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曙犹破晓

【几十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起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心口仍然会感到一阵轻快的欣悦：鸳鸯藤翠绿的叶儿在微风中轻颤，他操着一口在湖广会馆才能听懂的乡音，穿着一身连衣领都浆洗得发白的长衫，立在昱和棋馆的菱花门扇边，身后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更长。当时，没人在意这个自遥远南方而来的异乡人，但我却不可抑制地被他吸引】
（“你这一子，下得不对。”年轻人一手支着腮，一手从棋盘的天元指至飞星，“石屏先生若占右上星为先机，对方必输无疑。”我倏然回头看向他，对上他沈静如深海的眼睛。）
（他见我注视向他的目光，又说，“在下汪曙。”）
【这便是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那时我正风头无两，将闺名谎称雅号，是名动京城、而众人皆不知来处的“西窗先生”。因素来鄙夷古谱上的僵硬阵法，反倒却为出其不意、迅疾快捷的走式而赢遍棋士名宿。双指拈起一枚翠玉棋子，在黑檀木上轻轻敲着，既是无聊的打发和消磨，也是无言的催促】
【不过半晌，只听那人缓缓将手中玉子随手撒在棋盘上，伴随着一声脆响而来的，“老朽输了，西窗少年才俊，老朽服气。”】
石屏先生过誉了，这一局赢得艰险，【我辗然，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意】能与石屏先生对阵，也是小生荣幸之至。【小厮赶紧上来数子定胜负，不过半刻便来报：“寇西窗一百九十八点，范石屏一百六十八点，寇西窗胜！”】

【汪曙……】
【我偷偷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却忘记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他体态俊拔，举止潇洒而不自知，是在京畿也难见一面的美少年。观棋倾听时眼神专注，头稍侧，令人想起鹤一样的孤洁。这与我常见到的干部子弟不同，他没有天生的傲慢、偏执和因无知而起的天真，却有谦退温文的直率，因此可以看世界如棋局，胜负都可以付诸一笑，只用最恬淡的口吻道出两句结棋后的点拨，冷静短促得一针见血】
【可笑的是，他的点醒明明是对的，我却偏偏越发生出要一较高下的执拗。我很快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我盲目自负的好胜心。毕竟，“西窗先生”的雅号并非浪得虚名——但事实上，更深层次的缘由是，我想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
【我很想认识他，这是我的私心。为了应对他，这支遗世独立却又深具挑衅性的危险力量，我的使命是破坏。而要完成这个使命，我尚需三个条件：反叛、对峙和握手言和】
这位兄台若有高见，不如留步。
【范石屏识趣地从对座上离身，留下一张未收拾好的残局。为了走至这一局，我已然了结与十四位棋士的游戏，即将获得放置于棋馆高台的一百两奖赏，以及声名远扬的机会。但名利的诱惑，远逊于和他相识知交的乐趣。对着一众围观的散客观众，我也从座上起身，洒然地向他请战】
您若愿意坐下与我手谈一局，赢了我，身后这些都归您。【我侧身回顾那用红绸点缀的百两纹银。人群中瞬时传来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这已然是联赛的最终局。谁也没想到，最后还会横生出这样的变故。一时起哄者有之，认为大可不必要者亦有之】
【但这是我精心设计的“棋局”。对峙与言和，似乎矛盾，实际上是一剑两刃，如果是心意相通的话。“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一柄锤炼了挑衅、好胜和好奇的剑已在浪漫的理想棋院中铸成，剑身就是青年的懵懂之心，而且离它飞舞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我也被铸进了剑身，而且迫不及待】

公子既如此，那我也不遑多让。
【从棋罐里拈出一枚黑子，在右上飞星位置干脆落下：这是星小目的阵法。向来做事不拖泥带水、亦不失邃密精严，也因此缘故，常被父亲调笑“不该托生为女儿家”，若为男儿，必当能在广阔天地间有一番业绩。实然，这确是我沉溺于星罗棋局之中锐意求深的理由。不同于闺中绣闼常练习的女红庖厨技艺，我无比希望自己能多浸润在黑白界限间，宣称要用深刻来对抗贵族生活的无意义，这既是我刻意的逃避，也是为了不与身旁寻常八旗沦为近似的标新立异】
【倏忽间，两炷香已燃尽。第三炷香还余一半。我素善快棋，并不擅长将一局棋延长至一个时辰之久。起初，我只觉得他爱行险招，出棋不意，招数在京中大家中十分少见。时间越后移，我越发觉出眼前人招数的精微。不知何时，环绕观阵的人渐渐发出细小议论之声，似乎在论断棋局的走向，或许在轻嘲寇西窗哪着踏错、误局轻敌……】
【几乎是在刹那一刻间的灵台清明，忽然便看清，棋盘上的白子已形如一条蜿蜒的白色巨龙，将黑子紧紧围抱在一隅之中。而被捆缚手脚的黑子恰如一头挣扎不得的黑熊，难以再吐息一二。此刻，即使身边人未能看到局终，我已深知棋局的最终走向】
【待到第三炷香将要燃尽、连身边人都向对座投去节节赞叹之时，棋盘上再无单官，是以一局终了。棋馆小厮上前来数目时，我静静打量着眼前人。他始终淡淡垂着双眼，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的棋局。旁人见我一言不发，或以为我是输棋之后心情不畅，却不知，比起一盘棋，我更好奇眼前的他】
“汪曙二百零叁点，寇西窗一百六十叁点，汪曙胜！”
公子好棋力，【我抬目看向他，对上他沉静如深潭的双眼】输给你，我心甘情愿。【谁都不知道，这一输，是“一辈子”都输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