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卯时节的京畿，是一块灰蒙蒙的地方。苍山烟淡，暮霭云飞，沉肃恢弘的鱼鳞瓦天南地北地铺张脉延，乘舆在胡同里辚辚漉漉地碾开将销的残雪——眼光摄在哪儿，哪儿灰得人心里头不畅快。不比秦淮江南，此时业已是莺啼燕转、柳绿花红，人由寒冬遏阻的逸兴也翻飞起来，阑干上重现香鬟倚盼的活泛风情】
【穆又骧为甚么趁这档口上京述职，我胡乱猜是在江宁待久了，景致早就不稀罕】
【论起来，自一纸圣谕将其人简放江宁，相晤便远不及旧日频繁。但不管置身何方，人家钟爱一口小黄鱼的嗜好是丁点没变。早先惦念着陆府池塘里的草鱼，滋补家里豢养的仔猪，迩今易做惦念各地仓帑里沉甸甸、了无生气的黄鱼，滋补那宝贝跟似眼珠子的长江水师】
【我擎知这份心思，索性叫厨娘炸一筐酥鱼，登门时最好佐酒。家僮引着往园子里来，见着人老远便喊】提督大人！叨扰了，叨扰了！

【冰雪初融，晌午头里淋淋啦啦化的到处都是，镜湖中尺厚的冰也出裂隙，薄冰浮涌流动，一块石砸下去叮咚入水，惊起沉睡了一冬的鱼，使一根长竹竿垂直插进湖里试探水深，积年累月湖底淤了不少泥，去岁才清过，此时竟探不到底。眼见来人越走越近，擎起竹竿遥遥一指，吓他勿再近】
陆尚书大人，来的好不是时候！
【毫无客套寒暄，只差拎竹竿赶人，待余光瞟到他带来的一只竹筐上，方才收竿扔给仆从，迟迟挽回做主人的身段，款步迎上前】
这时候来尽吹风了，走，走，前头喝茶去
【引他往退思斋去，随口问道】拿的什么？

【远看一池碎冰浮涌，以为是春风手笔，走进才发现是他穆又骧一柄竹竿兴风作浪，那家伙钩着混浆浆的水珠子指点过来，箭簇似的要夺我这新上身的绫罗的性命，好叫人骇一跳】哦哟，作甚作甚
【扬起袖摆假惺惺地遮了一遮，眉川蹙得像婴孩灌药，拂手令引路的家仆退下，嚷道】
枉我一听你归京的音讯，乐颠颠地撂下家里就过来看。水师提督——（咂咂嘴），补子上飞禽换走兽，人果然也威风【揶揄完了，才姗姗趋合上主人往茶斋去的步履，扬扬手中藤编的食篓子】黄花鱼，新炸的。早知道你在这儿开湖凿鲜，我也不把那逗孙子的老厨娘使唤起来捅灶了

【一双眼尽被他手中竹篓勾着，探手挑开遮盖，入目是黄鱼不假，又非所想黄鱼，心道这家伙好吝啬！笑意敛下些许，满面不满】
我在外时时风闻陆尚书大名，莫不是赞许嘉赏，怎我千里归来，就这？
【沉叹摇头，忿而再指】就这？
【不是瞧着少年时的交情，此刻就应在他背上推一掌，到湖水里去醒醒神，冷哼一声，并两步越过他去，趾高气昂负手走在前，浑然不察什么待客之道，直到步上退思斋廊下石阶，才装模作样拂了把门帘】
你不来寻我，我也要去户部衙门找你唠唠，去岁要拨的银怎么还没到？

【眼珠子一瞪，毫无心虚地】就这，老北京味，去去你那边淮扬菜的甜齁。
【也不知他是真恼假气，总归方步是踱得四平八稳，后襟一摆两甩，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意思。叫人心里头歆羡着，果真出了京师天高皇帝远，万事自己做得主，举手投足间，全然没有京官那种谨小慎微的抠索与滑稽。湖边风紧，待他将帘拢一掀，立刻躬身梭钻进去。撂下小炸鱼，于他这出其不意的一问面有愕然】
什么银子啊？【——噢，好像是有这档子事。一时追想不起细节，又畏他跳脚发难，只得煞有介事地扯话应道】哦，哦。那笔钱在户部走着流程呢，万岁爷掌眼御批过的，跑不了。
【怕他再追问下去露了馅，忙将话题一岔】我说，你们那儿本就抱着织造局这只下金蛋的老母鸡，现在民间商贸又好，哪里有缺，先拿地方的银子顶一顶，还亲自追我到户部来啊？至于吗？！

江西，吴城
【不容他裹糊涂，慢一步进屋，在后阴恻恻咬牙】这笔银子年初就该拨付的，已是快二月底，连银船的影儿都没见，工部的已经给话了，早划出来，就卡在你们户部那！
【哼道】少来，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心眼，但凡我敢节流地方一银，要不了几日参劾的奏疏就直达天听
【开海，开海，开的是海，进的是银，由上到下无不做此念想，目下情状也确实应了，哪怕两江的口岸未开，仅借闽地寸光，也见软红香土欣欣向荣】
弛禁以来边海几处行省确实较以往更活泛，尤其是民间的商市，从前巨贾几乎都在盐在茶，而今又有他算，倘今日再得圣驾南巡，当又见新景
【话锋忽而一转】但那与户部当拨付的这笔银子又有何干，三两条咸鱼就想堵住我的嘴？

【明知穆牧遒在吓唬人，倒也乐得扮个乖，户部当差到如今这境界，哪还用得着苛待天下款项，无非缓急有别，偶有周转调剂罢了，譬若眼下，谁知底下几位侍郎私作主，将吴城的银子抢救哪家的灾去了】可别，你这多少年的老御史，惹不起惹不起。明儿督办文疏就发下去，毋怠毋慢啊
【双双入座，即有奚侍上茶。六七分烫，正好驱寒，自己捧碗吃得滋润之至，但显然堵不住对坐之人的胡搅蛮缠。这厢喉咙将暖，心火也就容易盛，盖碗往案上一撂】
诶诶诶，真横啊，我说贵师也体谅体谅户部的不容易，十八省加上顺天，开年谁不巴巴的盼银子？中央的款项一时不到，拿省里、府里县里的钱先顶上，大伙儿不都这么干；你弹劾我，我还虱子多了不咬呢！【随手捡了条小炸鱼掐头入口，半是斗气地】你别吃
【也不理睬他面中什么颜色，伴着方刚那句“商事活泛，巨贾另有他谋”的话，兀窸窸窣窣嚼了一条鱼】
茶商盐商都有新主意了，怎么回事，与我说说

【炸鱼要在刚出锅的时候用，吃的是个酥脆，时辰过了油凉肉温，浸一股子生油味儿，他家里灶上手艺还是多年前品鉴过，但看今日这篓炸鱼做的，跌份儿！不同他争抢，腰上解下帕子推过去，“好心”道】
别齁着
【不吃他那套狡辩，在膝头扑了扑，两膝叠起】旁人是旁人，这是你户部耽搁的差，我自要寻你户部，你要能予我一纸文书拿去藩库取银，莫说耽搁两月，便是两年我也不寻你的不自在
【此次回来身担要差，催银不过只是其中一桩，海禁大开后商贸往来如火如荼，这场盛世繁荣下的虚浮却不可不查，沉顿片刻】
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胃口，现如今掺和与外商贸易往来的商贾越来越多，自有大户，俨然要跻身巨贾之列，不过许是这股东风刮的太急，麻烦一样接着一样，前不久有两个商人因为票证真假难辨闹到了衙门，仅此一桩便涉银十余万，更不要说其它

【早先总觉着穆又骧去国离京、不得常常相晤是桩憾事，接过帕子的时候突然想，还好他没留在中枢，不然低头不见抬头见，得生生把人起得七窍生烟。揩揩嘴，幸灾乐祸道】
拨银的手续可复杂，单凭我给你签字画押，没得用。
【茶又续了一盏，回甘甚好，祛油解腻不在话下。聆闻后话，倒是三分新奇】如此说来，票号业应当发展得不错，京城的买卖还多赖着中人做保，论热闹繁盛，怕是远比不上你们那儿。
【耳力叫票证二字牵着，险些疏忽了后头轻描淡写的“十万两”，顿而再道】
不过你自己个儿听听，一桩生意就到了十万两，两江百姓都富成什么样了。诶，跟你出个（不怀好意的）主意：你呢，把跟我这的豪横暂且收收，去跟新上任的总督大人——就从刑部外放过去、姓叶何那位——推心置腹喝上几盅，水师要什么没有啊？

不碍，莫管走哪条路，都是你们户部的差，我们在外的只看结果
【竭泽而渔，不外如是，江南再是块肥肉也经不住代代啃咬，何况此番弛禁的红利在粤在闽，而非两江，这个理不单自个儿要清楚，这次回来是要讲给诸公听听，该往哪下嘴，要他们心里留个数】
这不算是什么，票号的繁荣你要到闽地去看看，因闽海关开关，往来商户走卒贩夫络绎不绝，都离不开手头二两银，莫说票号，就是镖局的生意也是红红火火
【适时点了两句，转而道】陆戎舟，有功夫就到外头瞧瞧去，才多大年纪，养的心界窄了，一身老派沉沉
【前头言公，后者为私，倘或有那日，自会以白饭青刍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