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席上午眠初醒觉，见谯阁中帝女畏极炎燠，将窗窃敞了一大半，碧纱床帷如柳垂烟，被薰风一扰，在枕畔摇摇漾漾，不期搔至鼻尖，惹得鸳枕上装睡之人阿秋猛打一喷嚏，女使们闻见声响，团团香云似的围拥上来，教我再没法儿将自己卷进丝衾里偷凉犯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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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着鼻子坐起道句无事，指尖儿又挼上雪腮，竟探得凹凸好几栅印子似的，忙跳下榻，又跣足爬上梨花椅，凑案上那狸奴鸾镜前凝看：嗳——怎又叫竹席留这样多红痕，岂非给月妹儿看了笑话……一双乌圆眼尚还惺忪，呆呆与镜中帝姬对视，半晌、白葱似的指头扒住软和圆颐，将双靥当作月团儿扯揉起来，试图将午梦的刻痕揉吧揉吧复归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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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月团被捏染得肿红，虽消了席印，但也不似素来洁整的样子…脑后系的两绦素锦，本扎实了拟作兔耳，现也在一通折腾里软绵绵地垂萎下去，黏着颈边薄汗，好不可怜。思量片刻，又趿上白罗绣屐，啪嗒啪嗒跑转回纹屏里，扯着牛鼻环拉开橱门，翻出件月白轻纱就要兜头罩上全身，篆愁急着劝，道那是还未送去裁织的料子，惹得阿㝹也只得将嘴直直抿出一道横，还得好声好气讲道理，微微娇騃】外头日晒，若无纱挡着，我嫌热。【实是想掩去圆圆脸盘上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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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女官在一方小小天地间僵持良久。不多时，棠前阁外亭亭现出一影，身量稚小，薰得薝卜香淡，宫裙肃洁无褶，唯是始终紧捏玉柄，以两只素扇障面，教人睇不清面貌】本公主来寻游月。【睫毛根根垂搭扇沿，仿肖母妃口气，欲将话儿雕琢得妥帖文气，如文墨里书写的雅辞丽藻般】前日已递过拜帖，夏深昼长，欲与吾妹同分翠阴。

【入了夏，风不太和顺，总是热腾腾又气鼓鼓的。早上下过一阵过云雨，转脸日头升起，将地壤里的湿气蒸发出来，四处氤氲着一股水生的腥气。阿乔平日里好侍弄香道，这会儿正将香橼和佛手、薄荷混在一处熏帐子。我原本坐在里间看书，见她忙得不亦乐乎，我也看得新鲜，便搁下书，支颐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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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非对熏香这门学问有兴趣，只是从我晓事以来的观察中得出一个定论：人人都有自己喜欢并擅长之事。就如为我侍读的小燕姐姐来说吧，她精通文史，好与人辩学，我读不通的策论，与她而言却是信手拈来，且永远兴味盎然。再例眼前的阿乔，她是棠前斋里自封的薰香女史，在她手里经过的香料无一不好、无一不精的。四季各要用什么香、是驱虫蚁还是熏裙裳，她自有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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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棠前斋的主子，也就是我，却是个不知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的庸人。虽然我始终不曾放弃尝试寻找自己擅长做的事，并且乐此不疲。但我也不免在许多时刻感到颓丧。在这时候，身旁的嬷嬷总会说：公主不学这些也是可以的。言下之意是，殿下只要时刻端谨着姿态，做一樽美人觚便足矣。只因我并不需要这些艺长亦衣食无忧——何必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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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已经漫游去天涯海角，视野中却看着阿乔挑帘出去了，碧纱一升一落间，望见庭院中海棠树下立着熟悉人影，可不正是前日约好的九姐姐，这会儿小蕉正引着她进门。只是打眼瞧着，觉出几分古怪】谒姐姐怎么拿着两只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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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着眼定定看了片刻，却未能窥得庐山真面目，边自绣墩起身迎上去】是外面太热了么？【扬声分付小蕉】拿两碗冰酥酪来——不要告诉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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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我今日已经吃过一碗了】

【四所内各个公主阃阁离得近，自见谯转至棠前，实不过几箭之距。然而再短的路程，端袖执扇许久，肘臂也开始发僵发酸，委实吃不住力，只好慢慢却了扇，望向迎来的姊妹】嗯……太热了，脸都晒红啦，故拿扇子挡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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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念她为我提供了个好藉口。杲杲日光在一方小院里膨胀，久闷帐里的膺衷却未因炎夏受扰，在见到她时，一颗心充盈起甘草味，轻飘飘地快乐起来，像有只红耳霜毛的小兔在平野里一蹦一跳地要上天。但黎谒不总擅表露心绪，只化作面上嘴儿轻抿起，现出对小小梨涡，绣屟下宫步也规规致致，纵使我其实是想径自奔扑过去】
我急着出门，这扇面儿还没请人画，两面皆白，好像怪粗陋的，小婵莫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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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几步躲入花厅里间，两厢绣墩上坐下，不自觉捋捋发带锦绦，确认它如长耳般顺在身后】小婵换了新香，好生怡人。【夏令晚晴天气，南薰吹得篆水淡淡，薄荷香草的兰息便是如是沉潆在她周身，无端使人痴醉】还有冰酥酪——元我是到访了广寒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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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支玉柄连缀扇团绢面，被主人小心规整地搁在檀案边；冰酪摇摇弹弹，堆雪似的窝在只轻坚的山水磁碗里。磁勺儿送入口，小心抿化一舌丰美的沁凉蜜香，舒服得眯弯了眼】棠前阁的酥酪是仙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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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窗放任满庭绿焰在棂格间晃晃悠悠，芊芊的树梢儿疎密，被晚晴化透，凝成了扇面上模糊的灰影，水墨泼阴似的，洇开参差的痕迹】小婵。要不——【突发奇想，指尖虚点上树影的脉络】这扇面，由你我二人彩缋好嚒？

不见怪不见怪，我看素面缎子洁雅，倒是合衬谒姐姐瓷肌芙靥，恰如雪上点红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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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柄素扇撤下来，这才晓得为何九姐姐要障面。几道尚未消去的红痕斑驳雪颊上，瞧着倒像是凉竹簟作恶。不由抿出两点梨涡，但也没直截戳穿她，只是顽笑打趣一句，便赶忙捧着酥酪碗垂头吃，好将笑意掩藏起来，以免她羞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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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九姐姐性情温软，最是像她豢养的那尾小兔，人常言物似主人型，我却不知道她们二者间是谁类谁。抑或人本就是倾向选择与自己相类的东西，宠物也如此道理——那么若是我的话要养什么好呢？然而咬着瓷勺怔了一阵，仍没想出答案。侧靥笑盈盈附和道】阿乔手巧，她最擅调香，姐姐若是喜欢，一会儿带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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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酥酪见底，浑身方才感到凉浸浸的，忍不住揉了揉小腹】仙品恐得仙人消受，我今日吃了两盅，这会儿觉得“消受”不起了。小蕉小蕉，还是拿温水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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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拿起被她安置一旁的团扇，仔细端详不难看出是极好的丝绢，跟我擦脸儿的帕子是一样的。新洁如澄心堂的素宣，倒真合宜作画。然而我望着它却犯难，琴棋书画我都学了些皮毛功夫，近来正在琴技上用心，只还没有看出天赋，可谓样样都拿不出手。如今姐姐提了要我彩缋，大抵免不了要露拙】好是好，只是我并不精于丹青，只怕要毁了姐姐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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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桩事我本身并不抗拒，还觉得颇有趣。虽这样推辞，却又忍不住四处搜寻起可绘的物事。小案正对着门，豆绿色的纱垂荡下来，掩映着那株筛落于扇面的海棠】就画我阁前这棵大海棠罢，往后姐姐看见这扇面也能想起我了。

打破这场互吹彩虹屁的美丽存戏

【说话的功夫，外间起了一阵风，连带着棠叶、竹篾帘飒飒起连串的清响。熏炉上盘桓的烟气也被吹得走了形，像是话本里写的青蛇白蛇，在夏风中缓缓萦成媛女的姿态。然而异趣现身只一瞬，下刻它又归于平凡了。我时常被这样不易被人察觉的幽微时刻所吸引，并顿生出无垠好奇与想象，这是否也算是种天赋呢？想着，同时也嗫嚅着答】嗯，她们人人都有好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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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连九姐姐都能有养兔儿的心好，偏只有东不成西不就，南北看一遭，挑不出错，也难评哪处有超拔众人的好处。甚至不敢看身后妆案的镜匣了，横竖只写着清秀二字。要自嘲的话刚刚涌上喉头，可又觉得难为情，找不出自己擅长与喜爱的事，到底不是什么需要众人皆知的美谈】
【阿乔与小蕉将一应要用的墨彩纸砚捧进来，我挑起一支小羊毫攥在手中，颇羞赧地偏偏脑袋】暑天不思饮食，午膳就进了一碗酥酪……这会儿又贪凉。好姐姐，千万别告诉我额娘，不然她要训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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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声的话语淹没在随即而来的沉默中，只剩下我同黎谒毫尖点水沾墨涂彩的动静。勾勒完海棠树的形，觉得画面里缺乏生气，于是一手撑鬓望向外院。无意瞥见鬟间蜻蜓的银色翅膀倒映在水盂里振振欲飞。便着意在海棠树的一侧填了一只小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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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点了这一笔后，转瞬又后悔，把起扇子拿得远远地看】不该贪多、不该贪多，你瞧我这蜻蜓放在这儿实在是画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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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姐听见凑过来安抚，几句话温温柔柔便熨平烦忧。又将那扇搁在面前仔细看】再看看又好像还好，总归是不能改的了。【将绘了海棠与蜻蜓的扇子轻轻搁回桌上】往后我画了好的再送予姐姐罢，今夏且拿它凑活使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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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这样敲定，眼神还反反复复地流连在扇子上。黎谒仍在一旁认真地描绘海棠影，我闷气了一阵，将那扇子翻了个面，又再度提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