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母亲相关的一切上，风会见证他的挚心。】
【上书房散学在申初二刻，尔后才该晚食，我热衷于与晚霞赛跑，赶在太阳将将被压在脊兽的下颌时，赶在最末几缕金色光尚未消逝在可怖的夜晚前，赶到垂华馆陪母亲用晚膳。日复日，年复年，变的是逐节拔高的身量茁壮成长，不变的是寸草春晖与承欢膝下。】
【今夕御风疾行的步伐愈加紧凑，小少年却怀揣一桩大心事，亟亟要与母亲分享，在储秀宫的影壁下与传膳的宫娥装了个满怀，是以整个储秀宫的树上歇脚的雀儿都见证他声势浩大的到临：“抱歉抱歉！”他念叨着，回身冲她致以讪笑，但这点愧心并不阻去路。】
额娘额娘【飞也似的跨过垂华馆的石阶与门槛，及至脚步在御嫔面前稳稳落定，浑身的莽撞凝结为额头晶莹的汗珠，以长吁一气作收尾，笑很温柔】额娘安否？

（后来，我已然忘记最初那日，又倦，又乏，襁褓靠近时，却被一种动物似的本能驱使，心急地从他身上寻找血脉的证据，一切脏污、狼狈、疼痛俱骤如神袛之恩惠，像被割断的麦穗，亦歌讴着丰收，忽而想，此是千秋第一秋，就让咸阳的苍苍衰草付之一炬，让死亡倒转为盛宴般热烈的生，然后人间将为他永远不夜。那片刻的、壮丽的极乐很快如焰火消弭了，惟在我唤他时，余一点荼白的烟尘。）
元元。（是元年、元始、永恒的发端，是我和咸亨皇帝再不会被剥夺的盟约与纪念。但我疏于，且宁可不要做体贴入微的母亲，是日红窗下，摆弄着其色几乎无二的两小匣胭脂，抬目一望，却问。）
你呢？（他像额上水珠一样剔透、一样野，亲密地嗔怪。）又一头汗，教殷儿姑姑替你擦一擦。
（不能只怪他。）上书房日日放得这样晚。

【元元，是在觉禅熹妃的鲛珠泪星灌溉下长成的亭亭乔木，盖因熹妃总以柔软而多情的面目示人，少年元元业已自成一番另类的担当。】
【在长到足以或是冲锋陷阵或是经世济民之前，“哄母亲”是我责无旁贷的天职，尽管譬如眼下，母亲耗费白日黯然神伤，却在黄昏时刻对镜视妆，有时令人匪夷所思，但我太了解她的期待，因此只做力所能及的抚慰。】
我很好，非常好，特别好，真的。
【从不使她的谛问杳无音信，也乖觉站好，等待奚女遵照她的旨令帮我拭汗，再度凑到她的手边为她排解艰难的女性抉择。】这盒罢！【仿佛亦对脂粉颇具兴趣一般，仔细甄别好一阵也并不能辨认两匣的差异后，我点了点她左手的那盒，朗声问道】凭我对皇阿玛的了解，他肯定认为这盒更衬您，额娘信不信？
【言及上书房，我才想起今日原本想与她分享的顶顶要事，这才欣悦地讲起。】
我也这样想！上书房总是放得太晚，幸好我跑得快，从来没误过陪您用晚膳的时辰，不过额娘你知道吗，今日我在上书房做了一个决定，我想...拜一位文师傅，好好儿学经、史、子、集，您以为如何？

（落日也不会拒绝一个元元这样的孩子，常被书写为凄凉的夕照像个深皮肤的母亲，拥着他，宽慰地，再许诺即将到来的、更好的夜晚，他会在睡眠中如早春的树一样茁壮。而他真正的母亲，则报以“你懂什么”的目光，又不觉弯了眉，仿佛已涂饰了两难的薄红。）
（这些应和、逢迎、潜藏的包容如花蜜，一星一星溶入黄昏里，使愉快单纯如糖水。）
能进上书房的先生们，学问自然是不坏的，只是瞧不清日头。
（而若讲他的志向，虽不笃信到十分（人们儿时善变，长大更善变！），也知十五阿哥憧憬青海长云与枪口危险的火光，难道他欲换一位温驯安全的终身之伴侣？我自然不反对，只提醒。）
可是你不要冥山射虎、渡河受款了吗？怎么想起来做掌院学士呢。

【女性仿佛天生就有充沛的感情奉献给爱情，爱人不老是永葆青春的秘诀。即便是身为母亲的这些年，觉禅妃也与宽和、慈蔼的形象相去甚远，仍旧像位少女般一颦一笑、宜喜宜嗔，当岁月难免在花靥留痕，於她却变成残忍且不可饶恕的罪愆。】
【殷儿姑姑知意地捧来茶盏，正如我早已稔熟母亲的赋性是一颗晶莹易碎的玲珑心，神色微动也可能意味情绪泛滥，而此刻，我知道她正为我的话心喜，随后在茶盏中看见自己一对明亮的眼睛。】
嗯~【含着水先摇摇头，后才知吞咽，饮食礼节的暂失由兴奋装填了。】当然不做掌院学士，我还是要从戎的，额娘。
只是我今日在上书房悟到一件事，天地之间有一种天道，也就是一种规律，无论做什么，想要成事都必须顺应这规律，想要真正了解、甚至利用这种规律，我就理应多去读书。到时，连“封狼居胥，禅于姑衍”都不是难事！

（在这个燕子啁啾的傍晚，我快慰而痛苦地察觉，他在渐渐远离我了。那些白须夫子的长课，满纸鼓舞他、诱惑他的文辞，和他与生俱来冒险的欲望，都是一只只不容抗拒的手，把他拽出宫妇宝函钿雀的楼阁，去太阳和星月下的浩瀚之境。少年皇裔将拥有不竭的发现、变幻的生涯，而我只拥有名为元元的一枚碎片。你听罢，他开始说我似懂非懂的话了。）
天道？
（我们滥用着它，百草的苏生是天道，帝王的权柄是天道，却更迷信我的心，仿佛盖壤亦只在这悲喜难测的寸田间。支手撑腮，躲开一绺玩忽职守的鬓发。）
天道是在书里么，在经义还是在诗文？（阴影缓缓移上裙裾，像夜在涨潮，忽而叹了一口气。）元元，你知道一些从戎的规律吗？流汗、流血、不长眼的刀剑，书会保护你，使你免于这些不幸吗？
（我是矛盾的，既要他功业加身，以证明他多么像他的父亲；又要他平安，当我需要时，总出现在储秀烂漫的桃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