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过去很久了，天却仍暗得早，自觉午歇后醒来还不多久，只绕着临溪亭跑了几圈儿，踮着脚猜玉兰花什么时候会冒出第一个花骨朵，我一定要比深深先找到它！然而奔回偏阁时，太阳正慢吞吞地往西坠，天际浮几片懒散的云，泛着醉酒似的酡红。安坐小桌旁，翻开《离娄》一章，一只手支着腮，一只手捉起笔来，临到年关，砚台是一口暗色的老井，要费力地蘸才能汲水。】
【这是索伦图未竟的课业，我抄了好一会儿，精制的仿澄心堂纸上错杂着粗糙笔画，猫爪挠布、兔子蹬土也不过如此，当真安辫雌雄。就在手腕子开始酸的时候，小门启开了，是风冷，还是公主身上熏的香冷？】
吉勒玛尔，【飞快地一抬眼，急急挥手招她来，指尖点在“瞽瞍”上。】来得正好，你帮我看看，这个字念甚么？
【见了她，娇里娇气地抱怨。】我眼睛都要花了！是一个鼓一个目罢，好像从前学过的。

【沈贤龄入侍内廷，业是在凛冬开春，自己身上的风寒全都好透后拜谒慈宁才知道的，角楼的烈风渗入骨骼的缝隙，溶于血液之中，一场伤寒竟反复了大半月，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但观精气神爽的她，不禁慨叹道平时加强锻炼还是能在关键时刻抵一两分用处的】
【迨往偏阁行移，推门恰见其临窗而摹，神色之认真是前所未见，恐是为我所扰，抬起困惑不解的一双眸，在瞥见我的那瞬变得亮晶晶的，而当她指尖落在瞽瞍上时，翩跹的裙琚也正好安于她侧，书的是《孟子》中的离娄一章，沈贤龄的字迹素来是公刻板正，匀润又可爱，是字如其人，但，很快就发觉其中不妥之处，春山轻微的一蹙，于心底攒了个小小的疑团，女先生分明未讲至这一章，昨日还在授《史记》，正讲到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
【而依照她之性格，断然不会做提前书阅的事情，抿了抿唇，细嫩的指腹触及宣纸】
：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这个字念瞽，与击鼓同音。沈贤龄，你已经开始学孟子了？

舜尽侍亲之道……【轻轻随她颂，作一重懵懂的回声，上古帝皇的美政由邹国人记述，数千年后，还钻进黄昏的紫禁城，浪费于意不在学的耳朵里。我又一次垂下头，点了些墨，横竖写得缓缓，深恐辜负了洒金栽种的五瓣梅花。】噢，是瞽。
【为纸上的眼目封上最后一画，自晾干二度离家的泪水，步入慈宁宫来，再无人问我读的甚么书、念的甚么功课，这些古来的良师益友象征性地造访我的床头，又在酣梦时道别。摇一摇头，此刻我对吉勒玛尔没有秘密，司空见惯地。】
不是，是张夫子罚了索伦图抄《孟子》。【暂推开下一个不识得的字，起身欲招待她，五斗小橱静立一旁，顶着甜蜜的五彩攒盘。】柜子上有冻柿子和甜杏干儿！

【分出的一息眼波仍落在蘸墨的宣纸上，栖檐的鸟雀也在那声索伦图后极快得苏醒，直飞过慈宁宫的穹顶，为幸免一场将发的灾祸，趁早桃之夭夭。而祸首察悟不出其中意味深长的停顿，仍兴兴同我讲橱柜里甜如蜜的冻柿子和杏干，沈静的目光睇向她，状似和缓的开口】
：是索伦图的课业，张夫子罚他抄了孟子啊？【清白摊自日光下黑白澄明的字迹确然有几分索伦图笔下之意，同样的端整，又同样的游离于各家之外，自成一派，一目了然的风格】：可是怎么会出现在你这里，他人呢？
【愠怒压在膺间，又为他能如此坦然的接受夫子的惩罚而无奈，对自己这位血脉相连的胞兄素来憧以十二分的厚望，盼他建功树业，匪为最简单的求学而烦忧】
：都能到你手上，可见不止只抄一遍。

是啊！【吉勒玛尔话说得慢，字与字间的缝隙或留予我窥得公主的真意，偏偏心是一面既光明、又混沌的圆镜，我一无所知，只一瞥线装的书卷，新崭崭的，一道指痕、一丝卷边也无有。】
【她问，我便答，像一头冒失撞进迷雾树林中的小兽，只见苔藓、只见灌木，不见其中玫瑰的尖刺。】
之前给我的，他这会儿应该出宫了，你明早德清馆等着？
【自幼熟稔，道她是事要寻兄长，一贯游刃有余的吉勒玛尔会有甚么求助呢？还未问，先与她“同气同声”，爱弯的眉怏怏一蹙，张唇能噙住海棠果。】一遍是只一遍，可是留了足足七篇，吉勒玛尔，你也觉得罚得太多了！索伦图都在吏部领了差，【还要读书、请安、跑马、溜冰、听曲儿、剥白薯与栗子……语声一点一点软下来，末了低哝道。】哪有时间抄呢？【望着她，吉勒玛尔和索伦图共享一只端挺漂亮的鼻子。】张先生或有苦处吧——

【尚未捉住春日的一角，属于冬天铩燎的风声回溯在整座庭院中，神台内不断重映那句七遍整，只觉胸腔内千山万重的被施压，沉闷的连从喉头滚出半个音节都困难。偏她无知无觉，仍一昧同我说着索伦图的可怜，张先生太为难人，言传身教贯彻的彻底，罚得太重。不愿再看那张写得不尽如人意的孟子，正对喋喋不休的沈贤龄，强忍愠意，逐字逐句的念出她的名字，连我都未察出其中裹杂的咬牙切齿】
：沈、贤、龄……你还觉得是张夫子错了是吗？我说为什么今日去给额娘请安都不见索伦图，原是因这出啊。
【怕是近几日往德清馆都不会见到我那位胞兄的身影了，可索伦图尚有一座贝勒府可供栖身，她须得留在紫禁城与我日夜相对，候她则要容易得多。抚了抚心口，冗闷的叹息】
：你刚才说甚么，柿子饼和什么东西，你还想着吃！
【用两指捻起她适前誊摹的纸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八个字是不是被你们俩给摸透了，抄七遍，他真好意思，你也好意思帮着他！

【吉勒玛尔疯了！她恶狠狠念着我的名字，像头母虎撕咬一只羽毛乱飞的鸡，我简直不忍卒听，又不懂她缘何发作，下巴尖往后缩，抿紧了嘴，既茫然，也怯生生地望着陡然陌生的公主。吉勒玛尔在为甚么动怒，她的话劈头而来，我无暇去细想，只委屈地往狂风骤雨中插话。】
我没有……【没有讲张先生的坏话，再小声说。】是甜杏干儿……
【可怎样诱人的蜜饯也不能填满她滔滔的口，去抢那张纸。】别弄坏了，抄了好久呢！【投以赵子龙受训后认错的眼色，借对“舜尽侍亲之道”的争夺，顺势轻合抱住了她，央求道。】吉勒玛尔，你别生气嘛！
早知你生气，我就不告诉你了。这不是想将功抵罪，早一些抄完，你如果不喜欢……【那等她走后再说罢。松开手，指尖落在她袖口，晃一晃，再晃一晃。】

【一爿叶，战兢兢的从枝头飘落，又很识相的绕过我靴前，宁肯去寻自身也难保的沈贤龄，擦过她的肩衣，缓缓归入尘泥。自诩衬得起少慧二字，于学业上更是不必令额娘和先生烦扰，力争上游，能得第一，绝不做第二。所以对沈贤龄所提，索伦图被罚抄七遍孟子的事简直是骇有闻听，也会开始不解的思量，是否早在出生前，尚在额娘腹中时就将本该属于索伦图的那部分上进心给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
【小臂抬起，就要屈起前指叩她额头，但好歹还记得自己是个公主，失礼之事不可为，挫败的垂下手，带来今日第二句叹息】
：沈贤龄，你既然喜欢帮着索伦图，好的呀，你看看这张纸，写得都是什么啊，重新抄一遍，今日抄不完的话我就把你的甜杏干和柿子饼全部带走，一块也不许吃！
【我觉得今日我就不该来，识海内仿佛有甚么东西轻轻炸开，几要被她气到昏厥。握着她圆润细嫩的皓腕，躲开撒娇似的黏人如小猫咪的攻势】
：少来这套……你每次都这样。张先生怎么从来不罚我，索伦图是不是又背不出书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吉勒玛尔的性情呢，但朝夕相伴的伴读时光，使我也知道如何在公主奋笔疾书时走神，在她琅琅的读书声里打盹儿，我们分享同一条长桌，同一方砚，公主作出诗，我作出配合诗的一只简笔鸭子。眉尾往下垂，对她的威胁只当置若罔闻，我没有应，就不作数了！】
【拖长了声儿，露出为难的眼色，我很熟悉书房外碧色的竹，却不能记述每一次课堂的波折，合情合理。】
我也不知道呀，【瞟向窗台上养着小金桔的长颈瓶，振振有词，一气为索伦图辩护道。】对了！一定是张先生对索伦图寄予厚望，要求严格，这样在理的篇章多加抄写总是好的，都是为人师拳拳一片心，你说是不是？
【乌珠一转，忽而回身去开檀木雕花的小抽屉，取出一函信，献宝似的双手托给她瞧。】说到这个，我还要给元颐姐姐写回信呢！噢，你认不认得她，【她问我在宫中还好么（就一句！），还问我大哥哥的事儿（许多许多句），请好为人师的吉勒玛尔教导我写一封情真意切的回覆罢。】没关系，你看，她有好多问题问我……

问题如下：
大哥哥的生日是多久
大哥哥的星座是什么
大哥哥的身高是多高
大哥哥平时喜欢干什么
大哥哥最喜欢吃什么
大哥哥最讨厌吃什么
大哥哥有看过枫叶吗
大哥哥在黑龙江都干什么
大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大哥哥不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问题如下：
大哥哥性格是怎么样的
你对大哥哥的第一印象如何
你和大哥哥第一次见面在哪
你和大哥哥关系到哪步了
大哥哥对海绵宝宝的印象
大哥哥对派大星的印象
大哥哥对迪迦奥特曼的印象
大哥哥喜欢甜粽还是咸粽
大哥哥吃辣锅还是清汤锅
大哥哥喝甜豆浆还是咸豆浆
大哥哥喜欢吃馄饨还是饺子

【歪理一大堆】
【沈贤龄在这点上更像是索伦图的同胞妹妹，编理由、不爱上学的样子都如出一辙，索伦图曾经顽笑说，我的知求上进倒不如分给他，在我身上发挥的作用反倒不是最大。夜深点灯时偶尔会想，倘若我为男儿身，又何苦攥着索伦图勤勉呢】
：哼，张夫子听到你这席话，明日就该辞官回乡。
【元颐是谁。灵台内一时无有一张脸能同这个名字对得上号，后来渐次回忆起来，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端王女儿。她们在宫外的日子过得很潇洒快活吗，瞥一眼她从袖里抽出的另一张纸条，密麻抄录着娟秀的楷书，一迭串的疑问，并不愿轻易答允她的请求】
：咱们沈贤龄还挺乐于助人的，索伦图的忙还没帮完呢，就想着给人家回信了？我跟你说，没得商量，今日抄不完，点心一样没有！不止如此【拿自己强项压她】：明日我亲自来给你辅导课业，一样一样来，到你学会为止。

【这是一封寄往端王府的信。】
亲爱的元颐姐姐，【我写道，遵循吉勒玛尔指点的礼节，缀上一些无关痛痒的，关乎天气、时节、冷暖的文诌诌辞令，而后兴致勃勃地落下方块字，以沈贤龄的口吻。】信已经收到啦，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还特意让索伦图给我送信！我爹爹娘亲姐姐弟弟【本还要列述诸位叔伯婶婶，恋恋不舍歇笔。】一切都好吗，你最近有去拜访过沈府吗？我院子里有一棵李树，从前常害虫病，如今还好么？
【小手支住额角，口角蕴着笑，灯下双眸亮晶晶的。】我和赵子龙在宫中也很快活，它又长大了很多，前几日……【以下是宫中趣事流水账五则，三则与信使相关，我并不知晓这不是贞县君真正的关切所在，足足写了二三面纸。之后呢，我回答她古怪的问题们。】
大哥哥的生日是……【兄弟姊妹颇多，想了一会儿方才笃定写下日期。】上次见面，大哥哥比我高一个头，如今我又长了些个子，他应当也是。【其后融入一箩筐现实和想象，想象源自北方的传说、七婶婶的夸张与虎哥哥英挺的模样。】大哥哥喜欢打猎、捕鱼，一支箭能射两只熊，喜欢吃熊掌和鱼，不喜欢太咸太甜太苦太辣的东西，但我们是成都人，多少能吃辣的。【我除外。】黑龙江枫叶很少，松叶很多，大哥哥经常看覆着雪的松林，松林里还有猎人在唱歌，河的另一边有蓝眼睛的小妖怪，大哥哥会跳他们的舞蹈，要踮着脚尖。他喜欢漂亮温柔，对妹妹们好的女孩子，【诚实地写下。】我猜的。
【慢慢回忆，试图拈住一朵童年的雪花。】我第一次见大哥哥是在沈府，他戴着一顶黑色的皮帽子，很英俊，眼睛很亮。长辈说我小时候也见过大哥哥，但我不太记得了！【再去翻元颐的三千问，这注定是一封很长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