既不是亲妹妹,也不是好妹妹。一开始我试图把自己的一些东西丢给彩香,结果呢,可能因为我妹妹跟阿求差的实在太多吧,很快彩香小姐跟我也没了关联。思索了一下,还是没让彩香沾染上黑色,直白地去咬断某人的喉咙,毕竟有血腥味就不香了,但这样一来,恶魔一词就失去了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恶性,喜闻乐见的恶役千金环节也不好去写了。
            钟表与沙漏是我对普通人与阿求进行区分所想用的一个比喻,但直接靠心理描写道来是不是有些太平铺直叙了呢?于是我想到我还没用过故事里套故事的手法呢,然后我的联想愈发发散,最后发散成了这鬼样。照抄了喜欢的诗歌水字数实在不好意思,而且多少有些混乱。
            “我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像她”是彩香小姐的核心人设。阿求对她来说到底是什么呢?我替她想过很多爱阿求的理由,而当这句话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后,我便觉得再不需要更直截的告白。
            原创主角彩香小姐也许还有可细写的地方,比如她到底是如何的偏执,怎样地对凡世诸物不屑一顾而为自己的欲求不惜践踏一切,但最后我基本没有展开。总感觉继续写要收不住了。
            九岁年龄差一是凑部分情节的合理性,二是这样阿求三十岁时彩香三十九岁,39是miku的谐音。这个理由有没有冷到你。
            我想说很多话,但最后又咽了回去。尽管乍看没啥联系,不过我忍不住动笔的缘由是家庭因素。彩香最初源自我曾经一些想法的截面的极端化,杂糅了各种别的元素以魔改,比如火之子焉可拜土之子出自易卜劣斯,即撒旦,即路西法,而曾在今在永在与自有永有形容的是上帝,撒旦原是上帝最亲近的大祭司,后因傲慢而背叛。写着写着,角色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超出了我一开始给她定的人设,结果收束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该说,这就是老树新枝吗?我完全没想到最后会成这样,毕竟我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变成这样多少有点放飞自我的自暴自弃的弃疗味,也可能最初的灵感作为被修剪的杂念本就埋藏了许多混乱的钟子。
            最后,我找老师给还在修改的长文约了插图,期待成品了w


            IP属地:北京7楼2024-10-05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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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的不错,支持一下!


              IP属地:安徽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24-10-05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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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天津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4-10-05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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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好,很难不支持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4-10-05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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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4-10-05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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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文笔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4-10-06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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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少见的风格,好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4-10-06 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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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意料的扑了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24-10-06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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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看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4-10-07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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