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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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赖春暮夏初，太平府偎山襟水的好风致，舟车劳顿的疲敝之感，竟远无臆想中的来之汹汹。此番因公赴皖，吃穿住行，打点是地方衙门的事，将一脉外官的体贴孝敬毫不客气照单全收了，不忘堂而皇之地再去穆牧遒的地界蹭上一轮——支票没有白许的道理，这会蹭吃，十二分心安理得】
【当然，此许多叨扰，自不仅是割爱让两成毛利之故。穆氏手里还捏着织造局。早先替他官采民办的绸缎报银时，便知省他与体面的民商尤熟】
今儿忙的迟啊，【夏日天长，主人乘暮色而归，我这做客的才将盖碗往案上一撂，玩笑道】怎么着，织造局有人骂我？

【于武昌的春阅才结束不过月余，回到太平的提督衙门也不过四五日，月门前植的一丛凤尾长势极好，竹梢上拴了根红缎，已遥遥越出墙檐，驻足瞧了片刻，才迤迤然去见那位不速客。暮霭沉沉，余晖斜穿游廊，踩着青砖上几点斑驳踏进门槛，摆手示意早掌灯】
我大后天要去趟通州，你还打算“赖”几日？
【深井中汲水，饶是已入夏仍是寒凉，好的却就是这口，净手的水无论冬夏都得以冰手为宜，手上残水甩掸在地，从旁坐定】
是吗，没听说，局外的糟话倒是不少，要听听么，我支个口齿伶俐的来给你学学？

就要去无锡了，提督且再忍耐一二
【皖南多好茶，毛峰猴魁，镇日变着法地尝吃，吃不完的门道和花样。今儿摆一床屯溪炒青，喉咙里正回泛甘甜，倒也不怎么恼他“敷赶”。复闻后话，登时来了兴致，将折扇摇散生风，笑道】我还估摸着，这外头的人受不了，非得撺掇鼓动着局里的靠山替他们说道。孰知造官大人驭下有术，多虑了
【半是恭维半是打诨，说完了，掌骨动作一滞】摔了个大炮丈，不能不知道是什么响。这会正好得闲，听听吧？

【等的便是他这句话，着人唤那随从来，其人名唤地榆，陕甘人，不过十五六的年岁，最擅学舌，尤其是地方话，说是惟妙惟肖也不为过，市井之言没有忌讳，又在气头上发泄，自然话不会好听，先人儿孙一个落不下，特意吩咐】
给陆大人学学外头听的话，必要一五一十，无需从中润色
【端盏拨水作壁上观，吹拂开氤氲茶雾】糙话也不碍，只管照实学
【地榆一张口就是句问候祖宗的当啷嗑，竹筒倒豆子般一句跟着一句，因是夹杂不少江淮地方的土话，糊涂明白混在一处，煞是有意思，待地榆一气儿说了半天，抬手止住他话茬】
听懂了吗，这是问候你陆尚书呐

【以为来回话的将是他的腹心耳目，不意来了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得主子一句允准，土言土语便跟连珠炮仗似的迸裂在优雅考究的明堂里。皖南尤其黄山脚下的民音端叫一个鸟语花香，和京片子方枘圆凿之别，除了头一句问候祖宗的听懂了，后头一概不知仔细，但觉小伙子提着一口愤懑气，没说几句面皮就涨个彻底红】
【征税的风声一出，估摸着功过褒贬穿不成一条舌头，物议有所抗辩也属寻常，但一边倒地骂得不是个儿，确是有逾意料。穆又骧倒是好整以暇地听个乐，碍着外人在前懒得怼他，点点头，将扇骨阖上】
头一句“番僧吊顾”问候爹娘的听懂了，后头劳谁给翻翻？这小子会说京片子吗？

【有意无意揶揄他，倒也没存坏心，点到即止，挥退地榆，亲给他解释】
后头那些话攒一攒能换成一句，说你陆尚书一肚子坏水，给他们增苛捐杂税
【他官衔虽高，又久历“沙场，”但多在机枢要处，恐他不通地方上的门道，玩笑之余正了正声色，道】
地方上有地方上的法子，你能在朝堂上舌战群儒，驳一众朝臣哑口无言，许你通行你的章程，可到了这就是秀才遇上兵，没人同你讲理，传的最快的是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越邪乎越是有人信，信不信已有人要憋着劲儿拆你的桥了？
【话一顿，颌首道】噢，还有我，也算你一个帮凶

【来龙去脉落入耳中，登即省得了他今日传唤这小子的一番心意，待人退下，捧过最好降心火的茶吃了口，闻他诹侃，颔首称是】嗯，你上的这贼船，如今想下确实不易
【税政事关黎氓生计，朝堂上坐而论道、闭门造车是行不通的，不然皇上也不会遣两路人马锡命南考。如今眼见为实，舌战群儒的旧篇，不需他提点，自也就翻页揭过】我知道了，这事还是没闹清楚。上疏的时候原想到了这一层，民生税目繁多，再行贴花，则势必与房捐丁税等等旧名目有所交集。已经叫人着手剔整厘改了，但百姓一知半解，以讹传讹，就都成了“苛捐杂税”。
还真让觉禅应是说着了，【神海倏忽将旧事拾掇起来，回味二三，不禁嗤笑】群情激奋，当真不好收拾也

【上令下行，难处从不在钧令本身，而在疆域浩渺，黎庶分歧，山阳山阴乡音皆不通，更不要再论其他，口口相传难免有所失真，况又杂有心人推波助澜，不说失之千里，也是毫不相干】
你这桩差不大好办
【幽幽下了一言定论，开税不比开海，前者得益者寡，后者得益者众，哪怕当日闽海开关亦有微词，但终究是寡不敌众，几言驳论未及扬声，便已被淹没在鲸波翻卷中。而这回得罪的是商贾民庶，遍于蛮野，说教一事行不通，强按头更会适得其反，难也，难也】
【忖了片刻，道】别看这是天高地远，要不了多少日也会达天听，少不得给你闹些不痛快，眼下的事不成倒在其次，别因之失大，牵连你数年经营，早日定个辙，再传下去就不止是空穴来风了

【前头恼他叫个黄口小儿唱荒腔走板的一出，不碍把良言听进心里，想想若因蚁穴之溃，而蚀坏先前苦心孤诣，确凿太不值当。固然离京前交代伯玉联络几位心腹盯稳后方，一旦闹将起来，小子能挡的到底有限。点点头，手上缓娑着茶碗盖】
这会闹开，总好过在以后
【印花税铺牵甚广，下渗在老百姓的吃穿住行，庶民若不能明来龙去脉，则滋事生扰如影随形，何以收拾】现下户部的条例差不多了，可那是教官吏办差的东西，想让底下人知省来龙去脉、教会他们办事、用起来心里有个兜底，早晚得在大清律例上添一笔。这税念着抢着要发，为的就是收治你说的那种票证官司。到底是无法不立啊
【暮色昏沉下来，晚风摇着窗外蕉叶，一晃眼，残春已全然不复】你说得对，这事宜早不宜迟。今儿不蹭你吃，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