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寥落，被山雾笼罩着的身形看不大清，能被辨别出的仪态，不过源自发型的不同——她未有明宫高高竖起的发髻，仿佛一枚自由的信鉴，昭示着她与明宫的不同。因而我猜测，隐去的身形是她、而非他，或许...是一名偶入仙境的尼姑罢。
尚仪局是同她们打过几分交道的，又因为天竺礼教的传入、上位者的崇敬佛性，不肯完全规束她们的行径。而习佛者怀佛心，也无有那样多越矩的行为，尚轮不到尚仪局去过多管束。是而我认不出究竟是哪一位，只好在拾取那一串佛珠以后，用了个本办法，静立于原地。
我在等，等她与佛珠的缘分。手也无意识地拨弄，端一幅虔诚模样，好似原来就这样向往。
一、二、三...我不自觉地默念。
我记起，鳐姑姑曾以珠串教我识数，问我，她的手串里究竟有多少珠子。我从一开始，数至三十而不停。她抚着我的发髻，笑落在旁人的心底。她说，小满还太小了。
如今我足够年长，借由兄长的厉害，顺势长成了另一位小娘子的“姑姑”。我也决计不会再数错珠串的数量，却再也盼不回一句源自故人的夸赞。
春真是愁肠满肚，只是随意遇上的一件事，也足以令人沮丧。
我这样想，几要落下泪去，作应景的妆点。
（406）

（我见蓬莱春不晚，正盎然。）
（或许是见惯了明宫里的风光，总看长安城外的青山碧湖、重峦叠嶂，失了几分颜色，少了些许意境。所以在崇仁坊中闭不出户的日子里，更格外的思念明宫。）
（其实说来，也不过是我贪了回凉，偶感风寒。只是病势凶猛，初初犯的那日，是山倒水倾，卧床难起。江霄与却非是困了我好几天，愣要看着我喝完药，又守在我榻边，寸步不准我行向户外。我虽本也不爱出门，难免心生反骨，偏就要同他作对，变着法得与他耍花样。）
（却是次次都被他识破，被他抓住，还免不了几顿教训。）
（幸好，药石见效，风寒渐愈，还赶上今日朝中事忙，趁他一早便去了官署，忙借着这良机，去回了趟明宫，同阿娘说了好一会儿话后，又去拜过张娘子、容娘子和江娘子。及再往蓬莱去时，又是孤身一人。悠哉悠哉地慢行于道中，踱而赏景，未想景色再是撩人，尤不及美人。）
“你怎么了，在这里，是在等人？”
（她就立在我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捏着串佛珠，似乎面有愁色。我不知道她为何等在这里，也不知道她为何在数这一串佛珠的珠子。只知道她误入了我的蓬莱景中来，阻挡了我前进的道路。趁着我此刻心情的晴朗，便也不为难她了。）
406字

太息总是铸造灵魂时的产物，痛苦更不能缺席。我并不承认自己也享受其中，而卑劣地将罪责都择往鳐姑姑身边去。但却时时刻刻想念同她的牵连，再自私地许自己一些记忆的缘由。如是，姑姑诡异地成为招引我前行的明灯、又是催促我稳步的背后的黑暗。她是我的许许多多，是我的不可或缺。
一柄温柔刀成了划破我臆想的现世利器。她探寻的目光几要触及我的眼底。我因未从怔愣的梦魇中挣脱，才这样直挺挺地、未避让地回首，掌中的佛珠拨弄一颗，相互触及的声音并不刺耳，大抵因为木珠是未教化的死物，昭彰不出几何。
可我是活的，我动了，这里便鲜活了。
“殿下。”我如同断线的筝，不肯牵连碧空云霄，连同“安好”也无法从杂乱的心底口中剥出。
珠串被下意识地拢进袖口的阴影之中，又因为这样忽然升腾的做贼心虚而觉得莫名其妙，于是递出一些，尤嫌不够，仍再往前一些。就好像离得愈进，就有愈多的险情。
“奴在等一名姑子。”
再使一颗珠子圆润地同其余磕着，这一回是故意，发出的声响，竟也由殿下的宽宥而免去了罪责。于是胆量渐升，造铸周蛮的另一面。
“在等...她们回头。”
我又何止于当真是等两名素不相识之人的回头呢？
（416）

（明宫里的人，就如四季繁花，一朝兴，一朝败，循回往复，总有人来，也总有人走。像如今的我，不过也是偶而经停来歇的帆，又怎可能熟识这兴盛昌荣的港湾里的每一个独立的个体。于是只能笼统的将她们归结为我认识的，和我不认识的。）
（这样一张年轻漂亮的花靥，显然属于后者，又足够聪明，能一眼识出我的身份，让我对她能生出足够的耐心和包容。我可以选择性的去忽视她不够到位的礼仪，也可以假装看不见她下意识收进袖中的那一串佛珠。只是轻笑着，靠近了她身边，转头望了望四周。）
“她们？你方才还说是在等一名姑子，怎么又说是她们。”
（她言语里无意流露出的矛盾，似乎是她此刻紧张和局促的表现。却又因着一声珠子相嗑的响声，稍稍缓解了些许。我不知她是为何，却也无意冒犯到她的私隐。只是出于对美人的好奇，轻抬起柔荑，徐徐落在她的肩头，我又回头来看她，轻轻抚摸了两下，企图与她拉近点距离。）
“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们是约好了的？”
（只是我并不擅长于此。千人千面，各有脾气，我没有一双善于第一时间发现人的眼睛，也只能笨拙的，学着最善意的方式区对待她们。）
“若是你不想说，也不打紧。”
410字

皇族的敏锐，使得她从见我的第一面就注定要戳破我薄如蝉翼的伪装。所以用“戳”而非“撕”，就是她的温柔了。我不曾臆想得到来自殿下的善意，纵然已经得到了，仍是惶然。
“奴偶作拾遗者，其实并不知晓究竟应是『她』还是『她们』。”这是真实的说法，却不是全部。然我并没有同初次见面的殿下剖开心肝的习惯，自然湮灭了话由。
“奴也无有慧根，非是清修。只是看过佛寺里姑子们从不离手的佛珠手串，直觉是她们十足重要的物件。这才擅自候在此处。叫殿下见笑了。”

“是这样啊，这该是值得赞扬的事，又怎会让我见笑。”
（我很少去质疑旁人的话语，真真假假，总是各有掺半，不必去细分，也不必去深究。就去相信，就不怀疑。正如她在我眼里，便真是这样善良的模样，是无意做了的拾遗者，心甘情愿地等候在这里，等待失主的归来。）
“那你可知道她们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吗？若是这样一直等，会不会太累了。要是你还记得她们走的大致方向，不如我同你一起去寻一寻？”
（只是我瞧她模样，已在这等候了有一段时间了。长久的站立和无趣的等待，无疑是对美人时间的消磨。我愿尽一些绵薄的力道，去助她完成未尽的事宜。）

纵然公主同阿翁无半分相似之处，我仍借此刻的情境想起同阿翁某日的讨教，话由起于何处已不可知，只有影响深刻的记忆在此刻飘零读取。他曾语我，世间万物皆有取舍决断，不同的考量决定了不同的周蛮。
我想，与明宫不同的评断方式，也造就了不一样的公主殿下。
误了时辰归仙居，或要遭逢批评，如若叫掌事的姑姑知晓是为了这一串佛珠，更要受责。而到了公主这里，便是赞誉、便是嘉奖、便是同行的开端。
世间实在奇妙。
“所去不远的。”
我原本还想要答，如若再等不来，我便送到大福殿去，总会寻到它的主人，其实不打紧的。可话到嘴边，又成了：“蛮以卑劣身躯，何敢于同行，这太过叨扰公主。”

（明宫少养闲人，至少对于女官和内侍来说，是这样的。正如我极少见青鸾能有空来寻我，她总是要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甚至有时都来不及去吃上一口热乎的饭。她能愿为她们停留在此，等候这许久，已然是尽了一份心意。）
“只是同行这一段，有何不可。我本也闲来无趣，能遇上你，寻点事情给自己，也是正好打发时间。既然所去不远，那我便同你一道去寻吧。”
（她像是一只骤然被抚摸到了耳朵的小兔子，歪着脑袋想要避开这突来的触碰。可那般可爱的模样，却又教人忍不住想去触摸，想去怜惜。正迈步想走，回头瞧了瞧她，有些了然。）
“只是你若还忙，先去办正事也行，我替你走一趟便好。姑姑要是罚你了，你便如实照说，再叫她来寻我，我来替你证明。这样的善心，实在不该被辜负。”

我信奉不可结缘，恐怖徒增寂寞。然明宫里除去飘摇的风雨，总有慰藉人心的暖意。
感激地，我崭露出不露齿的微笑，嘴角也松泛几分。
“多谢公主。”
云销以后，前途渐清。我将与她踏归途。

（她不再推辞，笑而道谢。我亦轻笑着，朝她摇了摇头，教她不必如此。）
“但愿她们能走的慢些，还能教我们追上，也省得麻烦。”
（朝她伸出了一手去，邀她与我同行，共往那姑子们消失的方向追去。在这一片尚好的蓬莱春光里，追着那几抹青袍的背影，不停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