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直隶保定府归京未几，稍待整休，便把手头一应见闻琐碎整拢入卷轶册簿中，再至同上峰一五一十交待过实情，出衙门时业已晓晖渐匿。街衢两道渐次亮起了红灯笼，驻足细观一晌，才恍然年节将近，匆忙之间，一岁白驹过隙，竟权然不觉。】
【未乘马轿，起了几分薄兴沿巷徐行，只冬日里到底天寒，不出盏茶时分，耳面皆已冻得通红。时近王府井处，索性顺道入了东来顺的大门，冷夜涮暖锅，倒也合宜。】
【可一人难免孤寥，心里头捋过一溜儿平素相交甚洽的兄弟名姓，能在这时候赏脸奉陪的，大抵便也只有恪王府那一位小王爷。遣了身侧人去王府递信，旋即唤来小二且盛红油清汤锅上桌，一壁捧了热茶暖暖身子，一壁闲候来人，并不着急。】

【前阵儿惦记着朝中谋一份闲差，好应付阿玛，却委实是难，旁人瞧我镇日里游手好闲，不大爱搭理，而今仍是于府内逗鸟，终日无所事事。这个时分，正是钻暖炕内读《竹书纪年》的时候，却闻人递了信来，竟是仲麟归京了】
【有些时日未见，儿时伙伴，从仕的皆忙碌于琐碎之中，无暇分心顾及昔日情怀，我空有一腔走郊跑马的闲趣，也无人相伴，竟难得长日窝在府内，时不时遭我那凶父的斥责。今日仲麟邀我往东来顺，不由喜上心头，囫囵披了件氅裳，疾步匆匆】
【去时，那身影已在热锅前坐定了，凳还未坐稳，便张口】几时回来的？今儿总能吃酒了吧！

【八分烫的热茶甫一下肚，额首便浮了薄汗一层，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之中，甭提有多快活。从朝衙中抽身，总算可卸下包袱松快一时，又因直隶的差事已了，这些时日心头压着的千斤石担便也消失殆尽，而今喜悦，难以言述。】
【只身上累了些，候他赶至的功夫，仰后倚在黄梨木背上闭目憩神，在这人影踅往嘈声切切的老字号食铺中，竟悠惬得险些梦会周公。不知多时，似打远处递来熟稔的询声一二，蒙眬中醒神，惺忪了双眸定睛一瞧，乐了】哎，你来得挺快，我还以为得等些时候。
【稍正了正身姿，待他落定，方斟满一杯热茶推去】完了差事便马不停蹄赶回来了，昨儿刚到的，今日扫一扫京中的尾，便可好生歇上一歇。【闻及后话，不免笑他】你又惦记上酒了，这回不怕王爷动用家法了？

【堂内四处皆是蒸腾的热烟，熏得衣上皆是锅子的味儿，偏生在这样的地儿，热火朝天才最衬景，包个雅间儿便没了这样的滋味。不想他在人声嘈嘈中还歇了片刻，两眼惺忪，仍是有些倦意，朝中的差使果然累人】
【我并不大懂庶务，未敢添言多问，只是扫了眼菜牌，只了几样肉食，嘱咐小二一一上来，这方又张口】
这个时辰，阿玛顾不上我。再说了，咱们难得做一处！【只是他们个个平步青云，倒叫阿玛又有了训斥的由头，心底划过一丝不快】别提他了，我多点了羊肉，这个天吃着正好。

也罢，吃一顿酒挨一顿训，倒也值了！
【朗眉一疏，趁小二执牌上前的档儿，偏首吩咐道】一壶竹叶青，温至五分热，同肉一道上来。【我并非嗜酒之人，且同柏风自小耍大，他是正儿八经的黄带子，与那等镇日往八大胡同里深钻的纨绔可大有不同，二人偶或尽兴一次，倒也不值大题小做。】
【浑身倦累之际，踏入东来顺多半是为歇脚暖身，对他点了甚么到不大上心，只任他做主。待小二哈腰退下，甫才肃了肃面色】瞧你这样子，心里头不痛快？
【擎小一道长大的兄弟，便是不消多说，也能猜到他心中只怕不豫。至于因为甚么，更不必费心多揣，他们父子之间那档子事儿，实在并不纳罕。】

【嗅着锅子的味儿，闻得竹叶青，不由得精神大振】这酒好，也不算太烈。
【实则我吃不来那样的烈酒，一杯入肠，翻江倒海，不过图一时爽快，隔日难受得紧。竹叶青暖胃，又衬时节，只是饮来不够豪烈，素日宴上并不常见。犹自惦记着，不过须臾，几样菜并着酒亟亟送了来，无怪东来顺的生意愈发地好了】
【丢了一片肉在锅里涮煮，那头递了问来，噙笑摇了摇头】
老样子了罢，我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府里的儿嗣只我罢了，难免要多受些念叨。【捞出红油锅里的肉，菜入口便盈满热辣，斯哈声不断】好辣！你在保定这些日可还妥帖？外头总比咱们京城有趣些。

既如此，你便受着些罢，或是改日在朝中谋份闲差，大约王爷也乐见
【玉壶盛清酒，执两杯各自斟满，其中一盏向他那头推了一推，二人遥遥一碰，且先以酒暖身。觉罗氏的贵胤一向开散得广，旁的也罢，柏风却是他家里头独苗一根，王爷对他期许高些也是自然，平日同他一道排遣，总也要出个成样的主意，思前想后，还是谋职一条最为保妥。】
【只终究要看他的心思，倘不情不愿的去了，便是镇日点卯无所事事，也未必教府衙那道朱门拘得痛快。杯盏见底，再顺手为二人添满，方应下后话】
我族中伯父如今是统辖直隶的制台，此行便是去协佐他，有他一应照顾，倒是妥帖。【捞了一筷羊肉入沸锅，一片氤氲白汽中，摇首叹道】有趣不了，寒冬腊月的，差事在身，能有甚么乐子。倒是尝了一尝那儿的地道小吃，甚么驴肉火烧，驴肉卤得入味，一口下去能咬出老汤汁来，委实不错。

【我盼这样的日子，有许久了。府里逢冬也爱围炉吃锅子，只大抵都吃些易消食的菜式，况额涅用得不多，到了后头也没甚么滋味了，那些个小厮言谈不来，一顿精心烹饪的佳肴，登时索然无味】
【思索来，京中的苏州街，江南名吃细点做得有模有样，几处热闹的街市，各地佳肴应有尽有，我倒不很惦记外间的美味。若说当真羡慕的，不过是他如今这份自在，纵然叫公务缠身，亦是自在的，而我混沌久了，哪能在朝中蒙混过去】
【不拘着吃酒的规矩，端起便呷，口中的热辣更盛，吐出一口浊气】谋差也难，我也思索过此事儿，庆王伯正替我谋着都察院的一份闲职，未知可否行得。若成了，我也寻个机会同你一齐去尝尝驴肉火烧。闻说通会灯市是一大盛景，你初去时，我还惦记呢。

【一朝入了青云堂，扎根户部亦有个把年头，比之初生牛犊一腔热血，而今更添了几分游刃有余，虽称不得老练云云，但於从前许多不解或不豫之事，业已看得很淡。然谋差并非易事，这我倒是赞同，只闻他提起庆师的名号，不免扬唇一笑】
倒是巧了，我如今的差事也是老师举荐得来，从朝中走动到后头办差，没少指点过我，你若得空，也常去庆王府同老师请教着，想来恪王爷也乐见。
【我二人一般年岁，若说顽乐之心，人人皆有，况我并非甚么佯做老成的掉书袋子，说教多了，自己也嫌烦厌，索性专著在红油滚沸的锅中，下了一著又一著】
那敢情好，只是若存了赏灯品味的心思，却还得挑个好由头，倘如我这遭一般，叠砌的庶务都足够令人焦头烂额，也实在无有甚么闲情去览景。【清汤锅中涮着青叶，乍溢叹】说到底还是幼时自在，虽说课业繁缛了些，可远比当下快活。

【闻来不禁思忆年幼，到底是自在的，唯独愁的不过是夫子的课业占了素日游乐的时辰，旁的哪还计较恁多。只是时阴流逝，不能复得，再惦记也枉然。提壶添酒，几分装模作样】
吃瓜斗蛐蛐的日子，有什么好惦记的，咱们现在能肆意吃酒了，这才好。【说罢，悄摸凑了上去】倘或来日你飞黄腾达了，可是块香饽饽，我便沾你的光了。
【一阵笑罢，在沸腾的锅炉里头，涮着腥香的肉片，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