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的月是一钩小缝，比苏嬷嬷新画的眉还窄些；昨儿她就顶着这两道粗眉毛为我打耳孔，今儿便特意嘱玉和替我衔三只长流苏的玛瑙钳耳下，再并裁锦缀珠的新宫裙）
（眼下、与越英脑袋并着脑袋观经受义，银釭一时晃了眼，稍一偏颐，耳上张扬一整日的玛瑙流苏便无声无息地勾绞住了越英的鬟发）嘶——
（白荑捂了耳垂，被针扎似的疼刺得噤了声，恐再挪动伤人伤己，惟得静持着歪颈偏项的情状，尽心尽力地将自己画皮作一座仕女石像。缄默须臾，这座仕女石像倏然开口道）越英，下回，咱们卸了钗环扁方之后，还是不要再讨论甚么课业了（捏着珠珥的指又置于目下看了看，只一点细细的血，像我颏下的痣。不过，是朱砂点的）你的头发疼不疼？
（两位帝姬为了蠲心澄怀，将奚女们也摒在了帷屏之外，只能斜乜着玉和姐姐影绰的一方袖捧心垂泪：想唤她入内来解我苦厄，但庆宁公主脸皮薄得像纱，张了檀口，又像海棠花一样，倏忽一下合拢了苞）嗳。有点丢人……

【室静兰馨，搦管蘸墨，斟酌须臾复置于白定双螭挽格。虚掩转月，本应满落小楷的纸仍是色如凝霜。怀揣暗室逢灯的美好愿景，越千门，欲与颐姊探赜索隐。然我甚是驽钝，已至燕间时，纸上的字便是我的思绪，如散落的星子，拾不齐全。正颓然时，额边一紧，不自觉“啊呀”一声，本昏沉于经书论道的灵台骤然清明。围屏后的三两宫鬟只见叠影落于绘着葱蔚洇润树木山石处，正是春意暖融的景象，殊不知围屏前乃是进退维谷、虎尾春冰的险地。柔荑循上发丝间，抚于缠结处，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只绞去一小把，兴许寻来法子便能解开。
【话虽如此，自恃娇弱，又极爱惜容貌，轻易扯断一小把缠发自然不愿；满人不可轻易断发，连要取来把银剪铰子的办法也不可。贵为觉罗帝姬，怎如今一个困囿于明日交予女傅亲察的课业，一个落于青丝与珠瑱的桎梏。平日女傅教授的课业、颐姊予我的注解，仍不如这绞发的片刻使我彻底参悟“致至而危，累棋是也”的道理。因着绞发，未能全见颐姊面容，但已能想象其因窘迫而色胜胭脂的桃腮与闪烁不定的鹿眸，异于颐姊，精明狡黠的越英，尤善于将己过全推于旁人处，还须是一干二净的。轻跃的鹤焰映得我的面庞半昏半明，乜去一侧屏障，仿佛是一柄利刃，能划破面前精美的雪绸朝不识趣的奴仆们剜去。】
怎会丢人？都该怪不长心的奴才，珥环式样众多，偏挑这样易缠东西的，分明要让你受苦，待会儿解开了定要她领罚。

不好、不好（腻理靡肤，丰艳玄鬒，她具怜重着，我也皆明晓。向她应诺）吉勒塔里纽沃里的一根青丝也不许有失。
我这玛瑙坠子不算繁复，慢些除去，都可解。（玛瑙打成石榴粒，眼下炯炯衔在指尖，摩挲着又往下捉一寸，探住乌发一簇垂柳似的尖尖，只堪堪绕出了一截儿，又嵌到别处银錾里，像陷进上元灯会里、那些玄之又玄的谜题）只怕伤了你，这儿脱出一段了，你再试试罢？
（还生侃谈的余兴，编贝叩启，紫毫尾倒向霜白一片的宣稿，嗔她）致至而危，累棋是也……现下可懂得意思了？破题之铸词发藻，亦从解义明理肇始。（小妹不是黉宫胶序里编轴盈笥、试艺春闱的青衿，今次课业亦非自六经里来，是以今宵能襄辅着她束股结文，即能称上善——再多，颐也难为了）
（她的话儿像根鸿毛挠在脖颈上，一听，便笑了）要依吉勒塔里纽沃里如是说，宫掖里娘娘们受封的朝服东珠，都可免了；你那自鸣钟的水法，也易缠上腰佩珠穗儿的。依我看，还是要怪只怪这课业罢。

【旧时与我作伴的奚女的指常绕一根红绳，白玉似的指像飞舞的蝶，翻来覆去，轻易的解开红绳结起的谜题。只是那位奚女如今在何处了呢？兴许是打发去别处，兴许早已出了宫，只记得她也未较我大几岁。】
嗳，小时顽腻的诸葛锁、绕红绳，见了今日之青丝锁玛瑙的难题，还须甘拜下风。
【在经年岁月中，尚可藉着年岁小这样的缘由，来为自己开脱——越英心中住着一个长不大的颇有歪理的自己，更是偏执的、阴暗的自己。一摇首，才发觉连同颐姊那只漂亮的玛瑙坠子一并牵扯起，复而匆忙的止住，还不忘反驳。】
若是朝服配东珠，耳钳是金龙、金云样式的，朝服亦难穿脱，怎会轻易钩扯上；再者，水法钟寻常还是置于案上欣赏，不会轻易牵扯起的。
【浸淫于金砖白玉阶砌成与锦绣金玉堆就的紫宸，同样也屈服于他的威严。菱窗后鱼贯而出的提灯小娥，一应梳着相同式样的小两把头。眼前颐姊面胜芙蓉茭白，翕动的朱唇为我道来文辞。心中跃起“云泥之别”四字，颐姊这位觉罗帝姬，是以更应用红蓝宝一类的衬得肤若凝脂。漫不经心的伸手划着绣屏上的丝线，即使指间略带潮意，却拟不出绣屏上的江南烟雨下的丰茸。】
再说了，东珠、自鸣钟，哪样不是上乘的东西；玛瑙珥环不过尔尔，兴许颐姊带金镶红宝的更好看。
【闻得课业二字，颇为沮丧，同年岁的姊妹，哪个能有吉勒塔里纽沃里“学不会、弄不通、写不出”的名声响。长叹一口气，费解地追问含笑的颐姊。】
越英的英字，是取了“文之英蕤”的英，而吉勒塔里纽沃里连女傅的课业也学不懂，分明是辜负了此字。

（足陟人间，遇见的难题也会拾级登楼。诸葛锁、绕红绳，缠的不过是物、束的不过是身，迨兔缺乌沉、光景乘除过，难题便从演变成了缚人心的难题：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只是，颐生年不过三四，哪里真正品得）红绳儿易解，因它不曾牵连尔身（捏了捏后颈，一笑）现下难解，是因我怕伤了你，你又怕伤了我（不识愁滋味地下判语）可见天下难题，属牵动人心绪者最难。
（玛瑙坠子和乌发因她的动作成了一拱长桥，颤巍巍。她的辩语出自对朝服水法的慧察，颐从善如流地应）好，那要怪就怪——（娥鬟俯身雁行而入了，唤来玉和替我拆下耳钳细细解青丝，这才有余裕侧过身面向小鬟与黠敏娇妩的幼妹）
玉和，今日怪你，明明晓得我今儿是来看经义的，怎拣这样易缠东西的耳坠子来。本公主要罚你（庆宁温慈，鲜少教仆鬟受如此无妄愆责，但现下想哄幼妹高兴，便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罚你为我去内府要二十只不重样金镶红宝的坠子来。总管若不允，便说还有十只是十七公主要的，可明白了？
哪里辜负（听不得她菲薄己身，毫管掠点人鼻尖，折腕轻一敲）方才吉勒塔里纽沃里晓得怪仆鬟不用心，现下怎么不怪女傅，怪起自个儿来？不许这样说。
（颐难改说话前总爱寻章摘句的禀性）文之英蕤，有秀有隐，于摛文而言，隐者是文外重旨，秀者是篇中独拔。于人而言呢？在颐姊心中，人之英蕤亦有秀隐，但人各有殊，所以秀隐亦不同。吉勒塔里纽沃里慧辩敏才，何必非要一篇定规合节的文章来分等第。

【吉勒塔里纽沃里素爱在杳冥处睥睨众生，如羽衣玉尘的云中君，心中愤懑的焰火，从来都在不经意间燃起。媵女逡巡而侍，与这位难缠的帝姬相望时，指尖随之颤栗。索性阖了眼，任由摆布。在玛瑙坠解开青丝的一刻，我的心间亦像诸葛锁解开时的啪嗒一声，如释重负。像铃索解开的雀鸟，一抚掌，笑意盈盈，又道来旁的心愿。】
待来日我为编一条红绳牵住颐姊，以盼福星颐姊日日结吉。
【佛有千面，人亦如是。在玉烛旖旎曳动下，我观颐姊，衣熏真檀，如大势至菩萨的手印莲，洞悉世间缘事，却不涉是非有无，独游心于安乐自在；即使是吉勒塔里纽沃里这朵宸宫里开的最绚烂的赤珠玫瑰，也在她跟前颙颙虔诚地拜忏灭罪、悃愊无华地对她的敬仰全然托出。向来慈悲的莲花法器，何能嫚戾于她的信///徒，就连发难亦是含着笑的。抿了唇，掌心中正躺着那只玛瑙珥环，并未有一根青丝缠绕。隐下被颐姊逗弄的笑意，故作怫然。】
只要金镶红宝的，万不可拿金包碧玺的来糊弄我。
【诚如金印紫绶尚惮于练考殿最，朱阙的妃嫔帝裔岂高枕无忧？心思泰半已花至方才的迷境去，再论及经书课业已无兴致。即使额娘宽宥于我的课业，在女傅对于其他姊妹夸奖时，我不止一次的生出妒意，像攀附的藤蔓，我止不住它的疯长。聍得颐姊的宽慰，拧住的小山眉也随之松展，倚手顿颡。】宫中讲究品秩有度实属寻常——【娓娓续道】颐姊，我只是觉得，如今四海升平，除却文辞，世间分明还有许多值得追寻之事，无须人人皆拘于扬风扢雅，不是么？

我的母语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