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裙上层层褶，我踩着夏的热意躲进殿中，一时只喊，
“小桃！给我备些明矾水来！”
她的回应却很轻微，歪首一看，她与躲懒逃出六局的偲偲正翻花绳，唇角一撇，只佯作有气，“都不许出仙居殿，过来，给我帮忙！”
话尾落在珠帘以外——我在内室桌前一坐，等她们送东西来。

姑娘翻绳，天要落雨。我问小桃，“那小子翻呢？”她尚未答，急急地应了陆娘子便跑去了。花绳松垮地绕在指尖，我仰头看了一眼黏热的天，怎么一点儿下雨的迹象也没有呢？旋即往亭下过去了。
“娘子要做什么？”纸张笔砚、瓶瓶罐罐摆了一案，作画？写字？我是文盲啊！于是同小桃一并铺纸摆镇，沉思了片刻，“……是要偲偲相伴奏乐吗？”
嗯——我能理解风雅那一套！

坐定时人还喘着，掌心抚在襟前，又倒出一连串笔墨纸砚水墨设色的物件来，现下只有目见小桃收拾整理的功夫。直到呼吸平顺下来，才持一支笔，尖点矾水，笔杆却轻轻敲在偲偲额前，“偲偲，你猜猜。”
继而与人细说，“这是明矾水，以明矾水为墨，笔迹可以隐形，你信不信？”
不等她答言，“你替我将桌案上那只白底云纹瓷盅取来，别与盛玫瑰露的瓶子混了，左边那只。”指尖在虚空里一点，笔已落在生宣之上，只余一星淡淡的水痕。

“取白底云纹瓷盅来，别与盛玫瑰露的瓶子混了”
“取白底云纹瓷盅来，别与盛玫瑰露的瓶子混了”
“取白底云纹瓷盅来，别与盛玫瑰露的瓶子混了”
……
我至少将这句话在脑中过了三遍。
一只白底云纹瓷盅，一只月白底蓝云纹瓷瓶，在我眼里，统称为白色的瓶子。所以锒铛声响之时，我擦了擦眼睛，手中所拿的的确是白底云纹瓷盅，还好，还好，没错，没错！啊，那碰倒的是什么呢？哦！月白底蓝云纹瓷瓶啊！哈哈！我就说我没拿错吧！
“……陆娘子……”
我快要哭了。

我的笔落下来，水痕在宣纸上洇染、然后氤氲而开，随着空气中干燥的风，渐渐消失在阔大的一片空白中——像水消失在水里。我忍不住拍手，“小桃，取一只蜡烛——”
话是在偲偲的叫喊声中停止的，我尚有余闲感叹，她真的是一位好掌乐，声音脆似黄莺，不但可以弹，应当也适宜唱。
回头看时，她已经僵呆在原地，哒哒哒，绣履踩去，我看到玫瑰露粉中透红的颜色，全部钻进了压在桌案上的纸页里。
“没关系，没关系——嗯，你确实没拿错。”
我在慌乱中重复着，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两指将纸页捏起来：那是前天画好的、晾晒在这里的试验品，我深吸一口气——嗯，好香。
“偲偲，你闻闻，香不香。”
我承认这有点突然。

透粉的纸张仍滴落着玫瑰露，香气宜人。我本该仰头大赞，这简直就是妙纸生花——如果不是我干的好事的话，我的确会这样找补。“陆娘子，我…”我含泪凑过脑袋去嗅，脑中飞速旋转，但的确想不出什么拯救的办法，譬如再画一幅，阖眸吸了吸鼻子，“香，”
“嗯？”
不对，“好香！”眼睛登时大亮起来，“明矾水为墨，以玫瑰露浸纸？妙呀，妙呀！”
从今日起，阿史那偲偲最喜欢的花便是玫瑰了，它好像叫我又活了一回了。

我原本该生气的——即使我并非那样容易生气的人，可如今甚么气都烟消云散，空气里只剩玫瑰的香气蔓延弥漫，我拍一拍手，随同她一起说道，“妙呀妙呀！”
——是如此，墨迹隐去，香气却可以留存，多亏她长长的宽袖、多亏她飞来流星一样蹁跹的瘦影，“多亏你啦，偲偲，等画完这些，我叫小桃拿四支新制的绢花给你，就要玫瑰的如何。”

"嗯嗯，玫瑰好，玫瑰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壁轻抚着碰碰狂跳的心口。眼睛仍落在她变戏法一样翻飞的手舞上，素宣与明矾、玫瑰与香迹——这大约是神在保佑我了。
而后墨色从砚台直染云霄，轰隆隆的一声闷响，云浓浓地压起来，积作我不曾见过的、遥远沙漠里的山丘。我出神了半晌，直待她行云流水般地画完。小桃叮叮哐哐地收拾起来，终于在雨骤然泼下的同时，几人一并离开了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