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八年四月，宫掖堂宴】
【早春的风还如一柄柄不足尖锐的银剪儿，若是和细，拂到面上尚是一种享受；可若吹得狠了，再添皮肤柔嫩点儿，便多少要吃那么几分不舒服的罪。碍着这个原因，我愣是在出门前给女儿裹了又裹、塞了又塞，满当到她直喊“额娘，额娘，看不见眼睛啦”，我才勉强松了心里的弦儿，领她登上马车，粼粼碾尘向皇城】
【儿子贪玩，日夜跟严礽皮个没完，我眼瞧他在家都这么闹腾，生怕两个都带来了看顾不住，就寻个由头搪塞了虎头虎脑的小子，只带了秀秀气气的小女儿一道去见人。过了西华门，迎面便是灿灿的朱红斗拱、彩绘飞檐一路撞入视野，我们牵着不及膝头高的女儿，听着她东一声“哇”、西一句“这个是什么？”，迎着碧色琉璃瓦上若有若无的流光金线，晃一晃掌心里牵的那只柔软小手，语笑嫣然地耐心应她所询】
【到了宴上，命妇自要独辟一堂。几人耳语过后分行两道，我带着殷淙入宴，抱她坐上孩子自个儿够不着的紫木圆凳，然后蹲在她跟前，自襟前取出一方松香绿的帕子，一面替她把每根白嫩如藕节儿似的手指都擦一遍，一面往桌上和她之间来回递着眼色，嘴里轻轻同女儿嘀咕旁人听不到的密语，譬如：告诉她喜欢什么菜悄悄告诉我我来帮她啦、想要如厕也得悄悄跟我说不能自己跑啦、吃得撑了还是得悄悄告诉我，这样我才好领她去消食儿啦……说到最后，她许是听得烦了，小屁股一扭，噘着嘴说：不就是像在家一样听额娘的么？】
【她尾音一落，我立即眉开眼笑地说“对喽！”，然后毫不吝啬地探过身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宴上人来人往，但我只拥着小女儿安居一隅，口中讲的、耳中听的都只有她，四旁跫音再是繁杂，也丝毫不能影响我们母女二人细如蚊蚋的笑语】

（宫城御苑，红撩翠拂，彩绸长铺的美酒佳肴，不知多少的宫娥侍立两旁，一曲华贵的清奏，忽隐忽现于殿堂后，那宾客莅临，簇拥着紫闼中的主角儿，而我委实难受——难掩忧愁，在一色青艳的女眷中，眉头蹙起。这宫宴喧嚣，同我无关，我不语也不笑，只垂眸凝视着掌上的小樽，悄悄叹息。）
（我不爱歌舞和热闹，只愿和花草鸟兽为伴，过着禅心自在、远离尘嚣的生活，走出这宴席外，始终是一隅寂寞的人。辉和小容，是我许久不曾见到的小友，和她的情谊，始在她人的介绍，若说辉和小容是耀了天地的太阳，我便是…太阳底下不知名的一株小草，旁边一粒微尘。）
（她嫁入王府，诞下孩儿，依旧光华如初。我不愿和她招呼，招呼了，不知道说些甚么、该怎么样笑，怎么样回答才能顺从她的心意，不擅人际，有些累罢了，偏偏对上了眼睛，大抵是避不开了。）
这……这是你的小女孩儿么？很……很像你。

【一道道绘着猛虎下山、腾蛟归海、描金花鸟的八扇菱格大屏风就摆在宽敞的四周边际，阻不开视线也挡不了来去，端得是一个赏品。只殷淙对上头那些绘画儿好奇得很，非得将脑袋左一下又一下地探出我的肩膀勾着头去看，起初问她在干吗还不肯告诉我，后来才扭扭捏捏地说想摸一摸那些小鸟】
【“小鸟”？那时我没明白此鸟非彼鸟，并非宴堂里飞来了扇着翅膀的活物，直到她伸长胳膊一指，我顺着瞧过去才懂——噢，原是屏风上活灵活现的笔下功夫；只是这么一转首，甚不过转了半扇儿雪颊，却叫我望见一张顶顶熟悉的面孔】
泱……应闲？
【叶何应闲，小字泱泱。我从前惯爱“泱”来“泱”去地招呼她，只是如今，大家年岁、身份都不再是昔日那几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我便将那个熟悉的称呼在舌尖滚过一遭，又及时改了叫法儿。但我仍是亲热地，上前要握她的手，仿佛这些年的光景儿并没有磨去任何痕迹】
来，粽子，叫姨姨。
【摸摸殷淙的脑袋，垂目示意她见礼，旋即又抬眼望向应闲，哂然一笑】
对，我女儿，大名叫殷淙，小名儿叫粽子。你跟着喊粽子就行，我们往常在家不爱提她学名，她年纪又小，怕是记不住那么多字儿。

不必如此客气的……（我仿佛愈加地怯生了。那含笑待晞，双眸流转星河的姑娘，又不是甚么会吃人的魇兽。记忆重圆，曾经的芳约几月中，她明明待我是好的——偶时我怨恨自己的怯弱胆小、便是在这样人多的地方，也不愿碰到熟稔的多寒暄几句。）端午，若你还想从前一样唤我泱泱，便好了。
（是带着祈求和试探的语气，即便只是如此的一桩小事。于是，在那一瞬陷入安静的长寂里，我默默地嗔怪了自己好久、为什么寻不出话题，为什么不能舌灿莲花，令她再亲近我一些，归宁长河聊赖的岁月中，我定是需要这样一个闺中密友。）
小粽子来这么多人的地方，不害怕吗？（口齿欣然呢喃）
（瞧我，问得又是什么千奇百怪的话。）我家的仲饕和小粽子一般大，可总是性子孤僻，不出远门便罢了，平日里，都不喜和他的阿玛额娘说话，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唉。

【有一缕捉摸不清的神色自额心一闪而过，默然一瞬，我从善如流地叫了好几声】泱泱，泱泱，泱泱！不就是个名儿么？你若喜欢，等回头我每日都写信给你，信上什么赘言都没有，就写满你这个好听的小字，好不好？
行啦，咱们别站着。坐罢，粽子饿得快，一会儿她吃她的，我陪你好好说说话儿。
【我们顺着席桌落座，华灯间流璨的光飘飘荡荡地倾洒下来，落在她脸上便是一道道的斑驳。我望着她眉宇间那一股似乎总是散不去的忧色，暗自以齿尖磨了磨唇瓣，正欲斟酌开口，不料她倒是主动提及了家人，我当下莫名松口气，先夹了一根蜜蜡肘子给粽子，安抚她自己啃，然后又夹了一筷子红焖羊肉给应闲，只道宫里御厨手艺颇好，这道菜又一向考验庖厨之能，既可上桌，那口感定是不错】
【搁下食箸时，冷不防听她喃喃一句“孩子孤僻……不知随了谁”，眉尾一跳，分出几丝目光觑了觑她，心道“不是随你了么”，口中却只能另言】
哎呀，男孩子嘛，沉稳些是好的，要都像我们家银耳那皮猴儿——啊，粽子她孪生哥哥——岂不就麻烦啦？不然你以为今儿个我怎么只带一个来呢。

不……不必的，日日叫你写信，岂不是过于浪费你的时间。（我知她大抵是嬉闹的顽笑之语，却因天性不好麻烦他人，错失了这样一个拉进距离的好机会——景宫殿辉煌，各色金盘玉碗，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却因席间笙歌宛转，喧嚣得坏了一宴胜景、待于喜静的人来说。）
谢谢。（谢她一筷子的好意，那道红焖羊肉最喜、却因它离我座远，又腼腆得不愿起身去夹、唯恐和端午之外的人对视、交道，宫宴这般的场景，于我而言，同那狱底和奈何桥一样惊恐。）
说起来，这些日子，你在怡王府过得如何……（因我所嫁的是太医，不从政事，故而，也素无名目和她往来。）

【她所言，也不过是最最常见的疏离客套之语，可我听在耳中，却总是无端端想要叹息。叹什么呢？是叹她如今愈发小心翼翼、甚将曾经闺中那还有哪怕一点欢悦的影子都驱逐不见，还是叹她心间总装着沉甸甸的事，一副并不打算感受世间澄澈的样子？我却也不知了】
我过得……【几乎要顺着回答了，但临时想起什么，忽然改了主意】过得好不好，你倒是来看看呀。不然你就这么随意问问，我就这么随意回答，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该说你太相信我呢，还是该说你一点儿不关心我呢？

我想…可我不知以什么名目去，若是仅以探望你，或者递上拜帖什么的，恐给你麻烦，这样想着、便……寻不到机会去了。（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之事，对我而言却好似格外地艰难险阻）
（烛火通明，歌舞升平，世事喧嚣好似与她无关，竟不知何事百般凄凉，殿内喜庆，如观别境，我蝉噪蚊声，少语也少笑，繁华尘世，已成虚无，换不得心中一片寂静——便是讲完上面的话，抬手去握一盏茶，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情一般，低头啜饮。）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话至尾声，却也变得仿若喃喃了，索性又道】无碍，你来不得，我就去探你，这总没什么错儿罢？正好儿，让我瞧瞧你那打小儿就沉稳得与众不同的儿子，看他如何沉得下心来，左右要让我家皮猴儿取取经。
【她总是在笑，笑中又透总是着一抹附骨般的沁凉，由不得我多瞧几回，就下意识调开了眉眼。于是我只好殷切地再度拿起筷子，只当今日最值得一品的便是这一席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