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存厚说到这,摇了摇头,道:“而今之天下,已至不变不可之时,深闭固拒,不过是坐以待毙。大明不变,只天下变,则大明不变亦变,却是日渐朽烂。新汰旧、幼更老,变者存续传接,不变者道亡国消,我留《天倾广闻录》,为开诸公眼目,舒士子心胸,望能稍有裨益,助有识贤能之士继梁某遗志,承习澳学,以它山石攻玉。”
梁存厚接着道:“兴澳学,非一人所能独行,要天子变法更新,要学子精研澳理,要百僚弃空秉实,要百业用工机械,富户大贾舍财资学。澳术之道,支流旁系,分歧亿万,故而唯有广开民智,天下亿万万人,分参亿万万道,合万民群智,以圣学为基,以澳学致知,择其善者行之,固心强智,奋发图强,深自砥砺以待玉成,如此,或可自强保种,不能,唯待瞬目天倾而已。”
说到此,梁存厚掩面而泣,放声大哭,道:“惜呼!天不假时,不能重发经意、再解语录,不及合澳学于圣道。而今方知,书生临事,百无一用,文不能匡君上以扶国是,武不足讨四方镇压不臣,唯有抱仁守义不辱于节。悲夫!髡贼寇海、东虏袭边、灾荒连年、流民蹿乱,天厄兵祸齐集备至,昔历代末世之象,未有甚于我朝者,呜呼!上天实待我大明太苛矣!!”
月婉愈加虚弱了,她喃喃道:“公子,我不懂。”
梁存厚突然提高了声音,高声道:“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天下虽大,梁某无觅知音处,满腔忧愤,此刻谁人与闻?壮怀激烈,哪个共我心知?一腔肺腑郁结,如今唯有说与婉儿听!”
月婉摇了摇头,轻声道:“公子,你太痴了,大道理我不懂,我有些小想头,一直憋在心里,今天说给公子。”
月婉歇口气,轻声道:“婉儿自矜为广府风月行首、女流元帅,行中无数姊妹仿效我妆容、衣饰,可再是描眉打鬓,她们也成不了婉儿。大明就算用了澳学,表里不一,终不过是东施效颦,学得了皮,学不了心,可学到了心,还是大明吗?救不了的,终究还是救不了。”
梁存厚听到此,一下呆住,他的身子晃了晃,似乎马上就要摔倒,随即他伸出手,紧紧攥住了阑干,他手背上青筋暴突,似是要将阑干捏碎,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许久后,他才张了张口,嗓音嘶哑,说道:“婉儿灵慧,梁某愚钝,竟想不透这一层……”说到这,梁存厚的声音一下梗住,再说不下去。
月婉在旁道:“人活着,靠的是一口心气吊着,公子聪明,不是参不透,而是不愿想、不敢想、不能想,想透了,心气也就泄了,心气没了,心,也就死了。”
梁存厚肩头不住耸动,他轻轻的笑着,笑声由小转大,逐渐高声,纵声如狂,他笑的肩背耸动,他笑的目中带泪,他一边笑一边说道:“梁某常自诩胸怀家国,原来旁人眼中看来,不过是个自欺欺人,为天下嗤笑的傻子、呆子、疯子,原来天下竟当真有如此可悲、可叹、可笑之人……,真真是可发天下一笑。”梁存厚笑着、哭着,哭着、笑着,肆意舒狂。
突然,梁存厚似乎被呛到了,他猛然咳嗽起来,中空的木楼,充满了空空的剧烈咳嗽声,宛如行将就木的痨病者。
梁存厚停止了咳嗽,布满血红的眼睛,怔怔的看向月婉,道:“婉儿,你既早已明白,为何还要在此?”
月婉牵动了下嘴角,似乎是微笑了一下,她慢慢说道:“因为婉儿也是个痴人,公子痴于圣学,婉儿痴于你。”
梁存厚感到楼外一股热风袭来,他轻声道:“火近了,我们走吧。”
梁存厚找出拉火管,一抻,摩擦剂嚓的引燃,亮起的火头顺着竹管内的火线走了下去。
梁存厚走入楼内,拉了一下身旁垂下的拉绳,楼顶咔的降下一个折叠木梯,梁存厚推开天窗,两人相携相扶,顺木梯登上楼顶,楼顶楼檐倾斜,不易站稳,月婉身子歪了下,梁存厚伸出左臂将她一把揽住,紧紧搂在怀中。
外围的大火烧着,将梁府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梁存厚一手扶住尖顶,一手抱住月婉,两人就这么静静依偎着,站在凛冽的夜风之中,俯览着广州。
广州亮了起来,陆续燃起的灯火,点点洒洒,杳如散入人间的繁星。
无数拖曳着尾光的星火向梁府汇聚,哨声此起彼伏,那是挂着煤油警灯的警用马车,一条大道通向市中心的主干道上,新修的路灯被一对接一对的点着,像通往天堂的阶梯。
月婉将甄首轻抵在梁存厚下颌处,轻轻说道:“真美啊。”
梁存厚道:“是啊,多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