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为听戏，自熹妃于承乾门下流水般的戏场撤下，那尽是几年之前的事了，只是偶过畅音阁，聆这簇新的小女练谱，正儿八经的徽唱，免不得要人驻足。）
（既不曾点戏，只听流水的荒腔唱着《百花赠剑》，一句‘啊呀！海生呀，自古道，姻缘姻缘事非偶然’大，抵是新学者独有的磕绊，引得公主赠剑的情痴活生生似俗民的窥越。）
（于是管事的太监笑递了戏折，请再点一出来，不论其他，仍点《百花赠剑》，要听那正儿八经的本事。）

今日又著文章，我问女先生，什么典故？她说，没有典故。
我大窘，没有故事，哪来千字万字！要我编出三两稿纸，岂不得呕出一整杯心血来！从虚空美景，写到缥缈心绪。我向先生求饶，她不依，“想写什么是公主的心意，我要瞧的只是出自公主笔下的文章。”
她能从这堆字里看出什么？我当然不信的，在房里踱步，时而把额娘送我的毛笔抽出来，我叫它“夸父逐日”，一位不知疲倦的远古猛士，写什么都日复日，年复年……
晨露微弭的时候，慈公主出门了，苦丧地摸索到畅音阁来，窃一窃戏文的七情六欲。
“哪位好娘娘，能替我讲讲这是出什么戏？”

（时人的喜好实在不同，前头有昆曲一叹三折的婉婉曲调，徽派便不逞多让的齐头并行，百花公主与海生之间的真情与假意来不及铺展，便有小蜂儿闯入这隐秘的帐闱之内。）
：嘘——（轻轻打了扇儿，要她缓缓、缓缓的暂且坐下。）帐闱之内诉说的衷肠正浓，可别轻易打搅了她
（远处小丛的竹林叫风吹得无边的飒飒，笑睇她一眼。）
：你瞧瞧，或许只是寻常的情情爱爱？女仙与书生，公主与平民，时人总爱写这样的故事

瑶姬听我一言，起身时一只团儿从她脚下蹿了出去，倒把我唬一跳，当即就想叫，她净净面庞上浮现出不赞许，绣着夹竹桃的扇摇两下，要我慢慢坐，慢慢听。
“娘娘，这戏唱得忒婉转，我有好些词听不大懂。”
高脚几上有一盆长春花，伏着豌豆紫的花心，像神女的手，要往人间伸。
一听是寻常情爱，贪风慕月，瞬间不乐意了，支着小颐抱怨。“我要是写这个，一定会被女傅狠狠批一顿。”

（我只当她来听戏，顺道听了一耳朵百花公主热切的情肠，侠肝义胆的是女儿，可惜了——满腹诡计的谋划被她当做天赐，所托非人，如是而已。）
：写什么？女傅要你们写戏里的文章？
（只能作此猜想，盖因实在不曾受过宫闱女傅的教导，亦不知她们镇日是否当真要诵背繁琐文章。）
：倘若真要写文章，可不写这个，（淡淡目光自他面上转去戏台之上，百花公主的唱词已到尾声，果然于方才初学者大不相同，可谓真情实意，便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故事

“娘娘，”我索性坐到了她身边的矮绣墩上。“不是戏文，女傅只要文章，不管我写什么，我晓得她在考验我，我从前写春鲈鱼，秋螃蟹，她都看过了，如今又布置空白，我才来畅音阁找一找故事。”
水磨腔伴着曲笛三弦，中州的官话缠绵婉转，这时却多了点跌宕豪爽，显然是到了极处，艳势女伶眼里闪着灼人乌光，一柄宝剑从袖瀑里露了出来，人在剑花之中。
“公主赠剑？”我终于猜了出来。“缘何说这不是什么好故事，娘娘，您同我说说，我或可新编呢。”

（她要与我叙来赠剑的细细——以至于我忘了再如何关心她的文章，我业只是善于抄录，不能通这精妙的佳句。）
（台上盛装的佳人，已然唱至“相逢好，赠青锋为表照，愿嫦娥带剑为证，愿嫦娥带剑为证，好姻缘于飞及早，一双双鸾凤交，待功成渡鹊桥”。两两相望共执手。）
：这便要论戏本结局——公主偶遇英武少年，女婢为媒，公主赠剑，可谓佳人英雄，只是公主一番赤诚之心，识人不清，这海生哪里是英雄，全是个卑鄙小人

慈公主听过很多关于父亲兄弟的家境伦常，或者紫禁城里令人疲惫的制度典章，但听人讲风识月还是头一回。
伶官儿还在唱，她可能早已习惯没有歪歪乱乱的圈椅，星星乱散的瓜子壳——我听出宫的哥哥们说，外头梨园就是这种添乱似的热闹。
“卑鄙小人？”台上海生，油头粉面，声正颤了扬。“那公主合该用她的青锋宝剑刺死这贼。”
戏子和观众的分合，高兴了来花钱，不爱就走，谁不来捧，至多是清冷一场，本不太像宫里贵客与伶官的关系。
“娘娘，宝剑既已赠出，又该如何挽回呢？”

9
（戏本里的天地实在宽广，大喜乐、中团圆、小别离；乌盆喊冤，还魂嫁娶——这一昧的喜怒乐都说尽了，自然也有如百花赠剑这一般唱哀悼的旧思。）
：怎样挽回呢——（我未料她的有所思在挽回，可惜不能如她所愿，将颠倒的山河也与她细细道来。）
：世上许多事无法挽回，百花公主贵为女君，却也一样。这一对双剑，一柄赠予这负心的细作，致使国破家亡，另一柄便是公主自刎殉国的最佳法器
（如是笑问：）如何？可足够你做文章？

“公主可怜。”
唱戏的公主绮艳余音，听戏的公主不识滋味，尚且以为一切都有转圜的可能，万事都有重来一次的底气。真可惜，只有折子戏本有回头路，还好，我宽慰地想，新编的文章能慷慨地收留这些可怜可爱的失意人。
智者不坠爱河，慈公主作总结陈词。
“足够了，我还想多作几篇，好收留众多戏文里的伤心客呢。”
替自己讲戏的娘娘，一路循声对答，温蔼耐心，微笑似乎永远停留在那颗隐约的梨涡上，回去时，我始知那是献娘娘，一并记于高台的幽微唱叹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