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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初六，九衢开市，坊闾间尽一派车马骈阗的融融盛景，元春浓酽的喜气仍经久不散】
【是日散朝后未置乘舆，他坦房中易过常服，履行至一得阁，寻孙掌柜拜年吃茶。自入鹓池支俸，附庸风雅地观鉴丹青笔墨数十年，仍未熏染成位行家，却碍不着孙掌柜年年为我留几管上品的松烟墨锭走礼用（至官做大，采择渐成了敬赠）。民间风物，比起内宫造办，又别有一番意旨】
【阶前，抬手掸了掸暖帽上浮尘，在熙攘往来的人影中，捉着亭亭娇小的一个。负手探看，将人喊住】叩德姑娘，今儿天好，出来顽？

（雀跃跨过信远斋的长槛，掂着一裹子青梅饯儿，翩跹融入踅往的鬓影人海中。新岁将启，仰赖倾吐不尽的一箩筐吉祥话，粉蝶覆绣缠枝的荷包与两瓣盈润颊靥一并日渐丰裕，遂延趁市廛庙会兴盛，翛然而往，小晌时辰，俨然收获颇丰）
（信步随芸潮向前，琉璃厂中既有林立街贩、亦不乏百年商号，停停行行，攒了一小兜珠玉琐碎，俟兴尽归府，便若散财童女似的，兜底儿朝天分予诸房姊妹，连我那落草未有月余的小侄女都分得一把秀气的银锁，实在慷慨）
（只阿玛不喜这金贝 “俗物” ，旋欲拾阶入一得阁，不防足下一驻，循声迎向来人）陆伯伯，长乐未央，小楼给您拜年啦！（大方将玉掌中的油裹探出）来点儿？

【方刚端着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不呼她乳名改唤姓字，乃是存心逗上一逗，巧哉这丫头所答亦是小大人似的正经慷慨，正洽所望，一时哈哈大笑】来点来点，今儿听翰林博士讲经筵，忒酸，正宜吃果子甜甜。
【轻一扼袖笼，躬身从油纸中拈颗梅子尝了，自然不能有来无往。逢身上未携红封，便踅摸出扬抚辗转托呈来、尚未捂热的一丸蜜蜡】
拜年伯伯不能白受，此物本来是欲打扇坠的，但这颗通透温润，坠男人家的纸扇太暴殄天物。你养罢，慢慢养好了色泽，夏日也就到了。【以我与叩德女公子的交谊，琐物毋需推三阻四。又一指店门】东西置备好了吗，得空，陪我进去瞧瞧？

（我与宣娴公主府上的情谊匪浅，乃因一桩巧缘，且额娘冠姓觉罗，虽是宗脉子胤，却总也掺系着血缘，一来二去，格外熟稔些也是寻常）信远斋第一炉，我等了好些时辰，顷刻便售罄了，索性不曾白跑一趟
（糯糯同陆伯伯唠着小姑娘特有的体己，眼下他受了我的开岁第一甜，虽未包个红封以赠，但雪指拢过那丸蜜蜡，混不客气地往斜挎着的小布兜里一搁，依旧睐目弯眉，轻拍一拍）
得嘞，回头待小楼养好了，再登门请您品鉴（盈盈眼波睇向咫尺的空阶）这里还不曾，也正要去瞧一瞧呢（一壁应着，一壁随人入店，心下倒是美滋滋地想着：有陆伯伯这等行家里手，便是照着包个一模一样的，也必挑不出错漏）
（外行人踅摸一圈也净是囫囵看个热闹，偏颐问）您自个儿用？

【小叩德出身官宦高阀，舒朗爽迈之度远胜等闲闺质，兼口中梅子甘凉生津，很乐得与她多说几句】嗯，这元月里佛寺开门迎客，年年有巨使宫珰挣破头抢个头香，要我说，都不如信远斋的第一炉“香”
【携着小楼步入店中，堂倌迎得殷勤，挥挥手叫他不必近身伺候了，只消给孙掌柜递个话，楼上雅间备好茶相候就是。如此，始与小楼专心鉴看铺陈的文房诸宝】
走礼用，今儿需选几管雕花漂亮、意头好的，家里有几个小子要开蒙学书了。诶，
【信手拣起一枚咸胶锭，逆着光窥其乌泽】这墨我小时候使过，不慎擦蹭在脸上，得拿专门的皂荚水才能洗掉。那东西可不好寻哩！

走礼用，（修长的柳眉不自觉便扬起小梢）陆伯伯而今还需走礼？
（闲漫一问，才后知后觉地暗悔多余，人情礼度何须一只小萝卜丁置喙。雪指拂过案头文房墨宝，也煞有其事点颔沉吟）嗯，我也要选一管意头好、最要紧的是瞧起来有气度的（稍凑向他，清脆的声儿刻意偃下，便是止我二人可聆晰的小秘密）陆伯伯不晓得，我家老爷子呀，就好充面子。
（言罢端正了仪姿，又盈盈笑得乖觉，也肖他般信手执了一枚墨锭端量，玉颈微弯，琼鼻翕嗅向那悠蕴的墨香）听闻这墨是不是好墨，一闻便见高下
（歪螓在他掌间一伏，咸胶锭的余香也萦萦圜在鼻端，眉间拧出座小川，低低嗫嚅道）听起来倒是别致，可闻着没甚么区别呀……

【听这私密的小话便忍俊不禁，老辈人痴长年岁，兼朝中位极人臣，镇日听着簇拥如潮的恭维场面话，动辄以为留馀世间一面形象如何雄韬伟略，实则落诸晚辈眼中，大有寒碜之处呢。拿着掌中物在她云鬟上轻点一记，同压着喉音笑喟道】
叩德太师一世清名，可想不到终了坏在谁身上
【比鉴着所执的两块墨锭，淡施一语分说】走礼走的是个情分，跟旁的没关系。【顺着她的话逐一嗅过，虽非行家，却也解得眼下的谜题。将咸胶墨管搁回绒垫之中，推及她眼前】
你闻这个，是不是天然的馨芳味
【自然，相形见绌的另一支，香气则是取次等造物经人手抟造调摄所得了】

（飞燕双髻上吃了小小一记，黠慧的眸光扫过纷纭人影，或匆匆形色、或陶然怡乐，且顾不得这偏隅一处暗藏玄机，故而脊弯也直直一挺，多忝几分底气）只要陆伯伯不提，便无人知晓，清名尚在，清名尚在（荔腮含笑，轻巧掩过适才 “罪证”。玛法一生躬履清蹈，簪缨犹在，威仪尚存，但顾及府中小辈，尝端一副宽仁慈态，姊妹几人便也教纵得恣性了些）
（却也是知矩守礼的本性，眼下秉了十足学道的潜心，两厢比对一番）
是欸（颇带了些新奇的惊噫，罗袖下探出皓腕一截，细将两尊墨宝执向鼻端品嗅罢，方一续前话）这只余香悠长，这只嘛……便有些拙劣了
（尤是另外忆起一茬，玉指绞着袖杪一角，若有所思）譬如扬州香粉受芸女追捧，便是其香乃一等一的上品花香，无有普通脂粉那般糙劣且呛鼻的气味儿，与这墨宝倒是如出一辙啦

（聆陆伯伯诹顽之语，也啄米似的殷殷点颔，星靥攒下一汪糖碎）那是自然
（方将两尊墨宝品出好赖，晓得这咸胶墨管定然不菲，尚在犹疑荷包里的压祟金库是否足够令我阔绰一回，遽刻便被陆伯伯随性一指惊得杏目圆睁）
十条……（不迨续赓，丹唇扬一抹慧笑）丰神俊朗？倘若不是貌赛潘安卫玠，我可不认！
（言虽如此，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绣履一启，音儿倒落在后头）走，这便去瞧瞧（盎然兴致远比相顾这店中满目琳琅的墨宝时更加浓郁，倒不必详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