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从来不是个轻松的季节。于人如此，于神亦是。
不知不觉间，我已将人里绕了个遍。肆虐而过的朔风将行道上的人烟悉数吹散，仅余遍地枯枝败叶。两侧林立的树木惨惨凄凄，令我提不起兴致去踹。铁灰色的阴云扼住了太阳，入目尽是衰败，光彩不再。稗田家的御阿礼之子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寂寞与终焉的象征”，我不置可否。寂寞与终焉，这更像是冬的特征罢？秋天不过是预示了冬的临至。但这么说倒也无甚问题，四季轮转又何来泾渭分明的界限可言？相较起来，秋已经算幸运了，若是冬天说，春天在她的心中，又有谁会相信呢？
唉，秋天如何如何，跟我反正也没几毛信仰关系。这回过来赈灾，穰子带了一堆食物，被村民团团包围感激供奉。至于我，红叶之神？我就是个负责往火里加燃料帮忙烤红薯的小工，压根没人来谢我！也是，看我那蹲地上挑着树枝往火里捅枯叶的衰样，别说信仰心了，真的会有人把我当神吗？穰子一茬茬收获信仰，在严冬也迎来大丰收，不愧是人气满满的丰收神。老姐我呢，冬天也照常凄凄惨惨戚戚，也没愧对红叶神的神职呢！反正有我没我没区别，还不如出来散个心。本打算找棵顺眼的树踹几脚撒气，结果愣是找不着，犯不着我出马，北风的大手已经把叶子全给拍落了。
当然，硬要说的话，倒也不是所有树都遭殃了，例如我眼前的稗田邸，里头种的山茶树还有些叶子挂着。不过，他们毕竟是人里的大户，尽管贵为神明，我有任性的权利，但作为长姐，我也晓得何为分寸与稳重。我就看看，不进去。
我不进去，御阿礼之子倒出来了。我对人类通常无甚兴致，但神异如此，我又怎能不为之动容——她身上那份秋的气质厚重得几近神性，若是手执绯想之剑的天人在此，她身侧恐怕会立即具现化出红叶、稻谷与果实。这一代的御阿礼之子大约是命不久矣了。
三十，六十之半。日月星为三精，春夏秋冬为四季，金木水火土为五行，三精四季五行相乘便为六十。六十蕴含着一整个自然周期，依照天干地支，人类又将六十岁称为花甲之年。于现代，三十岁正是逐步褪去热情与活力，成家立业、硕果累累而暗藏衰败的年纪，以立秋作比可谓恰当：立，建始也，五行之气，往者过，来者续；秋，揫也，物于此而揫敛也。至于四十五，人已难掩疲态，或仍能保有些许朝气，但精气神随时可能急转而下，与三秋神韵堪称暗合：霜降，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霜降之时，气温骤降，昼夜冷暖极分明。秋的两大气质由我和穰子分而掌之，而眼前的人类，兼具。
她瞧见我，鞠躬行礼道：“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向您致敬，秋静叶大人。”
我拱手回敬道：“平礼，半神的御阿礼之子。”
“唤我阿求便可。感谢您的盛誉，四季映姬大人也曾在我身上瞥见片缕神性，但半神实在不敢当。”
只管生死轮回、分断黑白的阎魔，单论眼光可比不过司掌四季轮转的我。执笔成书记录幻想百态，寿数将尽的第九代御阿礼之子，已然集丰收与凋零于一身。我看见她发间的山茶花于严冬屹然挺立，嘴唇虽冻得发白，紫色的眼瞳却炯炯有神。不自然的死气与青年应有的生气在她的面容上交织缠斗，形成了奇异的平衡，有如阴阳二气于太极图中吞吐。我能看出，这种调和只是暂时的：她撑不到明年的秋天。但她不会因此完结，正如秋天从未因冬的降临消逝。
“我听说，御阿礼之子虽然过目不忘，但轮回转生时亦会有所磨损，琐碎的记忆将被忘川卷走，求闻之志则在代代濯洗中愈发明净。新神诞生于众人的信仰，神性蕴藏于人类的心中，九世御阿礼之子的虔信集于一身，阿求，在我看来你已与神明无异。”
她笑了笑，呼出一团白气，缩了缩手说道：“期待与秋大人共事的那天。说来，秋大人您冬天怎还专程来人里巡旅呢？辛苦您了。”
救灾啊。
我刚打算这么说，突然想起自己是半路跑出来玩的，转而又有些羞涩了，于是改口道：“心血来潮罢了。游历人间是我一大兴趣，恰巧这回碰上你们遭了天灾。穰子在那分发食物，做的很好，我看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就又继续四处闲游。”
“您有心了。”阿求面上的笑意有如春锦般明艳，“天气如此寒冽，让秋神曝于街上蒙受朔风，我这般的凡人实在是心有不安。秋大人，可否来寒舍小坐一会？稗田邸虽不敢说留住了秋意，但多少能抵御些冷气。”
“无妨。落叶的精神，也包括了将风切开自在飞舞之意，我并不——”
“秋大人，求求您啦。”她双手合十，神情却多有些俏皮，“刚才您说的话已经让我多有领悟了，我还想再多和您聊一聊呢。秋以外的季节都很难看到您，尤其是冬天，正因如此，您的每一句话，对我都是莫大的帮助，是弥足珍贵的材料，我迫不及待想把它们写进求闻了。”
那是当然。一到冬天我就犯困，成天赖被窝呢，能见着有鬼了。
“好了好了。”我叹了口气，“犯不着拿这种腔调跟我说话。我自然是乐意的，阿求。”
踏入屋后，我瞧见壁上横挂的“求闻”二字，不禁驻足屏息。
“那是你十五六岁写的吧。”半晌后，我如此说道。
“正是。”
“遒劲有力。我只知绘画，不懂书法，但我能辨别四季，那是炽烈燃烧、煌煌如正午大日的夏至之气，令人目眩。”
“您喜欢夏天吗？”
“当然喜欢啊，四季本为一体，都是自然的面相。树叶呀，总让人觉得到了秋天才会变成红色，但其实从发芽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带上了美丽而虚幻的鲜红。只不过，叶子们在整个夏天都会把它隐藏起来。”
“然后，由您来为它们添彩。”她很上道地接道。
“正是。”
我们来到茶桌前落座，阿求亲手为我倒了一杯香气雅致的好茶。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聊秋与冬，聊侘与寂，聊丰收与终焉，转而聊到生与死，然后便是她自己。阿求一些观点近似宿命论者，那股机械感着实令我不快。都怪那个四季映姬，妄自评判是非的阎魔，只看得见黑白的色盲。我暗自嘀咕。
“人的出生是偶然，是奇迹。穰子钟爱丰裕与收成，会为金黄的麦浪欣喜，也会看着繁华的集市微笑，而我则是寂寞与终焉的象征，每当有人离开人世，惴惴不安地走向坟墓，我便共度弥留的时辰，但对病者却不加慰抚。”
“就像现在的我？”阿求语调轻松地调笑道。
“我可没那种心思。”
“也是，我没得病，健康着呢。”
“等待横死是真正的绝症。”我摇了摇头，“那群阎魔，说什么维护生死秩序，自己却干着妨害正常生命轮回的事情。”接着，想起那个幻想乡裁判长的名字，我感到更不爽了：“四季？她也配姓四季！她懂什么四季轮回，哪有三十岁就把人弄死的道理？连种庄稼的都比她要更懂四季！”
“这话可不兴说啊！”阿求连忙打断我，“映姬大人是我顶头上司呢，我之后还得给她打工，还请您别太为难我。”
“行吧。”我撇撇嘴。
“对了，秋大人，您要不要也来试试书法？我自认书法跟绘画是有不少共通之处。”
“献丑了。”我蘸好墨水，提起笔来时却不知该写什么好了。踌躇了一会，我将狼毫横到一旁，摸出了我的爱笔，指尖触碰到画笔的那一刹，徘徊于胸口的阴霾一扫而空，豪气充盈我的心——这才对嘛！如梦初醒般，冲淡高古之气开始在我身体中流淌，我翻手在桌上铺开几枚落叶，顷刻间它们便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红。
“黑白色的燃料，我实在是不习惯。”说罢，我将画笔点向红叶，蘸取了几分秋意，挥笔画就一个大大的“求”字。最后一笔落罢，火红又鲜艳的笔触仿佛还在纸上不断燃烧，寂静而璀璨夺目，宛若落叶于孤独中献上的一曲终焉之舞。
“哲人的灵魂在脑子里栖居，诗人的灵魂藏在内心，歌者的灵魂在喉间盘桓，舞者的灵魂，却流溢在舞者的全身。”我收起笔，朝御阿礼之子问道，“汝为何许人也？”
“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落于笔下，载于书中。”她庄重地答道，“此身既为人子，又非完人，不过是写于水面的一首短歌。”
“我可不会把画画真当自己的全部。”
插回笔后，我又变得懒洋洋了。“哪怕是落叶，也要在风中献上最后一舞后才肯在泥土上歇脚，歇够了再于大地母亲的怀抱中陷入安眠，等待下一场轮回与舞曲。”我瞥了眼阿求发间的山茶花头饰，继续说道，“花朵才刚盛开便粗暴地将其撕下，哪有这样的采茶人。四时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喜怒刚柔，不离其理。生老病死，不可横夺。”
“自然轮转之理确实是如此这般，您说的是。”阿求认真地答道，“可所谓人者，既要顺应自然求存，又要与天地作斗争。倘若遵循四季之道，止于我个人的宁静，那幻想乡缘起又该如何成书？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编纂史书，牺牲者也只需止于我一人，我甘愿为这超脱轮回广揽一切的求闻持之力承下所有的苦果。作书非播种，播种有收获之时，可我所写的史书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的一刻。我行在路上，只求前进，而无求于终点。”
她轻声唱起了不朽的歌曲：
“让大地拿走
“她所有的一切吧，
“因为我，人，不会完结。”
我又看见了，具有神性的人俨若巨人一般站立在暴怒与毁灭之中，嘲笑着世界的盛怒和自然力的狂烈。
“让我也为您题一字吧。”她拈起笔，蘸足墨水，全神贯注地写下了秋。
我看见波浪般的麦田，与余烬般的枯树。
漆黑的火字，仿若燃烧殆尽般沉寂，又好像孕育着点点生机。
“写左边的时候，我想起了您的妹妹，而右边自然是您了。黑墨毕竟不像您的颜料那般能显出流火的质感，我只好从灭字那边取意。如何呢？”
“很好。”
我捧起书法，静待至墨干，郑重地将其收下。
临别时，阿求将我送到了山茶树下。天上的阴云愈发暗沉，令道别时的话语也染上了些许阴霾。
我问道：“阿求，你喜欢阴天，还是晴天？”
“那自然是晴天。”她微笑道，“如若可以，我希望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死去。”
我俯身拈起一片山茶花的落叶。
秋为金，主肃杀。
我将枯叶尽染作鲜红，朝天空浅浅划去。
漫天阴云被一剑斩开，现午日普照大地。
光芒倾注而下。
“落叶切开风雨，自在飞舞，也终有安息之时。愿你安好，并找到自己的归处。”
我留下红叶，悄然离去。
End
不知不觉间，我已将人里绕了个遍。肆虐而过的朔风将行道上的人烟悉数吹散，仅余遍地枯枝败叶。两侧林立的树木惨惨凄凄，令我提不起兴致去踹。铁灰色的阴云扼住了太阳，入目尽是衰败，光彩不再。稗田家的御阿礼之子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寂寞与终焉的象征”，我不置可否。寂寞与终焉，这更像是冬的特征罢？秋天不过是预示了冬的临至。但这么说倒也无甚问题，四季轮转又何来泾渭分明的界限可言？相较起来，秋已经算幸运了，若是冬天说，春天在她的心中，又有谁会相信呢？
唉，秋天如何如何，跟我反正也没几毛信仰关系。这回过来赈灾，穰子带了一堆食物，被村民团团包围感激供奉。至于我，红叶之神？我就是个负责往火里加燃料帮忙烤红薯的小工，压根没人来谢我！也是，看我那蹲地上挑着树枝往火里捅枯叶的衰样，别说信仰心了，真的会有人把我当神吗？穰子一茬茬收获信仰，在严冬也迎来大丰收，不愧是人气满满的丰收神。老姐我呢，冬天也照常凄凄惨惨戚戚，也没愧对红叶神的神职呢！反正有我没我没区别，还不如出来散个心。本打算找棵顺眼的树踹几脚撒气，结果愣是找不着，犯不着我出马，北风的大手已经把叶子全给拍落了。
当然，硬要说的话，倒也不是所有树都遭殃了，例如我眼前的稗田邸，里头种的山茶树还有些叶子挂着。不过，他们毕竟是人里的大户，尽管贵为神明，我有任性的权利，但作为长姐，我也晓得何为分寸与稳重。我就看看，不进去。
我不进去，御阿礼之子倒出来了。我对人类通常无甚兴致，但神异如此，我又怎能不为之动容——她身上那份秋的气质厚重得几近神性，若是手执绯想之剑的天人在此，她身侧恐怕会立即具现化出红叶、稻谷与果实。这一代的御阿礼之子大约是命不久矣了。
三十，六十之半。日月星为三精，春夏秋冬为四季，金木水火土为五行，三精四季五行相乘便为六十。六十蕴含着一整个自然周期，依照天干地支，人类又将六十岁称为花甲之年。于现代，三十岁正是逐步褪去热情与活力，成家立业、硕果累累而暗藏衰败的年纪，以立秋作比可谓恰当：立，建始也，五行之气，往者过，来者续；秋，揫也，物于此而揫敛也。至于四十五，人已难掩疲态，或仍能保有些许朝气，但精气神随时可能急转而下，与三秋神韵堪称暗合：霜降，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霜降之时，气温骤降，昼夜冷暖极分明。秋的两大气质由我和穰子分而掌之，而眼前的人类，兼具。
她瞧见我，鞠躬行礼道：“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向您致敬，秋静叶大人。”
我拱手回敬道：“平礼，半神的御阿礼之子。”
“唤我阿求便可。感谢您的盛誉，四季映姬大人也曾在我身上瞥见片缕神性，但半神实在不敢当。”
只管生死轮回、分断黑白的阎魔，单论眼光可比不过司掌四季轮转的我。执笔成书记录幻想百态，寿数将尽的第九代御阿礼之子，已然集丰收与凋零于一身。我看见她发间的山茶花于严冬屹然挺立，嘴唇虽冻得发白，紫色的眼瞳却炯炯有神。不自然的死气与青年应有的生气在她的面容上交织缠斗，形成了奇异的平衡，有如阴阳二气于太极图中吞吐。我能看出，这种调和只是暂时的：她撑不到明年的秋天。但她不会因此完结，正如秋天从未因冬的降临消逝。
“我听说，御阿礼之子虽然过目不忘，但轮回转生时亦会有所磨损，琐碎的记忆将被忘川卷走，求闻之志则在代代濯洗中愈发明净。新神诞生于众人的信仰，神性蕴藏于人类的心中，九世御阿礼之子的虔信集于一身，阿求，在我看来你已与神明无异。”
她笑了笑，呼出一团白气，缩了缩手说道：“期待与秋大人共事的那天。说来，秋大人您冬天怎还专程来人里巡旅呢？辛苦您了。”
救灾啊。
我刚打算这么说，突然想起自己是半路跑出来玩的，转而又有些羞涩了，于是改口道：“心血来潮罢了。游历人间是我一大兴趣，恰巧这回碰上你们遭了天灾。穰子在那分发食物，做的很好，我看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就又继续四处闲游。”
“您有心了。”阿求面上的笑意有如春锦般明艳，“天气如此寒冽，让秋神曝于街上蒙受朔风，我这般的凡人实在是心有不安。秋大人，可否来寒舍小坐一会？稗田邸虽不敢说留住了秋意，但多少能抵御些冷气。”
“无妨。落叶的精神，也包括了将风切开自在飞舞之意，我并不——”
“秋大人，求求您啦。”她双手合十，神情却多有些俏皮，“刚才您说的话已经让我多有领悟了，我还想再多和您聊一聊呢。秋以外的季节都很难看到您，尤其是冬天，正因如此，您的每一句话，对我都是莫大的帮助，是弥足珍贵的材料，我迫不及待想把它们写进求闻了。”
那是当然。一到冬天我就犯困，成天赖被窝呢，能见着有鬼了。
“好了好了。”我叹了口气，“犯不着拿这种腔调跟我说话。我自然是乐意的，阿求。”
踏入屋后，我瞧见壁上横挂的“求闻”二字，不禁驻足屏息。
“那是你十五六岁写的吧。”半晌后，我如此说道。
“正是。”
“遒劲有力。我只知绘画，不懂书法，但我能辨别四季，那是炽烈燃烧、煌煌如正午大日的夏至之气，令人目眩。”
“您喜欢夏天吗？”
“当然喜欢啊，四季本为一体，都是自然的面相。树叶呀，总让人觉得到了秋天才会变成红色，但其实从发芽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带上了美丽而虚幻的鲜红。只不过，叶子们在整个夏天都会把它隐藏起来。”
“然后，由您来为它们添彩。”她很上道地接道。
“正是。”
我们来到茶桌前落座，阿求亲手为我倒了一杯香气雅致的好茶。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聊秋与冬，聊侘与寂，聊丰收与终焉，转而聊到生与死，然后便是她自己。阿求一些观点近似宿命论者，那股机械感着实令我不快。都怪那个四季映姬，妄自评判是非的阎魔，只看得见黑白的色盲。我暗自嘀咕。
“人的出生是偶然，是奇迹。穰子钟爱丰裕与收成，会为金黄的麦浪欣喜，也会看着繁华的集市微笑，而我则是寂寞与终焉的象征，每当有人离开人世，惴惴不安地走向坟墓，我便共度弥留的时辰，但对病者却不加慰抚。”
“就像现在的我？”阿求语调轻松地调笑道。
“我可没那种心思。”
“也是，我没得病，健康着呢。”
“等待横死是真正的绝症。”我摇了摇头，“那群阎魔，说什么维护生死秩序，自己却干着妨害正常生命轮回的事情。”接着，想起那个幻想乡裁判长的名字，我感到更不爽了：“四季？她也配姓四季！她懂什么四季轮回，哪有三十岁就把人弄死的道理？连种庄稼的都比她要更懂四季！”
“这话可不兴说啊！”阿求连忙打断我，“映姬大人是我顶头上司呢，我之后还得给她打工，还请您别太为难我。”
“行吧。”我撇撇嘴。
“对了，秋大人，您要不要也来试试书法？我自认书法跟绘画是有不少共通之处。”
“献丑了。”我蘸好墨水，提起笔来时却不知该写什么好了。踌躇了一会，我将狼毫横到一旁，摸出了我的爱笔，指尖触碰到画笔的那一刹，徘徊于胸口的阴霾一扫而空，豪气充盈我的心——这才对嘛！如梦初醒般，冲淡高古之气开始在我身体中流淌，我翻手在桌上铺开几枚落叶，顷刻间它们便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红。
“黑白色的燃料，我实在是不习惯。”说罢，我将画笔点向红叶，蘸取了几分秋意，挥笔画就一个大大的“求”字。最后一笔落罢，火红又鲜艳的笔触仿佛还在纸上不断燃烧，寂静而璀璨夺目，宛若落叶于孤独中献上的一曲终焉之舞。
“哲人的灵魂在脑子里栖居，诗人的灵魂藏在内心，歌者的灵魂在喉间盘桓，舞者的灵魂，却流溢在舞者的全身。”我收起笔，朝御阿礼之子问道，“汝为何许人也？”
“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落于笔下，载于书中。”她庄重地答道，“此身既为人子，又非完人，不过是写于水面的一首短歌。”
“我可不会把画画真当自己的全部。”
插回笔后，我又变得懒洋洋了。“哪怕是落叶，也要在风中献上最后一舞后才肯在泥土上歇脚，歇够了再于大地母亲的怀抱中陷入安眠，等待下一场轮回与舞曲。”我瞥了眼阿求发间的山茶花头饰，继续说道，“花朵才刚盛开便粗暴地将其撕下，哪有这样的采茶人。四时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喜怒刚柔，不离其理。生老病死，不可横夺。”
“自然轮转之理确实是如此这般，您说的是。”阿求认真地答道，“可所谓人者，既要顺应自然求存，又要与天地作斗争。倘若遵循四季之道，止于我个人的宁静，那幻想乡缘起又该如何成书？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编纂史书，牺牲者也只需止于我一人，我甘愿为这超脱轮回广揽一切的求闻持之力承下所有的苦果。作书非播种，播种有收获之时，可我所写的史书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的一刻。我行在路上，只求前进，而无求于终点。”
她轻声唱起了不朽的歌曲：
“让大地拿走
“她所有的一切吧，
“因为我，人，不会完结。”
我又看见了，具有神性的人俨若巨人一般站立在暴怒与毁灭之中，嘲笑着世界的盛怒和自然力的狂烈。
“让我也为您题一字吧。”她拈起笔，蘸足墨水，全神贯注地写下了秋。
我看见波浪般的麦田，与余烬般的枯树。
漆黑的火字，仿若燃烧殆尽般沉寂，又好像孕育着点点生机。
“写左边的时候，我想起了您的妹妹，而右边自然是您了。黑墨毕竟不像您的颜料那般能显出流火的质感，我只好从灭字那边取意。如何呢？”
“很好。”
我捧起书法，静待至墨干，郑重地将其收下。
临别时，阿求将我送到了山茶树下。天上的阴云愈发暗沉，令道别时的话语也染上了些许阴霾。
我问道：“阿求，你喜欢阴天，还是晴天？”
“那自然是晴天。”她微笑道，“如若可以，我希望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死去。”
我俯身拈起一片山茶花的落叶。
秋为金，主肃杀。
我将枯叶尽染作鲜红，朝天空浅浅划去。
漫天阴云被一剑斩开，现午日普照大地。
光芒倾注而下。
“落叶切开风雨，自在飞舞，也终有安息之时。愿你安好，并找到自己的归处。”
我留下红叶，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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