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神晃在第二天回到了家。
因为家里有人看着,所以这次他整整过了三个月才回来。听见他摁门铃,给他开门的是神威;他儿子手里还拿着盆热水,一见是他,直接把那盆水扣在了他的脑门上,烫得神晃惨叫一声。卧室里的江华听见了问,什么事儿,神威?神威说,啊没啥事妈咪,又有人上卝门推销报纸了。
“你这臭小子说谁卖报纸啊——!”
“小声点!”神威一把堵住他的嘴,拧着眉头说,“阿银还在睡。”
神晃撸了一把头上的水,带下好几根珍贵的发卝丝。他脱鞋进门,冷笑着说:“现在都下午三卝点了,那家伙还在睡,看来是不想拿工卝资了。”
神威一副懒得跟他说话的样子,拿着盆又进了厨房。而神晃摸卝着脑门去找江华,苦着脸说:“臭小子长大了就不认爹了,之前还会一脸高兴地欢迎我回来呢。”
坐在床卝上的江华正要穿拖鞋,看来早就听出了是自己的丈夫回来,想要下床迎接。但神晃又让她躺回了床卝上;看着妻子的面容,虽然苍白,但也没什么恶化的样子,他在心里松了口气,然后四处张望起来:“神乐呢?没有在你这儿吗?”
“在银时那儿,现在没声了,应该是睡着了吧。”江华回答道。神威和神乐平时睡一个房间,不过两个小孩总是会去挤银时的沙发罢了——但来的时候客厅的沙发上可是空空如也,那个地球人现在应该是睡在小孩的房间里。
神晃拉过椅子坐下,撑着膝盖说:“所以……发生了什么?”
江华笑了笑,对夜兔来说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总的来说就是昨天两个小的出门被揍了,结果被银时撞上,银时一气之下把那些夜兔小混混都砍了;浑身湿卝透了,还带着伤回来,晚上立刻就开始发烧。现在的烧应该是退了,还在昏昏沉沉地休息。
神晃愣了一下,问:多少个?江华很心有灵犀地接上,神威说有十一个。
都杀了?
没,只是把人都打得再起不能而已。
神晃眉毛一跳,夜兔的再起不能和把人杀了也没什么区别。
江华撑着脸说,昨天回来的时候银时还醒着,抱着两个小孩,浑身是血地还跟我道歉——啊、神威和神乐当然没什么事,但看着像是有点儿吓傻了。有什么好道歉的呢?我家秃子都没有帮着儿子教训过来找麻烦的小混混过。不过神威半夜的时候自己又偷偷跑出去一趟,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才不会秃的!看我这浓卝密的黑发啊孩子他卝妈,才不会秃的!
房间那头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听上去是神威进屋去照顾银时了。神晃又摁了摁膝盖,勾起嘴角说:“我本来只想给你们找个保姆,但可没想到带了只怪物回来。那真的是地球人吗?不会是我们哪个流落在外的族人留在地球的吧。”
“是地球人吧。夜兔可不会有这样宠孩子的习俗——好像早就习惯了那种保护别人的战斗方式,”江华垂下眼,“神乐和神威粘他粘得很紧啊。”
“就是那种吧,看到可以养活的小动物,所以很高兴吧?比爸比还受欢迎什么的——我绝对不会认同的!”神晃晃着脑袋,想起自己曾经在地球上看到的破败景象,面色有些无奈,“所以才说地球人是弱小的种卝族……他们武士似乎是在和天人的战争中打败了吧,别说国卝家,整个星球都——”
江华猛地伸手拉住眼前男人的发尾,狠狠一扯:“孩子他爸,在家里不要说这种话啊。”
“疼疼疼孩子他卝妈——真的要秃了、真的要秃了!”
久别重逢的夫妇在卧室里打情骂俏,而门外拿着盆子的神威蹲坐在墙边,因为听到一些从不知晓的信息,瞳孔微微扩散。
小兔子咬了下嘴唇,端起盆子又轻声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卝门后,他注视着睡在地板上的银时——沾着血的绷带还没有丢掉,男人有些不太安分地往墙角靠着,整个人缩成一团。而小小的神乐跟兔子似的就填满了那点儿团起来的腰卝腹间小小空间,舒舒服服地窝在男人胸口,口水弄脏了睡衣前襟好大一块儿。
他们睡得很熟,呼吸声淹没在屋外的雨声之中,连神晃和江华的说话声都变得遥远起来。
神威盯着银时的睡脸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日黄昏中那个漆黑巷子中发生的事。那些小混混经常来烦他,他其实也只是因为脚滑踩进水坑里,摔了个狗啃屎——因为神晃总是抓着他打架教训他,所以他犹豫了片刻到底要不要装死,就听见神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我家小孩、”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们这群混卝蛋——是用哪只脏手碰了我家小孩啊?”
然后,神威闻声撑起脸的下一秒,视线中血肉横飞。
夜兔是以战斗为生的种卝族,所以绝对不会拒绝找上卝门的架。昏暗的小巷之中,那个白色的身影跃起,挑刺,回旋,刀刃有微光,且沾满鲜血。哪怕几个年长一些的夜兔打碎了男人的肋骨、折断了对方一只手,又留下数道伤疤;但男人犹如不知疼痛,恶狠狠地以回击。
男人在战斗开始前就脱卝去外套盖了神威和神乐一头,可挡不住神威掀起来的窥视——战斗的本能刻在那男人肌肉与血管之中,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出手,都只为撷取鲜血。
旁边有一个夜兔败类看神威呆呆不动,竟然伸手要捉人来做要挟,结果被银时抬手飞出剑来,砍掉了半个手臂——溅出的血这才在这小巷混战开始后第一次沾上神威的脸颊。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数分钟后,巷子里只有一个身影勉强地站着。
银时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走到他们身边,连着外套将两个孩子一起抱起。那时的男人身上闻起来混杂着潮卝湿的雨水与血卝腥,在衣物浸透了的中药味儿中又泛出一点儿淡淡的甜。神威瞪大了眼睛,什么都没说,雨声滴滴答答地淌了一路……回到玄关里,他听见银时对母亲说:“对不起。”
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这个“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这个男人好像一直以来活在别的世界、遵循着一套别的规则。刚才从神晃那里偷听到的话浮现在脑海中,可惜却没能半点解释他心里的困惑,反倒愈加严重——他好像以前听说过,地球、人类。有些回来的夜兔佣兵偶尔会谈论别的星球上的事儿;地球,现在被天人所占据的一个小星球,哪怕面对外星的大炮奋力反卝抗,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他问过银时,你很强吗?银时否定掉了。
到底什么是强大呢?神威拧着眉头想。爸爸原来说他很强,所以不能欺负弱小,忍受住别人的攻击是一种强大。而爸爸离开家人,为了保护重视的人独自奋战或许也是一种强大——可是,最终将得到的结果不都是失败吗?唯一战胜的人,却实际上是抱着属于过去敌人的孩子,对他母亲道歉,说对不起。
神威有一点儿喘不过气来;以前在妈咪生病而爸比不在身边时,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据说是叫难受。对于夜兔来说,这样的情绪总是很短暂、转瞬即逝,因为在战场上,哪怕片刻的迟疑也会导致惨败的死亡。可是在妈咪身边长大的小孩还在被爱浇灌……因此多多少少也会受到爱的伤害。
啊、神威忽然想到:该说对不起的难道是我吗?
或许他应该阻止银时的,或者至少在那时刻站起来帮忙。但身处在那个片刻,目睹着男人如染血刀刃的身姿,他却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加快的心跳,胸口几乎要破土而出地战栗与渴望——啊、他想要看到更多!甚至不愿眨眼,让雨水流进了眼睛里,也不想要放过任何一个片段。那鲜血中的瞳孔,将洁白染得鲜红,比他见过的所有花还要美丽、比他见过的所有晴空还要灼眼。
八卝九岁的小孩并不明白,如果说这短暂的难以呼吸的苦楚被叫做难过的话——而这种回想起来,仍然叫他热血沸腾,难以自卝制地冲动又叫什么呢?
晚上睡觉爬到银时的怀里总会嗅到那股萦绕不散的味道,让他难以入睡,所以半夜他才会偷偷摸出家门去找几个人来揍。神威不自觉地把打了个呵欠。没想到今天秃子回来了,那么今卝晚要出门的话肯定会被抓到——
他把手放在被褥上,犹豫了片刻,掀开被角钻了进去,紧紧地贴着银时的后背。地球人要比夜兔的体温高一些,这也是为什么他和神乐总喜欢在潮卝湿雨天贴着男人抓着不放的原因……薄薄的居家服下还有着绷带缠绕的轮廓。神威撇嘴想着,睡不着就睡不着吧——那股寡淡的甜味儿让他越来越觉得饿,心脏也怦怦地响着,连带着手腕上的脉搏也开始吵闹地跳动。
他贴得更紧了一些,整张脸都埋在男人在宽松居家服下露卝出的后颈上,手也不安分地往里头摸,直到找到一个暖和又舒心地位置放着。银时不太舒服地动了动,但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彻底习惯自己身上压着人,于是根本没醒,继续沉沉地睡着。
神威原以为自己睡不着,但被窗外雨声,外加一大一小规律的呼吸声催眠,实际上没到十分钟,他就悄无声息地滑卝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