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蛰起陆，东风解冻。一岁春昼又至，为彰身志、为耀祖楣，经由庆王举荐初涉堂政，业一载有余。只身无要职，碌碌终日，皆埋首於卷轶与账目间，偶或亦有茫然之端。】
【虽伯父有心提携，授意我一道共涉地方驿站经费一案，但时长日久，随之抽丝剥茧，从中疏悟不少“为官之道”，可浮在眸底的团翳未有抒散的势头，反倒愈攒愈隆，更令我有障目之感。后与文彬小聚燕谈，他也对此不乏嗟叹，二人相顾苦饮，倒也尽在不言。】
【此下非乃节晌，但与庆府相交，从不顾慕虚名，盖因前次机缘巧合得一副玉棋，故携之来探。奚侍躬应，只道王爷在厢内小歇午晌，扬手一摆，恭温道】
不必通传了，以免扰老师休憩，我且在外厅稍候便是

【俗言春困秋乏，难得逢上休沐期，竟泰半卧榻歇息。外间莺鸟啁啾不止，几许葳蕤于牅外摆晃，盯久了，不禁又起了困意，这便划算小歇片刻。彼时廊下无人声，容我歇个自在】
【业不知过了许久，几声细碎传来，平日并不很束缚邸中仆役，而他们却仍不敢这般没有分寸，想是府里有甚么来客。恰逢我醒来，精神头大好，声里也含了几分喜悦】
外头的是什么人？
【侍在外间的，道是觉禅府的三公子，那便是仲麟了。因着与觉禅府的几分情分，他自幼岁便常见于眼皮子底下，一贯的谦恭守礼，又因十分好学，便时而点拨他一二，随后荐他入朝，亦算我对朝廷的一番贡献。敛了敛衣，又唤】进来吧。

【临至外间无有几多时辰，只扬首观瞻厅内中正高悬的一幅《游春图》，业稍许入神。春盎兴发，本是踏青游赏的大好辰光，可近来神思缱倦，竟也将这茬儿忘诸脑后。未几，奚仆退而复返，随其援引入内时，但见庆师临牖而坐，面上慵慢之态尚不及收，打头儿问过安，又不免生歉】
是仲麟叨扰您了？【将两盒黑漆描金缠枝纹盒呈在一畔榻几上，方才道】甫前在荣宝斋瞧见一副玉质的围棋子，触手温润，光洁通透，料想您定然欢喜，今日便一道送来了
【鬟婢奉上新盏热茶，毛尖普洱汤冽香浓，醇味在脾肺间周圜一绕，酌令开口】
先前您留下的那方残局，仲麟覃思时久，只是白棋已显败势，前闯后退皆不见效，未知有甚么起死回生之法。【刻有一顿，颇生惭颜】兼有近来学涉驿站经费一案，再无暇思顾。

【正值盛年，仿不来老学究的做派，依着一贯随性的作风，指了前头的椅子容他坐。才待张口询他何故来此，便瞧他朝几上，放了一副精致的玉棋，我确又几分爱收藏珍物，故而两眼一亮，打量了会子，方摆了摆手】
不曾扰，难为你有心。【正了正身子】往后到这儿来，不必这么拘束。
【早先不过指点他一二，便蒙他称一声老师，而我之于他的助力，却不及当年清傅待我之一，委实惭愧。这会子若非他提及棋局之事，我险些忘了。行军步棋的能耐，还是赖着兄长点拨，平辈间不过尔尔，许是年岁类增而起的经验，使得我足以难住这小子】
既然已经入朝，自然没了往日的闲暇，顾不上也罢，左右是打发时辰的玩物。而今你在朝里，可有不适应之处？

【他属我辈长，虽贯觉罗胄誉，然与族中亲厚叔伯般待我无二异，心下感激，却知终究同文彬等打小一道混耍起来的顽伴不同，在伊们跟前儿不甚拘谨，可面前之人既为师又为尊，难免束手束脚了些。只虽略显讷言，可皆诚挚肺腑，眼下闻其关切，便也不瞒】
言虽如此，尔今入朝为仕，瞧是终日碌碌无暇，但左不过也是些翻阅卷轶、核勘账目之庶，连篇累牍、枯索无味，更肖是打发时辰。一日之余，那些蝇头小字和筹算数字却只入眼不入心，昏昏沉沉的，倒似虚耗辰光。
【今朝登门，本无意拿絮末之事叨念於老师，恰逢他抛话一问，这怨道便似泄了长闸的秋洪般，滔滔不止。不过，此意一抒，膺中所淤的那团郁气倒暂疏阔不少，一时又赧然】
……教您笑话了，近日际遇倒也不权然如是，学生的伯父授任侍郎，与我同在部堂之内，时常指点，业比初涉户庶时好上许多

【屏息容人道来，竟经不住微微点颌。诚然，我亦是由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时过来的，初开牙立府，汗父授予都察院主事职，同他今番倒也差不厘，左不过冠以觉罗姓，方才能以此偷来几许闲，不容易随意差遣】
是很无味呐。【惦及少时，不禁若有所思】我早先也做了两年差，衙门里头的大多是琐事，而今你才入朝，有人指点提携，不愁没有历练的机会。
【屋内氲着茶香，透过薄烟去打量少年的眉眼，这番谨慎却又不吐不快的情绪交杂而成的模样，瞧来竟有些老成了，宦海果是个磨人的地方。吹了吹暖烟，端来呷上一口，又笑道】
你伯父业是英才，多得他照拂，想来你官途顺遂。往后，只管上我这儿来下棋打发烦闷就是，朝中庶务，我料理来未必如他。

诚是您所言，只不过仲麟心思浮躁，想来不及您那时持重
【仕者皆为拳拳赤子稚心，然纵是一腔热忱，也极易在鸡毛蒜皮的琐碎中消磨殆尽，但不消庆师指点，自晓其中利害，如今尚处固基之时，设若急功冒进，更亦沦为揠苗之举，於胸臆抱负无济于事。何况，连账目勘核都觉吃力，眼下道来犹有羞忿，再难宣口其余妄言。一稳心绪，方道】
多谢老师，仲麟惭愧，业已时常为琐事叨扰您了。【因略通棋技，往素也与长辈手谈燕语，只搁在同窗间尚可拿得出手的本事，在师辈之中，又多半班门弄斧。但从不惧露怯，经人指点垂询，反比自个儿翻卷阅章更令人通悟得快些。抬眸相顾，换笑又添】
前阵儿伯父料理新案，也曾唤我从旁协佐，寻常账目足够使人目昏智沉，熟料经由兵部呈上的地方驿站经费账目更是桩桩难解的官司，毫无章法不提，入支也与常理不符。【眉目间渐凝肃，沉吟道】可见所谓“天高皇帝远”，远非仅是一句诹语。

【庭院有数只闲鸟不惧人，凑于牅沿听，竟似偷息欲往外报信的一般。然则它耐心不足，时不时啁啾两声，搅人视听很是聒噪，，叫我宽掌挥去，不知赶去了何处。这方偏目回来，浅“嗯”一声，容他下叙】
【故虽任了数年京畿道监察御史，可京畿非是施展拳脚之地，而后倒也往福建那带去过，彼时是台风席卷，饷银竟旁落他人囊中，正应了他这会所提——天高皇帝远，畴昔汗父精于整顿吏治，上至高闳显贵人家，下至地方县丞，皆在整肃之列，只不过终难断绝此类事】
你可听过一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于王邸中，便也没了分寸，这话原不该说，却也不需存而不论，避而不谈，他到底是晓事之人】
往先我同惠王到南边去，便听了这样的话。地方的人竟比咱们京里的硬气。敲打了一时，人人自危，待风头过了，许多积弊仍存，任重而道远。

【得其后阙一句，一时难言心中滋味，尤是便知，日光底下无新事，此案定非个别。虽知痼疾积弊，焉是区区一案可彻底整肃，但有伯父前言为鉴，纵是微末之力，也该悉数奉上。既与老师敞开话匣，闻听他并不避讳，眼下又无三人，遂也放了胆子】
便是不提地方，这陈年旧案循积至此却无人过问，想来也不止地方一处罪过。【此言一出，倘令他人有心收去，不知开罪多少仕僚，虽性仍有锋芒，业知圆润通达，自不会无所收敛，也即是我二人独处，方有此慨叹。】
【不过，为仕者本不可净为自保而粉饰太平，若说从前忧心伯父彻查此案会牵涉诸多利害，而今想来，多更佩服他孤勇赤心，以此为励。兀默一瞬，又启道】
整饬一时，也比任其浊浪汤汤却置之不理要好上许多，瘀滞多了总会阻塞，但只清下游浊污想是不行，时长日久，终归会有这么一日，溯本清源才是正道。我听伯父所言，便是想从根基入手，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嘛。【片刻释笑】仲麟愚见，不敢在老师跟前卖弄

【若从根基起，朝廷上下皆要翻新，决非良方。智能之士易寻，德才兼备，却不是人人都能称得。 然科考、荐举，皆只得以瞧见明面的东西，脏腑描的甚么颜色，就难以考究了】
你本意是好，这样的话，我们也常说。只你也晓得，水至清则无鱼，这便说个例与你听。
【这便将朝中人，撇作了几派，中有些个虽敛小财，却肯实打实办事的，倒为民提供了许多便宜。总好过某些个乌七八糟的，一心敛财，无心料理公务，使百姓投诉无门，这方才起了不少的祸端】
自然了，这几样啊，咱们最好都别沾。来，茶凉了。【引他吃茶，二人扯了些旁的话，又留人用了膳，这方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