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

【一个人的心事是不能够完全藏匿的，我从小岑身上昭然地体悟到这一点。它们就潜伏在女孩儿奔向府门的跫音里，潜伏在玉兰花等候着甚么消息的倦态里，潜伏在一对也似振翅欲飞的耳坠子里，小心翼翼，欲盖弥彰，露出一段自得的甜蜜的尖尖荷角。】
【对此我不免有许多忧虑，且抛开那些常不被遵守的戒条规矩，小岑还那么小呢（这是作为长辈的嗟叹），她自幼长在这座优遇她、呵护她的王府中，像一只笼中的小雀，哪里晓得外面世界多么幽深、多么复杂呢（究竟幽深复杂于何处，要我讲，也不全然明白）？值小岑难得安稳在家，去月托宵梦里寻她，绕到人身后，正对妆镜台。】
小岑，近来在忙些甚么？【很自然地拿过象牙篦子，一梳到尾，镜中看她，和她儿时一样。】总不见你人。

【燕山书院已不必日日前往坐就书学耗费大半天的光阴，业因如此，在琐碎且散漫的长日里平白空出许多时间供我驱策，时而折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廊下，坐不住的时候便来回踱步，朝门口看去的次数明显增多，又恐他人看清我有意藏着的小心思，尽量婉转且变换各种理由打探阿玛的消息，总要避开他，才敢堂而皇之出门的。】
【我与他相约明日相见，怀揣着这份期待，饶是安然留在月托宵梦的今朝，在想起他时，唇角总是不自觉地勾起笑来，倘若这时我抬头，定能瞧见铜花镜前的自己，眼底那份藏不住的爱意与星辰】
【手里握着一枚木刻，他说雕琢的是自己的模样，做工粗糙，可见是手艺不好，但因相赠之人是他的缘故，多少有些爱不释手，时常于无人处放在手里把玩。珍小娘突然造访，没来得及准备，本能的将物什放在桌上，悄然挪动案前的脂粉盒遮掩，由她拢过我的乌发，梳作整齐秀气的小髻】
【在如此一问里，眼神稍有闪烁，囫囵着、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就是燕山书院那点事嘛，说是我也长大了，教的功课也该变通一下，纵不好再只学之乎者也这点东西了。我就…就多往书院跑了几次而已。

【梳齿理过她的发，如拨开黑夜，依依地探索一个绯红的秘密。快板起脸来，拆穿她企图蒙混过关的谎言，义正言辞指摘她、教导她：恩封的乡君，王府的格格，你阿玛的女儿，绝不该乖背礼法，心猿意马，还芳心轻付的。】
【然而只垂下眼帘，不疾不徐为她挽髻，对那燕山书院与课业构成的借口，薄嗔一句。】
你是忘了我的姓。【要考证小岑的踪迹，只消一封家书，或在父亲书房前的一次徘徊。】
【探身搁下小梳时，恰觑见脂粉盒后一角原木色，拈过来看，刀工并不十分精巧，连累木头少女的脸庞也显得稚拙——万不比镜中小岑本人。瞧了片刻，轻轻将它交进小岑手里，转去妆奁中挑珠簪。】
是书院新开了木雕课？还是……【放弃了一枚雅正的玉，叹一口气。】小岑，你有没有话要同我说？

【编织的谎言太拙劣、显而易见到在她无声的注视下就能被拆穿，木雕安然躺在我的掌心里，昭然着我被放在阳光底下最大的秘密，逃不过珍小娘的目光，在风里，我似乎听见了一声微微的叹息。光色仿佛也暗了暗，掠过她为我挽发的春纤，穿梭在我发间的指尖轻柔和缓，在妆奁里挑挑拣拣，择不出一件合心意的首饰，尔后干脆是将青丝垂在腰际，如瀑般散着，在牖外投进的光下有隐约的光】
【脸霎时便红了，蔓延到耳根，指节收拢握紧，一时间只觉粗糙的雕刻硌手，她出身觉禅，燕山书院和她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的谎言又如何能做到堪不破，咬着下唇，在沉默中有了松动】
：珍小娘，我……
【仿佛拿着的是甚么珍贵无匹的器玉，紧紧捏在手里不肯放，曾想过在出府或归府时被阿玛抓个正着，抑或是在月托宵梦里翘首以盼的眼神恰好由额娘捕捉、润色，成为我不得不如实告知的源头，万万不曾想到，最先发觉的竟是她】
：您还记得我同您说过的，在小岑心里，这世间第二可爱的人便是请我吃饭的人，我想我找到他了【后语是着急为他找补】：不过他可不是甚么纨绔子弟啊，也是正经清白的好人家。

【我理解小岑。她饮蜜般的快乐，盗贼似的羞赧，在这世上匪是孤例，正相反，它们日复一日地重演，才从我的诗笺上出走，便溜进她的木刻，时时引人珍重，次次教人脸红——噫，小岑也脸红。】
【未理睬一颗金钗上的鸽血石，它和她要相映成趣了，拖来近处一张椅子，坐在小岑身侧，由是可一如往昔地平视于她，与她紧攥的“护身符”。】
噢，是他。【一段隐秘的揭开并不太出乎意料，有心无心的对谈中，“他”已数次登场了，那是一粒粒青涩碧珠，被透明之线串起，已然静环在小岑颈中，作她少艾时光的天然装饰。低一点下颌，审视她。】记得你初封乡君那会儿，我同你说过，曾见你跟人出门。也是他？
【这两句话讲得宽柔，随后却微蹙了眉尖，玉腕交叠，不无谨峻地连声问。】
你这样为他保证，是知根知底了？他是哪一旗，哪里人家？他定然知道你是谁了。

【她或许还算平静，我这般想着。未见识到想象中的惊怒、阻拦、甚至连循循劝诱都没有，原先本都做好第二日就得到阿玛跟前谈话的准备，但如今看来，一切似乎尚有转圜余地。我抿着唇，又微微低过臻首，只将瞳色一昧掩藏，怔怔地看向某处】
【少年人的爱情张扬又热烈，是一场盛大的成人礼，裹藏的酸涩也是甜蜜的，漫长的等候都是值得期待的，假使偶尔在众人前相逢，不经意间一个眼神都足矣暗自窃喜、回味，仿佛昭告天下的自得，无声的宣示主权，你身边的这个人，正是我的呢】
：是他【我承认的干脆，坦白从宽】：是在酒楼认识的，一来二去的便相熟了
：这是自然，我从来没瞒过甚么，他连我叫小岑都知道【话匣一旦开启，从前相处的种种皆有迹可循，连带着我的那点骄傲，至少是，不容许旁人看轻自己看重的人的】：是汉军旗的少爷，原先是从扬州来的，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小公子憨正爽直，姓曹，据说祖上元也是有人在朝为官的，现今倒是没有，充作半个生意人。

【三两语勾勒出个江湖气的邂逅，似从沈小徽昔日爱读的话本子中脱胎，但小岑不是翩然远逝之隐娘，甚至不比小徽，可在青崖白涧间消磨自由光阴呀。】
【听着，心是渐沉的，四九城里从不乏赞缨贵胄，偏偏他不是。及她话音将尽，终重复一遍，语声显见挑剔与忧虑。】
生意人？【找她的眼睛，顿一刹，缓了口吻，字落如花凋。】小岑，扬州是个好地方，可是……【可是二十四桥明月，照不到爱新觉罗高峨的山巅。】
【可是假如他真的是小岑命里的那个人呢？我是不是想得太严重，也许不出一个月，小岑便将由新鲜到厌倦，“可爱”到底不是“爱”。她眼里的倾心是一簇火焰，任谁看到，都要被温暖以致灼痛的，要一瓢决然的冷水将它浇熄，我于心不忍，她亦绝不会听信对意中人的“谗言”。何况，仍侥幸地想，要么她会在外人不知不觉时自然消解错误情愫；要么，万分之一的可能，若真到非他不可那一日，犹可倚赖阿林的怜女心，若她非要这般不可……注视这一枝年轻的野山茶。】
你还小，许多道理听过，却还没有想清楚。【徐徐吐露。】你还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你的想法也不会一成不变。所以不要急，慢慢去感受。
【不要急于断定，不要急于交出你的心，虽然而今来谈，大概已然迟了。最不放心处，叮咛道。】尤其要保护好你自己，知道吗？

【三两语勾勒出个江湖气的邂逅，似从沈小徽昔日爱读的话本子中脱胎，但小岑不是翩然远逝之隐娘，甚至不比小徽，可在青崖白涧间消磨自由光阴呀。】
【听着，心是渐沉的，四九城里从不乏赞缨贵胄，偏偏他不是。及她话音将尽，终重复一遍，语声显见挑剔与忧虑。】
生意人？【找她的眼睛，顿一刹，缓了口吻，字落如花凋。】小岑，扬州是个好地方，可是……【可是二十四桥明月，照不到爱新觉罗高峨的山巅。】
【可是假如他真的是小岑命里的那个人呢？我是不是想得太严重，也许不出一个月，小岑便将由新鲜到厌倦，“可爱”到底不是“爱”。她眼里的倾心是一簇火焰，任谁看到，都要被温暖以致灼痛的，要一瓢决然的冷水将它浇熄，我于心不忍，她亦绝不会听信对意中人的“谗言”。何况，仍侥幸地想，要么她会在外人不知不觉时自然消解错误情愫；要么，万分之一的可能，若真到非他不可那一日，犹可倚赖阿林的怜女心，若她非要这般不可……注视这一枝年轻的野山茶。】
你还小，许多道理听过，却还没有想清楚。【徐徐吐露。】你还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你的想法也不会一成不变。所以不要急，慢慢去感受。
【不要急于断定，不要急于交出你的心，虽然而今来谈，大概已然迟了。最不放心处，叮咛道。】尤其要保护好你自己，知道吗？

【话落时，也随着去看她的眼睛，希望从中能读到一丝名为满意的意义，然而我只望见她沉沉的眼波，连心也跟着沉，不由就要咯噔，同时也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北京城乃天子居处，其中最不乏富贵王权，显达高门里总连有沾亲带故的姻亲，倘沾上觉罗二字，大抵还能算上半个皇亲，可他偏不是，任何一样都沾不上，是普天下最最普通的人，正是因为这份平凡，我想，他很难入得了父亲的眼。】
【纵我活得清醒明白，于情爱前还是一叶障目，只见自己想见的，且顾眼下的欢愉。更何况，我自欺欺人的想，又不是被逼到绝境，总有商量的余地，我那么喜欢他，别人也会喜欢。】
：是生意人，可是他身上没有半点商人的市侩，您没见过他，您只要见他一面就知道了，我才没有骗您。
【为他的辩解理所应当，不消提我生觉罗，就是普通八旗，大抵初初听闻时，也要皱一皱眉头。她的话听了七八分在耳，多得是对自己的关切，恐我在外被骗，又恐他人贪图的更多，不止是为小岑这个人，眉眼笑开，是想要她宽心】
：您放心，咱俩谁吃亏还不得而知呢【一手捏着木雕，另一手覆上珍小娘的玉荑】：可是我现在无比确定，我只喜欢这个人。

【避重就轻，小岑从来机灵，怎会不晓得症结不在他性情，玻璃再剔透，也仅是玻璃，难嵌入珠玉之间。但在她看来，我猜，他又岂是隋珠和璧能譬喻呢，该是不朽的月明，无竭的沧海，是凡人之躯，却因钟情的一睇而披挂神光。此时陷在狂热里，五感皆应为他敏锐无伦，又闭目塞听，纵有雷霆万钧，也置若耳畔一缕衰微的秋风，毫不羁牵于怀的，我都懂得。】
【如果曹某待她是为奇货可居呢，如果他视人情为生意场，轻看别离呢，再如果，小岑真得一双识人慧眼，也勘不破门楣高低命途冷暖呢。她只覆上手，却如掩住嘴，为正炽热的情思噤声了：唉，“他”不是十全十美，可若不是这个人，便一分全、一分美也无有了。拉着她，颦眉摇首。】
你呀。【短短二字，能作许多文章，解作“我可不见”，亦解作“胡说八道”。】总之，无论有甚么烦恼、难处，甚么拿不准的事，小岑总可以同我说的。【威胁一般规训。】你可要同我们说。

【何谓情衷，是脉脉的一次回眸，是款摆间的一捧掬水月，是夜露轻吟的一阵风，从来难以捕捉，又在迂回中使人梦萦。她知道我的秘密，预料里的指责与当机立断的决判，更无有亟亟告诉父亲的举动，这使我稍加安心，以至于纤手交覆在她手里时，一昧也将这种情绪传达，请她安心。】
：知道啦，要真有拿不准的，定然会和你们说，不过——能不能请您也暂时，不要告诉阿玛？
【就连苦涩也是甜蜜的，至于前路，磊落也好，坎坷亦可，只愿意为自己竭力争取一回，哪怕结局是遍体鳞伤。】

【何谓情衷，是脉脉的一次回眸，是款摆间的一捧掬水月，是夜露轻吟的一阵风，从来难以捕捉，又在迂回中使人梦萦。她知道我的秘密，预料里的指责与当机立断的决判，更无有亟亟告诉父亲的举动，这使我稍加安心，以至于纤手交覆在她手里时，一昧也将这种情绪传达，请她安心。】
：知道啦，要真有拿不准的，定然会和你们说，不过——能不能请您也暂时，不要告诉阿玛？
【就连苦涩也是甜蜜的，便做那渺小世人，为你自降三千等，沉没前哪管矜持从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