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悬溺
第一章 复生
光。
是光。
本田菊隐隐被光刺痛着双眼，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督促着他快点、再快一点醒过来，他欲顺从内心的想法，却发现自己像是被巨石压住一般动弹不得。
“急急如律令······敕！”
本田菊听见一道很好听的清亮声音念念有词，及至那个“敕”字，他发现自己才像是从巨石的强压下解放了一般，似乎是许久不曾使用身体十分滞涩，他先是努力转了转眼球，手指微动，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
很黑。
他眨了眨眼，抬起手向四周，却遇到一层厚厚的阻碍，又沉又重，本田菊估量了一会儿自己的力气和阻碍的重量后，当场决定放弃浪费多余的气力，反正那个念念有词的声音等会儿一定会帮他移开，不知道为什么他坚信着这点，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坚信似的。
果不其然沉重的阻碍被缓缓推开，外面还是夜晚的模样，与本田菊估计的白日大相径庭，本田菊正暗自思索着之前那道强光究竟从何而来，便见着一个极为好看的人，伏在空间的一边，撑着一只手用手托腮，一双眼睛天然含着笑意，在烛火之光的映衬下灼灼，未加拘束的黑发自手旁滑落，宛如垂瀑。
本田菊沉寂的灵魂狠狠跳动了一下。
他张口欲言，却发现说不出一句话，胸腔之中好像有一个抽拉的破风箱，百般努力之下才勉强发出“嗬嗬”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之中显得极为诡异。
那个人伸出手指点在他的唇上摇摇头，句末的语调都在欢快地上扬着：“阿菊现在还不能说话。”
手指是温暖的。
本田菊觉得很奇怪，他飞快思考着自己是谁，眼前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会感到手指是温暖的，为什么他的声音会如此······恐怖，而那个人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敛了那不正经的姿势直起身，与他回答道：“因为你现在是一个僵尸。”
僵尸？
本田菊心中仔细描摹着这两个字，似乎在电视中看见过，他的脑子渐渐转动，庞大的信息量一下涌入脑海之中，他宛如走马灯一般看见一个名叫本田菊的少年的一生，在一个夜晚戛然而止，那个夜晚他偷偷潜入一个人的房间，他当是恋慕极了那个人，羞涩地亲在了那个人的唇边，摸着剧烈的心跳入睡。
好像他本来是个人，然后睡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僵尸似的。
而那个他所恋慕极了的人，也正是面前这个姓王名耀的，不知道为什么，本田菊现在看着他，却反而心如止水，他只记着那刻骨铭心的恋慕情感，现在对王耀却觉得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平淡且普通，就像是生命中无数过客的匆匆一员。
刚刚震动的灵魂安定下，本田菊沉默着，双手撑在底板上，试图慢慢让自己坐起，他的动作不甚熟练，还在努力与身体进行磨合，先是尝试对手指的操控，然后再到手，到肩膀，在深夜里看起来奇特且缓慢，一切仿佛都被放慢，期间王耀倒是说了很多话，而且都是无意义的废话，话多到本田菊甚至觉得有些聒噪，涌上想让这个人闭嘴的冲动。
终于本田菊努力让自己坐着，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在一具棺材里，木头的质感温润柔和，如玉一般，王耀不再说话，只是一直凝视着他。
本田菊转头看着王耀。
王耀看着本田菊，不知道为什么“噗嗤”笑了出来，本田菊也不知道王耀为什么在笑，却见王耀从松垮的衣服口袋中掏出了一枚镜子，让本田菊自己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说实在的，本田菊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观察着镜子里的人，肤色青灰双颊凹陷，头发宛如枯草，有些地方还有针缝的痕迹，像是被拼合起的，针脚倒是细密，左眼瞳色几乎是全然的纯黑，而右眼则是浅淡的灰色，几乎与眼白融为一色，双手像是附着一层皮的树枝，总之一看就是个鬼样。
他不由自主地自胸腔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急遽扭头避过镜子，因为避的速度太快，他还听到颈部“咔哒”的一声清脆，又“咔哒”一声扭了回来。
王耀却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一般：“你出车祸死了，我收集了你的尸体，费尽功夫才修复成现在这样，然后又让你成为僵尸活了过来。”
本田菊沉默着，主要是他现在也没办法应对，甚至想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让他入土为安硬是让他活过来究竟是何居心，他虽然缺了一部分的记忆，这部分已经由王耀十分随意地口述，但是他想他们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却听见王耀继续说着，如晴天霹雳一般。
“毕竟我们是恋人。”
本田菊闻言激动地本能想否认他，挥舞着双手。
“阿菊听说我们是恋人居然这么激动吗？”王耀感动地握住本田菊挥舞的双手：“十年了，你终于醒了。”
这在本田菊心中再度掀起了惊涛骇浪，对他来说，睡了一觉，怎么不仅变成了僵尸，与一直恋慕的对象成为了恋人，还过去了十年呢，这些都不在他已有的记忆里，他有些郁卒，遂躺下闭上双眼，企图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
还是让他死了吧。
王耀却把他直接从棺材里捞出，不容置疑地用公主抱的姿势抱着他，本田菊怀着恶意想着抱一具十年的尸体王耀也能下手，却又觉得王耀的动作又轻又柔，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王耀把他放到院子的地面上，地面上绘制着他不识的阵法，色调是抹不开的暗红，似乎是用血绘制而成，潜意识告诉本田菊王耀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至少在他最后的记忆里，王耀还每天做实验做到凌晨才回家。
月光投洒在地面上，倒不似日光一般浓烈，在这深夜之中清淡似水，聊以照明，本田菊坐在法阵中沐浴着月光，顿时感觉四肢百骸像是被温水冲刷一般舒适，不由自主地合眼，在冥思中与天地月光融为一体，他枯瘦如枝的手微微丰盈，也只是微微而已。
王耀在一边守着他，这会儿安静，不知过了多久，本田菊从那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中悠悠醒转，才发现王耀的安静主要是源于他在法阵的旁边摆了张小床，盖着被子侧卧着熟睡，还轻轻打着呼噜。
本田菊见他眼下青黑，累极了的模样，本是打算将他弄醒，莫名心下一软还是放弃地观察起院子，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古色古香，应当是翻修过，四周的墙壁砖瓦看着都还很新，涂着淡黄的漆料。四周风拂动密林，发出沙沙的声响，间或远方传来几声虫鸣相和。后门却是老式的木门，上下榫卯搭着两根粗壮的门栓，还有铁链拴着的大锁。除了后门以外，前面还通着一幢建筑，院子里一左一右对称摆着两缸莲花，只余下枯枝残荷，貌似进入了秋日。
他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左眼和右眼看到的物事似乎不太一样。
自己左眼的世界绚烂多彩，而右眼的世界则一片死寂，只余黑白，连王耀都是黑白色的，沐浴过月光以后本田菊对自己身体的操控灵活很多，只是很多时候骨节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极了一具徒具灵魂的木偶。
本田菊刚试图站起，一声声欢快的“好运来”响起，王耀比他还像僵尸一样地弹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关掉了手机闹钟，如今的手机比起十年前已经有很大不同，与按键相比，这种手机触屏操作，便捷得很。
本田菊好奇地看着王耀手中的手机，人却没怎么动，王耀察觉到他的视线，立刻挑眉：“还好我料事如神早已为你备了一台。”随即钻进右边的屋子，发现本田菊没动，还向他招了招手：“跟我来，快天亮了，白天你不能见日光。”
本田菊从容地跟着王耀进了右边的房间，房间用的却是防盗门，布置与这院子是相称的新，屋子里没有窗，乍一进去还很黑，他却能够清楚端详着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双人床，床上不和谐地摆着一只很大的棕色毛绒熊，一个床头柜，一个博古架，与这些陈设相比，房间便显得空旷许多。
“咔哒”一声，王耀开了灯，柔色灯光在房间里舒展。
他指着床。
“对，没错，你就睡在这里，不要问我僵尸能不能睡觉，我也没做过僵尸，不然你先睡着试试看？”王耀理直气壮。
本田菊指刚刚的棺材，停在正堂里，一看便很扎眼，他对王耀眨了眨眼睛。
王耀探出头去看那副棺材：“等会儿会收起，这样摆着影响做生意。”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里面有一盒崭新的智能机，据说是水果13的最新机型，几下拆了包装以后为本田菊开机设置一通，塞到了本田菊的手中。
本田菊很新奇地看着手中的手机。
“猜猜密码是什么？”
本田菊低头猜测，冥冥之中他输入了王耀的生日。
手机开了。
本田菊的夜视能力很强，他看见王耀飞快地眨了下眼，有什么落到尘土里。
本田菊的心一痛，他说不出来为什么自己心在痛，按理说僵尸是没有心的，他早已死去，又被召回到这个世上，那就只能是灵魂的心痛。
他怔怔地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十分平静，没有心跳。

第二章 怪奇（上）
本田菊放下手，试图摒弃这种奇怪的念头，他主动想与王耀说些什么，见到王耀先是帮他把手机充上电，接着从善如流地已经躺到了床上，并且拍了拍空出来的床的一侧示意本田菊快一起睡觉。
本田菊总觉得他记忆中的王耀并不是这样，他记忆中的王耀虽然开朗阳光，但是与所有人都有一种淡淡的隔阂感，与当年的他也是如此。当年的本田菊一直试图不断靠近王耀，那个他对王耀有一颗十分纯粹的恋心，坚信着自己的默默付出总会是有回报，或许后来本田菊消失的记忆里真的得到了回报。如今再看，这样的他却是陌生极了。
本田菊眨了眨眼，不过他也并不介意和面前这个男人睡在一起。
他躺到王耀的身边，王耀关了灯，房间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本田菊合眸，他思索着僵尸怎么可能会睡着，然后在漆黑中的炯炯目光下安然沉眠。
本田菊在做梦。
与其说是在做梦，不如说是在通过梦看一场不明视角的电影，一会儿他对上少年抹不开墨色的暗沉双眸，一会儿他又看见男人与少年一起出门购物，少年胸中的怦然心动传达到他的意识里，一会儿他察觉一双琥珀色的浅色双眸担忧地暗中观察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本田菊分不清自己是梦中人，还是过客。
醒来的时候已到翌夜，思绪纷纷扰扰，他从床上坐起发现王耀早已不在他的身边，他总觉得眼角带着湿意，实际摸到的是僵尸干燥粗糙的皮肤，没过多久王耀便轻轻敲着门：“阿菊醒了吗？”
本田菊十分讨厌自己发出的声音，像是怪物一样，尽管他现在就是一个怪物，他沉默着没有应对。
王耀直接推门而入，毫不意外地对上本田菊那张僵尸脸。
“修炼的时间到了。”
本田菊乖巧地下床，像之前一样走到法阵的中间，沐浴着月光，王耀还是像之前那样在院子里支了张小床，只是这次没有睡着，静静地看着本田菊，本田菊瞥见之前堂屋里原有的棺材和其他布置都已经被妥帖地收拾完毕，应当是王耀在他睡着的时候做的。
本田菊觉得这次月光浴比上一次又不太一样，他好像在这中间抓住了什么规律，骨肉丰盈的速度也更快，比如原来的手像是人皮蒙着的枯枝，而现在却勉强能看作为一双手了。
时间过得很快，本田菊从入定中悠悠醒转，对上一双琥珀色的双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阿菊要出去转转吗？”王耀问道。
本田菊指了指自己的样貌，又指着院子，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出门。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出门。”王耀笃定地说。
本田菊头摇的更加猛烈，几乎要把自己的头甩出去，连如杂草一般的头发都甩出去了几根。
王耀转身离去，本田菊才安心当做自己已经劝服了王耀，干脆在院子里绕了两圈锻炼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刚开始他还走得很慢，后来越来越得心应手，几乎已经是疾走，速度比得上常人跑步的速度，他迷惑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确定还是一具僵尸。
不如说，本田菊从复活开始，身上围绕着许多巨大的谜团，他努力分析了现在的境况，知之甚少，一切都是被王耀引导着往前走，干脆随遇而安，而且他隐隐有种莫名的预感，时间会给他答案。
他抬头望向天空，山中所见的是还未受到污染的天空，繁星点点，汇成星河如练，众星捧出一轮弯弯的月亮，还是上弦。
“这星月可美？”是王耀的声音。
本田菊扯了扯嗓子，他感觉已经好了许多。
他说：“美。”
比起之前的可怖鬼声，如今的言语听起来只是比常人更为嘶哑难听，反应出主人对于说话似乎仍然不太熟练，勉强已经可以算作人在讲话，若是解释为得了重感冒咽喉炎都算说得过去。
王耀手中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他把本田菊按到床上，让本田菊闭上眼，仔细描摹着眉眼，人类的温暖手指与僵尸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本田菊有些不自觉地贪恋。
不知过了多久，王耀与本田菊说着已经可以睁开双眼，本田菊睁眼便看到镜子，然后便看到了······自己。
不如说是一个活着的自己。
少年拥有着一头细软的黑发，面容清秀略显苍白，唇色朱红，那双眼睛尤其的大，仍是一只黑色眸一只灰色眸，灰色稍稍凝聚，不似之前几乎全然的白那样可怖。
王耀端详着本田菊一会儿，又从工具箱中翻出一盘腮红和一副美瞳，本田菊眼见着自己的面颊看着丰润健康，黑色的美瞳又遮掩了本田菊不自然的瞳色，不过若是离得近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黑色遮掩下的灰。
“我？”本田菊指自己。
“是的，是你。”王耀狡黠地眨眼：“亚洲邪术。”
他牵起本田菊的手：“我想总是还要让你下山看看的，我们天亮之前回来就行。”
本田菊左不过王耀，只得应着他。

山间小道是一道仅能供两人通过的窄小石梯，王耀和本田菊所在的四合院在半山腰，石梯曲折陡峭，上下的尽头都隐在林中，王耀牵着本田菊在小道上小心地走着，已入秋日，不免落了些黄叶，织在密林的地面上，梯面却干净得很，显然是经常走动的。
山不高大，没过多久二人便已至了山下公路旁，柏油马路新修不久，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沿着马路约十分钟的路程便到了一个小村镇，一排排的小楼齐整地摆着，如今时间还太早，偶有几扇窗户透出灯光，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刚刚起床。
本田菊沉默地任由王耀牵着他的手走过一幢又一幢小楼，直至到了一家商店旁边，商店似乎刚刚才开门，老板娘坐在收银台旁边，眯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什么，狠狠揉了揉眼睛，原是那半山道观里的小道士和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少年。
“王老板，又这么早来买菜啊？”老板娘打量着少年：“这位是？”
“是我亲戚家的弟弟。”王耀用余光悄悄观察下本田菊对这句话的反应，毕竟他之前信誓旦旦地在本田菊面前说他们是情侣，但是考虑到山村人大多保守排外，若说情侣则太过显眼，很容易让人瞧出端倪，这才说是亲戚家的弟弟。
对此，本田菊毫无反应，甚至还没有他对商店货架上的商品兴趣大。
十年过去，商品种类增加了不少，当然价格也增加的极为可观，本田菊叹了一口气，他觉得王耀这十年也不像是什么豪富的样子，开始隐隐担忧起王耀的钱包了。
王耀似乎察觉到本田菊在想什么，当即豪气地说道：“你随便拿。”
本田菊点点头。
王耀还在和老板娘话着家常，老板娘自然也爱和这样健谈又俊秀的小年轻的搭话，指着本田菊：“你弟弟长得还行，就是好像不太爱说话。”
“本来就是比较沉默的个性，最近还得了咽喉炎。”
老板娘恍然大悟，便不再关注本田菊，而说起最近村里发生的怪事：“村东头那个水潭你知道吧，山上的水流下来的。”
“我知道，那水潭怎么了？”

第三章 替身
返程的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最终他们只是在商店买了基本的一些生活用品。
还未至天明，乡间的小路静悄悄的。
本田菊还在生王耀的气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儿气稍稍消了点，才说出自己的疑问。
“耀君，您为什么要给那个女人符纸？”还是从前的称呼。
“那张符纸啊。”王耀卖了个关子，本田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王耀说出下文，却听见王耀言出但书：“但是你要是原谅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本田菊不再理王耀。
王耀见本田菊似乎真的有点生气，加快脚步与本田菊并肩走着，本田菊则同样加快了步速领先了王耀一大截，王耀小跑着追上本田菊，两个大男人在乡间小路上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无聊游戏，到了山间石梯上，王耀仗着他比本田菊高4厘米的身高，长腿一跨先迈到了更上一层的台阶上，转身俯视着本田菊。
“那潭里应当是水鬼，水鬼通常被困在自己淹死的水中，直到找到下一个替身代替它困在水中才能脱身，如果三年还找不到替死就永远摆脱不了困死的命运。”王耀一口气说完：“那老板娘能看见鬼手印，说明已经是接近阴间之人，这样的人最容易被鬼盯上做替死。”
本田菊颔首若有所思，抬头对上王耀的双眼，竟写满情深。
“我错了，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细碎的星光盛在他的眼里：“不要不理我。”
王耀似乎非常恐惧本田菊的沉默。
本田菊当然知道王耀只是在开玩笑，刚刚与他竞争着的时候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严肃，毕竟那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他恍惚记起十多年前王耀带他出去玩，也是这么介绍本田菊的。
王耀为什么带他出去玩？
那个时候的王耀多大？
他为什么会跟着王耀？
本田菊头疼欲裂，脸上的妆容扑簌扑簌往下掉，一块是死人的青灰一块是人类的白润，反而比全然是鬼的那张脸看起来更为恐怖。
柔软的指腹按摩着太阳穴，慢慢被疏导进温柔祥和的气息，本田菊目光渐渐清明，喏喏地与王耀说：“谢谢。”
王耀牵着本田菊的手一起继续拾级而上，本田菊也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手塞到了王耀的手中，林子里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或是昼伏夜出的动物。
“那张符纸会有效果吗？”
王耀摇头：“不会，可能还有点甜。”
本田菊疑惑地看着王耀。
“毕竟是我临时用糖画的。”王耀对本田菊无辜地眨眼：“画符很麻烦。”
本田菊无奈地叹息，他做出这个叹息的动作好似他真的能呼吸一样：“那怎么办？”
王耀听着他的叹息正琢磨着要不要下次找些僵尸吐纳法，依稀记得有在哪本记载里看见过，似乎能够促进天地精华在身体的循环从而达到淬体的功效。
“这个简单，我们只要在那鬼害命之前抓住它就行。”
“你会抓鬼吗？”
“不会。”王耀以一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语气说道：“总之先回去看看前任道观主人留下的。”
“那是个道观？”
“供着三清呢。”虽然王耀觉得本田菊可能并不知道三清是什么。
二人说着话便到了道观，王耀先安顿好本田菊，风一样地便去找前任观主留下的治鬼工具，本田菊还是在原先的那个房间，这回倒是没有任何睡意，想起王耀给自己买的手机，便躺在床上输入开机密码，屏幕上是已然下好的琳琅满目的各种软件，有些他还认识，显然就是电脑软件变过去的，有些看名字则全然陌生。
本田菊点开这些陌生软件，手机随着视频放出令人窒息的笑声，过不多长时间又循环开始，他吓了一跳，皱了皱眉，往下滑动，另一个视频弹出，配乐十分舒缓，这些视频都不长，他很快看完一个又一个，遇到那种播放笑声的就速速滑过。
然而在这些视频中，偏偏有一个引起了本田菊的注意。
视频里播放的显然哗众取宠，背景是在农村，隐隐可以看到翠绿的田野，田野尽处是一座山，半山上添一抹黄色，似乎是建筑，下面一行小字介绍孙子鬼上身，做奶奶的要把鬼打出来，下一个情节便是奶奶用杨柳枝抽打孙子的视频，视频的拍摄者还在一旁笑封建迷信。
不对。
本田菊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左右眼看到的视频内容完全不一样，他的左眼看到的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土味视频，右眼中则是一片黑影，不在孙子的身上，而是在奶奶的身上，那黑影似乎察觉到本田菊的视线，视频中的奶奶一百八十度扭头看着屏幕前的本田菊。
没有瞳孔，全是眼白。
虽然黑影一片模糊，但是本田菊知道自己在和这个黑影四目相对，很快黑影便泄气，手机便继续循环着播放着那段小视频。
本田菊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
他凝视着那个遮掩在绿林中的黄色建筑物，恍惚间竟看到了自己住着的四合院，院中摆着两缸莲花，盛放的莲花清白而又娇艳，碧绿的荷叶上偶尔有水珠，轻薄的叶子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水珠便顺着纹理滴落，落入缸里。
这是王耀的道观。
也就是说，这是在那个村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有孩子被误会鬼附身，有真正被鬼附身的孩子的奶奶，有旁观摄影的路人，视频的播放量很高，评论几乎是一片倒的骂愚昧。
本田菊注意视频的日期就在最近，他截图保存孩子的样貌，准备得空问问王耀是否见过这个孩子，或者让王耀帮他问村里的人。他看了眼时间是晚上七点，修炼的时间通常在子时，穿上拖鞋便去堂屋的耳房里找王耀。
王耀正在整理全部找出来的一堆杂七杂八，分为能用和不能用，混着几张符纸，本田菊随手拿起一瓶眼药水，上面还写着“xx牌萘敏维滴眼液，规格：15ml······”指着它好奇地问着王耀：“这也能够治鬼？”
“那是牛眼泪。”王耀头也不抬：“抹在眼皮上可以见鬼。”
“什么牛眼泪都可以吗？”
“必须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母牛，生下一只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的公牛犊，选在子时在母牛面前杀掉牛犊，母牛因为丧子之痛流下的眼泪。”王耀说这话像绕口令一样。
说着王耀色变，掐指算了一算，看起来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在背包里胡乱塞进刚刚整理出能用的牛眼泪黑狗血之类，手里还抓着一根墨线，另一只手给本田菊扣上能遮掩面容的帽子，又拉着本田菊的手：“快快快，我们现在下山，那鬼现在已经开始行动了。”
本田菊也跟着严阵以待，他随着王耀一起小跑，问王耀对付那鬼有没有什么具体办法。
“我想好了，我先抹上牛眼泪看见鬼，然后用墨线把鬼捆了，最后用黑狗血浇死它。”王耀跑的急，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
本田菊沉默了一会儿，这风格的确简单粗暴。
二人慌慌张张地跑到村子里的商店，商店后面便是老板娘的家，老板娘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老头子去世已经很久，孩子也都在外地打工，家乡根本没有什么发展机会，老板娘的家门敞开着，王耀和本田菊赶到时，看见老板娘正一头扎在水盆里，手脚挣扎着，像是溺水了一样。
本田菊一眼便看到老板娘背上趴着一个黑色的鬼，给他的感觉与下午在短视频里看到的那只黑色的鬼很像，甚至可能就是同一只，鬼在老板娘的耳边不停说着什么，距离隔得有点远，本田菊听不见，他直接上前试图抓住它，它敏锐察觉到本田菊的行动，倏忽一阵化为青烟便不见了。
王耀手忙脚乱地倒出工具，寻摸了牛眼泪给自己抹上眼皮，手持一碗黑狗血，大喝道：“孽障，还不来向你爷爷求饶！”
“你刚刚有看到吗？”
“当然看到，那鬼身长八尺，浑身穿着白衣戴着高高的白帽，上面写着'见我发财'。”
本田菊完全可以确定王耀的牛眼泪是假的。
“我是说，如果我们再不救她，她就真的被无常鬼差勾走了。”
王耀急急上前，把老板娘扶了起来，老板娘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还迷惑地道：“我这是怎么了？”
“刚刚有厉鬼索命，还好本道来得及时，不然你就溺死了。”
老板娘露出惊骇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才低声与王耀说道：“现在鬼还在吗？”
“不在。”王耀非常肯定。
本田菊暗暗补充：确实不在这里。
“今天中午生意好，我忙里忙外忘了喝你的符水，下午才想起来喝，还以为没事呢。”老板娘打眼看见王耀身边的本田菊，犹豫地说着：“二······狗，你是打算养蜜蜂吗？”
本田菊帽子下只露出了一双黑沉的双眼，迟疑地点了点头。
老板娘热心地抛出一串问题，显然将刚刚的惊险抛之脑后：“打算养多少？养什么品种？采什么花的蜜？能赚钱吗？”
“他嗓子不好，不能多说话，让他一个人呆着就行。”王耀善意提醒着老板娘。
本田菊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手机中存储的孩子照片调了出来给老板娘看，艰难地道：“谁？”
老板娘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嗐，这不就是三年前那潭子里第一个淹死的吗？叫莫小东的，他爸他妈平时都在外打工，都不管他，家里只有个奶奶，可怜见的，孩子没了不久奶奶也伤心过度跟着没了。”
眨眼阴风大作，本田菊看见黑影从他眼前很快窜了过去，径直向东边的方向去，他想都没想便去追那道影子，留下王耀慢吞吞地收拾背包和老板娘大眼瞪小眼。
“他尿急。”王耀如此说道。

第六章
“不是不止一只吗？”本田菊疑惑地问道。
“当然是先抓能抓到的。”
二人先去找了赵大，没有进门，拒绝了赵恒妈妈宋丽的招待，时间还算不上太晚，赵家刚刚吃完晚饭，赵大和家里打了声招呼便带着手电筒和他们一起去了。
秋风习习，路边还有借着路灯遛弯聊天的老大爷和老太太，据说村里是还有能跳广场舞的空地的，反正不是在村子西边，那个地方靠山，村里的人如果不把自家人葬在自家田里，就是葬在山脚下，林林总总也有许多墓。赵大和他们打着招呼，连带着王耀也和他们打着招呼，虽然他基本上除了商店老板娘一个都不认识，但是不妨碍和村里的人拉扯亲戚关系。
本田菊跟在他的身后有些目瞪口呆。
出了村就见不到什么人了，赵大憋了半天，才与王耀说道：“谢谢你帮助我儿子，我们家，会去道歉的。”他搓了搓手，其实赵大本身不是什么相信神神鬼鬼的人，只是当自家儿子生病了，不仅身体不好，而且极度怕光，奈何怎么找医生都找不好。赵恒也是个有主意的，看到孙家兄妹俩去找山上那从不开门的道观里的道士也跟着一起去，没成想死马当活马医居然治好了。
王耀一本正经地回答：“令公子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们要相信科学。”
不仅赵大觉得荒谬，而且本田菊也觉得相信科学这句话从王耀的嘴里说出来十分荒谬。
不管怎么说，赵大还是十分感激王耀。
“对了，”王耀想起刚刚所见的男人：“莫家另一边住着的是谁？”
“噢，那是张明学。”
“也姓张？”王耀问：“他和佳佳商店老板娘隔壁的张家是什么关系？”
“叔侄关系，很久不往来了。”赵大像是想起什么，嘀嘀咕咕着：“明明李雪在的时候两家关系还不错。”
“李雪是？”
“是张明学的对象，三年前大着肚子失踪了，张明学说她看不上这小穷地方，跟了外地男人跑了。”
王耀敏锐地发现李雪是在三年前这个时间失踪，他正在沉思，却被本田菊拉了拉袖子，于是王耀小声与他讨论着：“你也觉得张明学和李雪有什么？”
“张明学行迹太可疑了，很难让人不多想。”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了一会儿话，偏偏赵大就在他们身边都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特别是那个少年的声音，让赵大听着格外的不舒服，仿佛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从心底发冷，不禁感叹道王道长的确有非常人的本领。
“到了，”赵大指着面前的坟包，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其貌不扬，但是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王耀从背包里掏出纸钱和黄纸，赵大当场向他买了一沓，烧了在莫小东的坟前念念叨叨是自家儿子对不起他，如果有来世必定为他做牛做马。
火光映在赵大的脸上，显得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格外的憔悴。
他烧完纸，拍拍手上的灰，有些慨然地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坟头：“那个就是莫小东奶奶的墓。”
莫小东奶奶在村里辈分很高，赵大同样为她烧了纸，烧完之后向她磕了四个头，便与王耀打了声招呼先回去了，之后如果有事再和他联系。
等到赵大走出去老远，本田菊才问王耀：“您不把是莫小东奶奶害了赵恒的事告诉他吗？”
“没必要。”王耀说：“阳间的人还是离阴间之事远点好，离阴间越近越容易受影响，因此厉鬼挑的都是年纪大的人下手，赵恒主要还是对莫小东愧疚的心病，我用的是心药。”
本田菊电光火石间恍然大悟：“那张符也是糖画的。”
王耀惊奇地看着本田菊：“没想到被你看穿了。”
本田菊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和王耀说：“那我们开始吧。”
霎时间二人沉默着靠近莫小东奶奶的墓，墓上写着墓主的名是向晚秀，奇怪的是按照村里人的一般习俗莫小东奶奶并没有和爷爷葬在一起，王耀向本田菊使眼色，按照二人之前议定的方案，本田菊将墨线系了活扣绕了坟包一圈，自己拿着活扣的线端。王耀拿出一个纸裁的小人，小人上面用老板娘的血写着老板娘的名字，是他下午去了商店特意要的，还嘱咐老板娘让家家户户晚上都关好灯锁好门，不要出去。
王耀念念有词，将小纸人折立在向晚秀的墓前，血色的名字不似氧化多时的暗红，而是透着宛如刚放完血的鲜活。本田菊的视野中坟包上升起黑色的雾，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黑雾的变化，先是极淡，过了很久，似乎是确认什么，才渐渐凝出人形。
果然是一个老太太。
王耀看不见，本田菊对王耀摆手，表示鬼形还未完全凝聚，王耀点点头，继续对小纸人念念有词，不久，鬼形完全凝聚，鬼气全然收敛到了一起向着小纸人扑过去的时候，本田菊眼疾手快地收紧墨线，王耀也掏出了他灌满黑狗血的小水枪。
墨线下捆着一个人形，苍老的声音仿佛是响在二人的脑子中：“你们这些该死的小**，快把我放了！”
“你这不是比我大多了嘛？”王耀戏谑地说道。
老太太鬼气森森地对王耀笑着：“你的寿元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耀脸色变了一变，他偷瞥了一下本田菊还处于茫然迷惑的状态中，当即一派光明正大地回答道：“这鬼没有一句真话，我看我们还是直接送她往生。”
“你们敢？！”老太太莫名地很是硬气，眼神却悄悄左顾右盼，像是在等谁一般。
王耀接过本田菊手中的墨线，示意他到一边去，记得捂上耳朵，本田菊乖巧地掏出耳机和手机，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听歌，离王耀越来越远，王耀估摸着本田菊已经走了五分钟，差不多地挥了挥手，本田菊夜视能力极佳，当然看到挥舞的王耀的手，便在当时停下。
王耀开始念往生咒，他看不到鬼气在一层一层被洗去，只听到老太太不停地哀嚎着，往生往生，先是洗去所有鬼气，得冥府宣判，才能往生，再过不久鬼差就能前来勾魂。不过照老太太所造的杀孽，怕是会打入地狱。
“我马上就能复活我的大孙子了！”向晚秀带着委屈的哭腔：“我大孙子那么听话，比赵家小子孝顺多了，他才是应该活着的那个。”
王耀停止念往生咒，嘲讽地问：“你真的觉得，靠害人能复活死去的人吗？”
“可是那个人明明说只要我收集九个灵魂便能复活······”
“你被骗了。”王耀无情地说：“你收集的只是阴气，你是觉得光凭阴气，就能打破阴阳二间的隔阂，复生你孙子吗？而且你孙子早已轮回，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复生的到底是什么？！”说到最后已然十分严厉，琥珀色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向晚秀目瞪口呆。
“下辈子多读点书。”
王耀已经听到鬼差哗啦啦的锁链的声音，他抓紧时间念完往生咒便往本田菊的方向跑去，向晚秀背后的那个人是为了收集阴气，而她的目标从老板娘转向了本田菊，或许是发现了本田菊的特异之处，这就使得本田菊的处境异常危险。
王耀跑到本田菊的身边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膝盖喘气，也没想到本田菊五分钟的时间便走了这么远，本田菊看起来意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甚至比之前要好很多，具体来说，就是更像一个人了。
“刚刚在下身边弥漫起黑雾，然后在下吸了一口气，发现那个黑雾特别的······”本田菊不确定地说道：“好吸？”
王耀点点头：“你吸了多少？”
“来了多少吸了多少。”本田菊说：“我看那个鬼凝实的身形都淡了一半，好像是个女人，普通女人。”本田菊强调着最后一句，主要是他突然想起张明学的妻子李雪的事，她失踪的时候已经大着肚子，很可能不是她。
王耀拧眉，当即拉着本田菊的手：“走，我们回去修炼。”
“另一个鬼怎么办？”
“她受你重创，村里人阳气很足，她也不敢贸然靠近，”王耀顿了顿：“其次我觉得她可能有什么其他的目的，这个女人借了向晚秀的手来暗害别人撇清自己，应该是不想损了自己的功德，我们先静观其变。”
王耀猜来猜去，最终只是得出了那个女人可能是想收集阴气的没用结论，而本田菊的阴气格外的足，所以女人的目标从一般接近阴间的普通人转向本田菊，或许那些普通人身上都有什么共同点，王耀盘算着回去还是需要找村里的人问清楚。
这方思忖中，本田菊突然松开王耀的手，浑身上下怨煞之气冲天，王耀暗道不好，可能是本田菊刚刚吸了那女鬼身上的阴气，连带着阴气中的怨煞之气也一起吸进了体内，虽然有利于他的修炼，但是也极易勾起本田菊的心魔，让他变成一只真正的属于阴间的僵尸。
王耀见他流出两行血泪，黑色的那只眼睛转为全然的血红，张嘴发出凄厉的鬼叫，血肉逐渐丰满生长，原本枯黄的短发竟而恢复生长，披在肩上宛如墨色的绸缎，连带着指甲变得尖长锐利转为黑色，直直往王耀扑来。
“本田菊！”王耀厉声：“你不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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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单元：墓生
第七章 孩童
本田菊置若罔闻，不依不饶地向王耀袭来，形容宛如一个真正的怪物，毫无知觉，毫无自己在做什么的知觉，也毫无应当属于人类的知觉，只是受着本能驱使行动着，想要索取面前人类的血肉满足自己本应不存在的口腹之欲，亦或是说，他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血肉！血肉！血肉！
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本田菊的每一个枯死的细胞，驱使着他用尽全身气力来对付鲜活的人。
王耀心中苦笑着本田菊这真是不要命的打法，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受伤，即使符咒打在本田菊的身上，冒出一阵的黑烟也无济于事，他只能灵巧地躲闪着本田菊，念诵《清静经》，本田菊的脑中顿时像是有绞肉机一般运作，这疼痛直系灵魂，趁着本田菊头疼不备之时，王耀跳到其身后，分别拍他的头部与双肩，他乍然瘫软在了地上，慢慢恢复其原本的面貌。
较之刚复生的时候，本田菊长发如鸦羽一般，血肉已然丰满，苍白的肌肤下透露着青灰，双眼紧闭好似熟睡，只是连呼吸也没有，应该说是一个熟睡的死人。
王耀瞳孔骤然放缩，当即掐咒念诀，从本田菊的心口散逸出淡淡的光，才安心地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背起本田菊走在山路上，他想着应该唱着什么歌，或许应该唱本田菊喜欢的歌唤他醒来，但是他也不确定本田菊是否能因为歌声醒来。天边一轮弯弯的月亮，无数的星星凝结如练，璀璨非常，王耀抬头看着，心想着其实他果然还是怕了，怕任何失去现在这个本田菊的可能性。
王耀直到现在也在害怕，他背着本田菊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尽管已经确认过身体和灵魂契合的无恙，他还是害怕本田菊永远醒不过来，就像十年前一样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是谁偏要执着勉强？
王耀从前一直以为执着勉强的是本田菊，却发现固执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他开始相信传说是真的，开始相信鬼神的存在，开始从完全的不可能中寻找窥伺阴阳二界的漏洞，把本田菊从阴间拽到阳间。若是换了十多年前的王耀，必会无情地嘲笑现在的自己痴狂如此，还继承了原本他根本不可能继承的爸爸的道观。
林间的山道上静悄悄的。
王耀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他哼起本田菊生前最喜欢的歌，当然在他背后的本田菊毫无反应，他把本田菊安放在了那具养魂的棺材里，他审视的目光从本田菊的长发移到了本田菊叠放的双手，又不知怎么地落到了本田菊的唇上，现在那唇苍白一片，没有任何血色。
很久很久以前，王耀恍然记起一个温暖的春日，他从学校接本田菊回家，适逢行道两旁的樱花盛放，纷纷扬扬地散漫在风里，他看着本田菊背着书包自花海下面走过，不经意间只会沉默跟着他的小小孩童已然长成为挺拔如竹的少年，唇色如同樱色一般，王耀弯着双眼迎了上去，颇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自豪感。
遥远的像是梦境一样。
王耀俯身，为了不惊动这个遥远的梦境，轻轻贴到本田菊的唇上，温暖随之渡了过去，就好像本田菊还活着。
本田菊醒来了。
他总是感觉过去了很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睡过去的，他的记忆里为了方便王耀处理那只鬼他单独走到一边，然后遇上一只女鬼，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吸取了女鬼的阴气，在这之后他感觉自己仿佛有滔天的怨艾和仇恨，而当他试图回忆这些怨艾和仇恨时，听到隔着一层的清亮声音直直传到他的心里，带着驱散一切迷惘的温暖。
收敛心神。
本田菊本是很慌乱的心忽而沉静，他摒弃这些多余的念头，敲了敲自己面前那层阻碍，应当是他最初醒来时躺过的棺材的棺材板。
“咚咚咚”的声音从王耀趴伏着的棺板下面响起。
王耀推开棺盖，与本田菊笑着说道：“你醒了。”
本田菊点点头，他借着外面的亮光，应当是灯光端详着自己的手，已经像是一个人的手，除了青白的肤色之外，看起来与生前几乎无异。
“似乎吸收阴气是有助于帮助在下修炼的。”本田菊得出了这个结论。
王耀拨下他的手，只拒绝着说不行。
本田菊没有多问，他知道现在自己身上围绕着太多的谜团，而王耀身上同时围绕着太多的谜团，至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他所熟识的那个王耀。他不好奇，只待自己慢慢探索。
反而是王耀惊奇地问他：“你不问为什么？”
“您都说了不行了，还会让在下吸收吗？”本田菊睁着一双诡异又黢黑的双眼问着王耀。
王耀最终还是拿本田菊没有办法，直接解释道：“我之前与你说过，阴阳两间是不互通的，你现在的存在就是在钻两间的漏洞，恰好处于阴阳平衡，若是阴间的气息吸收太多，就会偏向那边，偏向真正的死亡。”
他原先就是抱着尝试的态度让本田菊去吸收阴气，或许可以加快本田菊修炼的速度，现在看来反而不合适，他琢磨了一天才琢磨透这个道理，虽然人有成长，但是连带着为鬼的戾气也一并吸收，反而走向阴间那边。
本田菊本来想说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反正他本来就是个死人，然而他敏锐地发现王耀的声线不若以往中气十足，带着一点虚弱，眼下青黑，看似好几宿未眠，张了张嘴，还是关切道：“您很久没睡了吗？”
王耀比了个三的数字。
本田菊当即有些莫名愧疚，他劝着王耀赶紧去休息，现下他觉得自己很好，也不需要王耀多加看顾。
王耀伸着懒腰，作出正准备去睡的模样，却几乎是突然地、没来由地、不经意地问着本田菊：“阿菊，你不写日记吗？”
本田菊摇头，他困惑地反问着王耀：“为什么要写日记？”
王耀有一瞬间的失神，接着便笑着揉了揉本田菊的长发回道没什么，本田菊这才察觉到自己头颅上不正常的重量，他震惊地捞起自己的长发，比之原先的枯黄如野草，现在反而像是丝绸一般黑亮顺滑。
“等我醒了帮你剪头发。”王耀信誓旦旦地说。
本田菊明显是不太信任王耀的手艺和审美，他单看王耀怎么打理自己的发型，十分随意地扎了个低马尾，接近中分的刘海，但是这个男人怎么还是面如桃花。
“您给在下钱，在下可以自己去。”本田菊捏着自己的脸颊确认恢复的程度，却引得王耀也来捏他的脸颊，不得以有些发火：“您要是再捏！”他左思右想，看见王耀端着一双笑眼待他下文，干脆躺回棺材，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胸前。
王耀这就知道本田菊是要以***了，他不无惋惜地叹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回房睡觉，末了还是特意叮嘱一句待他醒来为本田菊化妆再去村镇上修剪头发。
本田菊则自己照了镜子，除了不正常的苍白和那只灰白色虹膜的眼睛，镜子里映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骨肉丰满，长发如瀑，与常人几乎无异，心中轻叹果然吸收阴气还是对修炼大有裨益，但是想到自己的失控，又觉得还是循规蹈矩地吸收月之精华，内蕴流转更为合适一点。
他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是一个人的。
这样一看，他独自下山也不是不行，想起王耀的叮嘱只得作罢，反正他不出门，应当无人在意他现在的异常。门外却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声音，还是后门，在这半夜的深山老林里格外突兀，孩童的声音清脆，气力十足：“有人吗？”
本田菊决定装没听见，万一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唯一战力王耀还在睡觉，只是小孩子的声音越发的大，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有人吗，伴着树林沙沙，隐隐约约不知从何而起的猛兽的吼叫，最终还是没有挣扎过他内心的良知，便闭上了自己的生眼从门缝中向外看去，依然是一片黑白，换上生眼，则看到了一个年龄大概三岁的孩子，白白净净，相对于同龄人而言，却是有点瘦弱。
虽然但是，不管怎么说，本田菊掏出手机确定现在是半夜两点，一个小孩子出现在自家后门门口还是十分诡异。隔着木门他干咳了两声，轻声问道：“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小孩终于得到回应，装作小大人一样无奈叹气，奶声奶气，还带着些许谴责的口吻：“原来有人在的呀。”
本田菊莫名其妙。
小孩刚刚喊了半天，也不觉得累，中气十足地说：“我爸爸就住在这里！不知名的大哥哥，可以让我回家吗？”
小孩真的很有礼貌。
小孩的话也真的把本田菊震惊到如雷贯耳，什么时候王耀居然连孩子都有了，他醒来的时候王耀明明是以自己的恋人自居，难道王耀居然抛妻弃子，本田菊顿时脑补一出三角恋狗血大戏，关键是其中有一角还是他。
“你爸爸叫什么？”本田菊强忍震惊，勉力遏制住自己疯狂的想象，依他对王耀的了解应当不至于，但是十年的确又非常漫长，若是这个时候王耀在，必然会感叹本田菊现在面上表情变化之丰富多彩，简直就不像本田菊。
“我爸爸叫王大耀！我叫王阿菊！”
本田菊直接开了门。

第八章 抚养
做是这么做，本田菊依然十分小心谨慎，戴上黑色的美瞳，仅仅开了一道能通过一个孩子的门缝，王阿菊就从门缝里走了进来，本田菊透过门缝确认没有其他动静之后，才放心地把门再度锁起。
却见那个据说名叫王阿菊的小孩上下打量了一下本田菊，本田菊肯定自己的记忆里是不曾认识这么小的孩童的，更何况他复生也不过才几周的时间，甚至可以相当肯定，这孩子出生的时候自己还在死着，现在是黑夜，应当也很难被看出异常。
王阿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抱住了本田菊的大腿，大声嚎道：“妈妈！”
本田菊抱起小孩，然后把他放到一边，蹲下来和他的视线保持齐平，十分温柔地说道：“小朋友，我不是你的妈妈。”
“可是你的头发很长，和妈妈一样。”小孩张开双臂，企图用小小的身子紧紧抱住本田菊，抓着本田菊的长发。
“这是叔叔自己留的。”本田菊迅速思考了一下这孩子和他的亲属关系，如果是王耀的孩子，那他应该算是孩子的堂叔。
“你的味道也和妈妈很像。”小孩困惑地看着本田菊：“妈妈在和阿菊玩陌生人游戏吗？”
本田菊继续尝试百般解释，但是小孩就像是认定了一般，本田菊就是他的妈妈，尽管本田菊甚至声明了自己是个男的，都无法把这三岁小孩的奇怪认知给纠正过来。
王阿菊瘪瘪嘴，奶音中已经带了哽咽：“妈妈是不是不要阿菊了？”大颗的眼泪从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沁了出来，很快就拖出了几道泪痕：“我会乖乖的。“
本田菊受不了小孩的哭闹，总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刚开始他还会和妈妈哭为什么不多陪陪自己，后来发现这根本无济于事，他的妈妈还是会丢下他，再到后来他也理解了单亲家庭妈妈一个人工作养家的不易，只是那种孤独的感觉长长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里，直到他的生活中出现了王耀。
本田菊慌乱地举起袖子给小孩擦着眼泪，无奈地承认自己是小孩的妈妈，他抱住王阿菊，王阿菊似乎对他远低于正常人的体温不觉有异，搂住本田菊的脖子，高兴地喊着“妈妈，妈妈”，过了不久就在他的怀中发出了有节奏的轻轻的呼吸声。
应当是睡着了。
于是当王耀狂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堂屋中间的桌子上，本田菊和一个小豆丁在一起吃饭，主要还是小豆丁吃，本田菊小心翼翼地吹凉米粥，喂到小豆丁的嘴里，如果不小心蹭到脸上，本田菊还会用手帕擦掉他脸上的米粥。
王耀顶着一个鸡窝头一副比见鬼还见鬼的表情，看着小豆丁，又对比了下本田菊，大惊失色：“本田菊！你什么时候有了儿子！”
小豆丁高兴地朝王耀喊了一声：“爸爸！”
王耀指了指自己，得到本田菊一个肯定的点头的回应，继续大惊失色：“我什么时候和你有了儿子！”
本田菊放下碗，平静地看着王耀：“在下想，这可能要问堂哥你。” 王耀不禁被这平静的眼神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特别是当本田菊称呼他是“堂哥”的时候。
王耀苦思冥想，左思右想都没想起他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小豆丁却小跑到了王耀身边，还在不停高兴地喊着“爸爸”“爸爸”，王耀只得抱起小豆丁，手法颇为熟练，笑着对小豆丁说：“告诉叔叔，你爸爸是谁呀？”
“你就是我爸爸！我叫王阿菊！”王阿菊理直气壮：“爸爸，你长得真好看。”王阿菊偷偷瞥了一眼本田菊，又偷偷瞥了一眼王耀，小小声说道：“妈妈最好看。”
本田菊看王耀的眼神已经转变为看渣男的眼神，似乎意有指责他怎么抛妻弃子，孩子养这么大了才来找他，就好像什么古早霸总娇妻带球跑文学一样。
王耀努力对本田菊眼神示意他真的不认识这个小豆丁，他拍着小豆丁的背，走来走去哄了半天王阿菊，总算把小豆丁哄睡着了，才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关上门，试图和本田菊解释。
“阿菊，你听我解释。”
本田菊泰然自若地露出一副你继续编的表情。
“我不认识他。”王耀坐下来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显然是刚刚带孩子有点累：“他和我没有父子关系。”
“那您三年前在干什么？”
王耀摆出一种非常用力回忆的表情，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回道：“在修补你的尸体？”说到这个，王耀开始非常仔细地描绘出了车祸的本田菊碎成了几块，又非常仔细地描述了他是如何修补本田菊的身体，包括如何替换他那消失不见的一只眼睛。
本田菊听得脸色青白交加，最终没忍住干呕了几声，伸出手示意王耀别再继续说下去，王耀不无遗憾地中止了自己的叙述，对着本田菊眨了两下自己的眼睛：“我三年前在做这些事。”
“王阿菊真的不是您的孩子吗？”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不是。”王耀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我有一个可能的猜测。”
本田菊还在等王耀的下文。
王耀理直气壮的表情同王阿菊如出一辙：“等我确认了再告诉你，今天我们进城吧。”
“进城？”
本田菊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是他立刻就想到了一些非常现实的问题，他指了指外面恣意散发光和热的太阳，犹疑道：“我能出去？”
“不晒到太阳就可以。”王耀得意地挑眉：“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已经被准备好的本田菊和王阿菊被扣上了五菱面包车的安全带，王阿菊有些闹腾，不肯系安全带，本田菊只得把他抱着，让王阿菊坐到他的腿上。王阿菊在本田菊怀里乖乖坐着，奶声奶气地问本田菊：“妈妈，你为什么打扮这么奇怪呀？”
草帽墨镜，口罩护袖，长裤雨靴。
王耀隔着本田菊的墨镜都能感受到本田菊传来的恶意，他决定当做无事发生地启动面包车的发动机，踩下油门。事实上这辆车还是王耀从商店老板娘那里五十块一天租的，本田菊发誓他和老板娘讨价还价租车价格的时间就花了一个小时，另一个小时他在致力于把本田菊变成和他一样没有衣品的样子。
开车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两边的风景渐渐由山林树木转为小院房屋，接踵而来的高楼大厦则让本田菊和王阿菊都睁大了眼，本田菊是十年过去没有想到这个国家发展的这么快，尽管在手机上有看到过，但是屏幕和现实感受还是天差地别，王阿菊则是第一次进城，当即兴奋地手舞足蹈。
王耀先是带着本田菊去理发，尽管大家都戴着口罩，但是本田菊路上还是没少吸引行人的目光，他觉得尴尬非常，如果僵尸有血液流动的话，那么他现在脸上应该是一片绯红，王耀却大大方方地一手牵着本田菊，一手抱着王阿菊，如果不考虑本田菊是个男人，那么他们现在看上去是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一家三口。
“您不工作哪来的钱？”在去理发店之前，本田菊狐疑地看着王耀，指出一个显然是十分现实的问题。
王耀松开牵着本田菊的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靠一些玄学。”
王阿菊认真点头附和：“玄学！”
本田菊疑问更深，王耀干脆打开自己的电子支付余额打消了本田菊的疑虑，他震惊地看着那余额后面跟着的一串0，王耀不无遗憾地说：“虽然不够在帝都买一套房，但是养活你还是没有问题的。”
“现在帝都的房价已经涨到这种程度了吗？”本田菊的注意力被帝都的房价拉走，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现今房价和物价的问题，本田菊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当年没死，活到了现在，又会是个什么光景，此前他对自己如何死确实不太感兴趣，事已发生，而他又复生在了十年后，时间的鸿沟如今突然明显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究竟是怎么出的车祸？
本田菊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也只是到那个夜晚而已。
王阿菊无聊地听着大人们讲话，趴在王耀的肩上，所幸商场理发店没有很远，王耀熟练地指着本田菊：“给他来一套洗剪吹，不办卡。”
店员瞬间被堵死了推销的可能，还是笑脸迎人，王阿菊刚被王耀放下，就迈着小短腿在店里四处溜达着，倒是赢得了不少正在理发的姐姐阿姨们的欢心，连连问这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可爱，因此待到王阿菊找自己的爸爸的时候，他手中已经有了抓不下的糖果零食。
王耀不远不近地跟在王阿菊的背后，面上挂着亲和的笑容，倒是让人看不穿他在想什么，王阿菊回头便看见自己的爸爸，炫耀式地展示自己的零食：“爸爸！看好吃的！”
“你是要把好吃的都给爸爸吗？”王耀蹲下身，和小孩的视线齐平，声线温柔：“爸爸带阿菊出来玩，都没有吃饭。”
王阿菊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把自己的零食推出去，意思是让王耀自己选一个，王耀假装不知道地全部拿走零食，王阿菊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的爸爸会这么狠，还是自己承诺把零食分给爸爸，只能瘪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上，就把零食还给你一个好不好？”
王阿菊很爽快地答应了王耀。
“你的妈妈是谁？”
“妈妈就是妈妈呀。”王阿菊奇怪爸爸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指着镜子前正在被理发师剪头发的本田菊：“妈妈们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王耀还给了王阿菊一个零食，接着问：“你之前住在哪里？”
“有很多很多树，很多很多草。”王阿菊晃着脑袋：“还有点黑。”
“你以前都吃什么？”
“果子，很难吃的果子。”王阿菊想到果子就煞有介事地皱着眉。
王耀笑眯眯地把零食全部还给王阿菊：“你答得很好，全部给你，等妈妈一会儿忙完了我们再去超市买其他零食好吗？”
王阿菊兴奋地抱住王耀，大声喊着：“爸爸最好了！”虽然王阿菊不知道超市是什么地方，但是听爸爸的描述，那里一定有很多零食。
本田菊瞥到这温馨的亲子互动，不自觉地面上也挂着笑意，听背后的理发师还在感叹：“太太，您一家三口的感情真好。”
“在下是男的。”本田菊笑容僵在脸上。
理发师用着一脸我懂的表情：“你们就是那种男同家庭吧。”
本田菊这回居然无法反驳理发师，他现在也不明白和王耀是什么关系了，若说是恋人，他总是感觉和王耀之间有层莫名的隔膜，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心只喜欢王耀的本田菊，若说是堂兄弟，他们却没有血缘关系。
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第二单元：墓生
第十章 招魂
李雪当然知道王耀并不是在和她谈条件，而是以一种通知的态度来告诉她而已，她当然也知道王耀口中的鬼羊是什么，以鬼身散尽怨煞之气，为世间浑浑噩噩万千鬼魂中的一个，化作只羊被人屠宰，是为鬼肉，因为全由阴气构成，活人吃不得，对身体有损且减寿，但是正适合阴间，对于本田菊来说更是可以吃的大补之物。
“考虑的怎么样？”
李雪咬牙切齿地回应：“我答应你。”
王耀生得好看，虽是笑着，李雪却觉得王耀的笑容十分恐怖，胜过鬼一般的阴森，连带着他的言语一起，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鬼：“向晚秀现在应该是被判入刀山地狱了吧，你知道刀山地狱吗？刀山地狱有成千上万把刀，恶鬼每害过一个，就会化为一把刀插在恶鬼的身上，她害了三个人，应该会有三把刀，那些刀和普通的刀不一样，那是剃魂的刀，把魂一点点剃掉，但是死呢，又不会死，刀山地狱会一直下血的雨，恶鬼淋过血雨，就又恢复如初，反复受着如此折磨，你是觉得，你会被多少把刀剃魂呢？”
李雪明明已经是鬼，却不寒而栗，她这种鬼本来就是在逃避阴间的规则，格外小心，她无可奈何地问道：“我要怎么做？”
王耀看着睡着的王阿菊：“我要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李墓生，坟墓的墓，生命的生。”
“你现在可以带走他的一魂了。”
李雪不解王耀想做什么，但是十分警惕：“我带走他的一魂，他不就傻了？”
“有饵，才能钓鱼啊。”王耀拎起王阿菊，现在应该称他为李墓生，孩子的身上飘出一团与他相似身形的雾体，似乎是感应到了妈妈的气息，很快乐地向李雪身边飘去，王耀皱眉：“你身上怨气太重，如果还想让他健康长大，就不要离他太近，你之前没有融合阴气，也是为了照顾他？”
面对自己的儿子，李雪显然没有面对王耀时那么警惕戒备，默默离开他一定距离，声音倒是放软了几分：“是，他毕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儿子。”
王耀抱着李墓生往道观的方向走去，李墓生的小小的温热身体趴在王耀的肩上，王耀背对着李雪，突然问道：“将墓一字改为沐浴的‘沐’如何？”
“沐浴长生吗？”李雪轻轻笑着，在此深夜之中的鬼笑只让人不寒而栗，看向身边身影的眼神却带着几分温柔：“很好的名字，宝宝要健健康康长大。”
王耀没有再与李雪搭话，仅仅是抱着孩子回了道观之中。
本田菊是被王耀大力摇晃晃出意识的，他原本真的在修炼，任由月华自自己的五脏六腑中走过，却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甚至有种脑子都要被晃出来的错觉，睁开眼睛一看是王耀，王耀用着无比焦急的语气说道：“怎么办，阿菊好像发烧了。”
“我没发烧。”本田菊迷迷糊糊地回着，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王耀指的是那个刚来的小朋友，“蹭”地站起，拉着王耀的手：“去看看。”
只见王阿菊躺在床上，烧的像是待煮熟的虾，难受地大口喘着气，见着人来了，勉强睁开眼睛，原本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黯淡无光，对着本田菊傻笑，重复说着：“妈妈，妈妈。”
本田菊坐在床边靠着王阿菊，用手覆着他的额头测试体温，然后又覆到和他刚刚一起坐下，坐在他身边的王耀的头上，王耀感觉自己的额头被本田菊贴得凉了一个度，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家里有药吗？”
“没有。”王耀非常果断肯定地回答。
“不对，阿菊的魂灯怎么灭了一盏？”本田菊定睛一看，紧皱着眉：“他怎么丢了一魂？”
“丢魂？那不是只能找他的亲生父母来喊魂了？”
本田菊只能看出王阿菊丢了一魂，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通常是交给王耀的，听得王耀说出解决方法，心知王阿菊本来就是被丢弃的孩子，也不用说亲生父母，不由得担忧：“还有别的方法吗？”
“这是最快的方法。”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找到他的亲生父母？”本田菊看向王耀，他总觉得王耀隐瞒了他些什么，尤其是之前一起去城里之前，王耀在小卖部遇到了张明学，故意言语刺激他，两个人不大不小地争执了一顿，本田菊当时就看到王耀把什么攥到了手里，这样一想，王阿菊其实和张明学有些相像，而且张明学确实应该有个三岁的孩子。
再说出口，本田菊已是笃定：“他是张明学的孩子？”
王耀连着给本田菊鼓了好几个掌。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下午。”王耀言简意赅：“先是有怀疑，然后做了他们两个的亲子鉴定。”
本田菊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与王耀继续交谈，虽然很不情愿，但是他外出仍然是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特别是在即将天亮的当下，他看了一眼时间是凌晨四点半，这次没有假王耀之手，由本田菊自己搭配却时髦了许多，至少给人看上去的感觉是这个人很有品味，只是穿的有些多而已。
“那他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道观外面？”
“我也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到张家，至少先把孩子的魂叫回来。”王耀帮王阿菊穿好之前才为他买的熊猫连帽衫，拉上帽子，孩子的脸颊被黑白色的帽子衬着红扑扑的。
本田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抱起王阿菊便向着张家的方向跑去。
天还未亮，刚刚泛起了鱼肚白，似乎整个苍穹都处于一种将明而未明的、深蓝于浅蓝的过渡之中，村中不少人家都养了鸡鸭，雄鸡一鸣天下白，此时已然听取此起彼伏的鸡鸣一片，在鸡鸣之中却有几声格外的突兀，正是在张家的门口，细听声去，似乎正是山上道观的道士在喊些什么。
“张明学！张明学在吗？”王耀大喇喇地说着，看那个架势恨不得把扩音器都带出来：“你儿子出事了！”
本田菊抱着孩子尽量把头低到最低，努力忽视周围人向他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这些异样的目光中包括迷惑的，包括看热闹的，当然也包括清晨被迫被人吵醒的愤恨，甚至还有人在窃窃私语，本田菊依靠他极佳的耳力听这群人讨论着。
“没听说张明学有孩子啊？难道是李雪回来了？李雪当年走的时候就挺着个大肚子。”
“李雪在的时候张明学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捧给她，看外面的野男人不好，自然又跑回来了呗。要我说，张家的这个就是老实孩子，自家媳妇跑了三年还等着媳妇回来，也就李雪那个尖酸的爱欺负老实人。”
“这是山上的王道长啊，那李雪人呢？”
张明学打开家门，睡眼惺忪，语气不忿：“大清早的，吵什么吵。”说起张明学此人，本来父母给他起了个几乎是全村文化水平最高的名字，希望他好好学习，靠着努力走出这个山村，但还是如同村里大部分孩子一样，止步于初中毕业便早早去外面打了工，打工期间认识了李雪，李雪恰巧是同一个乡里的，结婚之后听说现在农村户口值钱而且技术发达，就回乡种地，日子过得还不错，对二位老人十分孝敬，三年前李雪跑了以后，张明学就一个人单着，二位老人就和张明学一直住在一起。
这些是王耀在路上和本田菊说的，本田菊目瞪口呆地问王耀怎么知道那么多，王耀大言不惭地回道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从村里人口中打听到的。
总的来说，张明学在村中属于别人家的孩子那种类型，城里打过工，疼老婆，老婆跑了也只等老婆回来，孝敬长辈，几乎是村中的道德标杆。
张家两位老人的眠浅，早早就醒了，已经自地头溜达一圈回到了自家，看到自家门前堵着乌泱泱一堆人，还寻思着也没有逢年过节，怎么这么多人，隐隐约约听到中间的应该是山上的王道长在对自家儿子说什么你儿子什么什么。村中的人见两位老人回来，也自觉地把路让开，两位老人看见王道长，又看见他的弟弟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的样貌几乎与自家儿子年幼的时候如出一辙。
只见王耀指着张明学说：“这是你儿子！”
张明学急得面红耳赤：“胡说！我没有儿子。”
“老大，这孩子和你小时候很像。”说话的正是张明学的母亲——孙绣：“也差不多三岁，不会真的是你和李雪的儿子吧？”
“妈，李雪早就跑了，如果真是她，她干嘛不把孩子送回来，送到山上道观？”张明学与孙绣解释着：“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把孩子交给亲爸亲爷奶养吧。”
孙绣没理她儿子，反而问王耀：“王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姨，”王耀一口一个姨十分嘴甜：“这孩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道观的门口，我看他可怜收留了他，那天看见张明学的面相，就觉得和孩子有亲缘关系，本来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们的，但是现在孩子病了，必须得亲人来，这才上你家。”
“孩子病了不第一时间去医院来我家干什么。”张明学嘟囔着。
“这孩子得的是失魂的病，去医院没用。”
“封建迷信。”张明学不耐烦地说：“我出钱让孩子看病行吗？快把孩子送医院吧。”
王耀说出“失魂”两个字的时候，在场有些经验的老人都感同身受，讨论起自家儿子还是孙子辈的失魂经历，还是靠着父母把孩子的魂叫回来的。孙绣和张明学的父亲张山海不例外地想起之前村子里有孩子的失魂经历，也是高烧不退，本来挺机灵的孩子愣是傻了，还是靠着原来道观的老王道长指点，才把孩子的魂喊回来。小王道长继承了老王道长的衣钵，怎么说他说话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张山海是张家的家长，在村子中的威望也高，村长张山峰是他的堂兄，这一辈的就剩下村长张山峰和张山海两个，大家长仔细瞧了瞧孩子的样貌，又对王耀说：“你说孩子是我们家明学的，有什么证据吗？”
王耀即刻掏出亲子鉴定证明，上面的检测意见清楚明白地写着存在亲子关系。
张明学脸色绿了又绿：“我说你为什么和我打架要薅我头发。”
张山海点了点头，然后客气地与王耀说着：“王道长，那我们家明学该怎么做？而且我记得当时别家孩子招魂的时候，都是有名字的，这孩子有名字吗？”
王耀故作深沉地开始掐算，大拇指灵活地在三指构成的九宫上转着，本田菊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他心中想着孩子不是就叫王阿菊。虽然低着头，目光恰巧和王耀敛眸时的目光相对，两个人目光交流，王耀示意本田菊不要说话，本田菊会意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
随即王耀自信地宣布：“这孩子的名字是——”
“李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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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单元：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