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中抬头，望圆窗里庭外残雪渐融，清寂得很，偶有老鸦聒噪，也被执笤小婢赶走。
在其余兄弟姊妹皆随父扶柩还家之际，也只有面前这个矮不丁可驱散长久无言的寂寞。
啊，她又睡着了。拿笔戳了戳她脸蛋。

连落了几日的雪，梅枝被压弯了细腰，清寒裹了暗香，如今却没什么动静。
是雪停了吗？
我想出去玩，可是还有课业没有完成，爹爹知道后会生气的。
“……”
读书实是一件很容易犯困的事情。
昏昏沉沉，整个灵魂都倘佯在琉璃世界，好像被梅枝戳了脸蛋，很烦人。拿小手轻轻拨开这障碍，然后仿佛看到了赵文彦，他塞给这话本，还念给我听，然后小迷糊奶声奶气的念叨着——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喂，你从哪里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起第一次看《会真记》，还是十二岁时在父亲书房里翻一册他许与我的旧唐孤本笔记时，不慎碰落他的砚台，打积灰的书箧底下抽出来的。她也无兄长，她阿娘阿爹又瞧着不像此种人，莫不是除了我还有别的玩伴？心中不怿。
“别睡了！白天睡觉会变成胖头大夜枭。”

梅枝上的细雪一颤，落在赵文彦的道袍上，母亲常说，他明明入了道，却还看这种写男女情爱的书籍，真羞。
什么是情爱啊。
……
我还没有得到答案，灵魂就离了梅枝下的西厢，从那冰雪琉璃世界之中出来，任她回归这人间真实。
“啊？”
醒转过来时，可能是起的太猛，小脑袋正碰着前方的青玉笔架，“啪”得一声重重的倒在案面，翻了。揉了揉眼睛，指尖小小的挠着睫下的那片柔嫩肌肤，偏头看他的时候，又是淡眉颦蹙。
“可是不睡觉，就好无聊啊。”
抱怨一句。

扶起倾颓笔山，垂眼望进一片朦胧梦意。多大的年纪，竟已雾笼愁鸾，竟颇几分临水照花之态。
不自觉地，言语中敛了锋芒骄气，抿上唇弯。
“你爹爹闲时爱作丹青，郡主娘娘专擅飞白，你倒好，闲极竟爱作梦。”
揉了揉她的小脑瓜，放缓了声音。
“要不，我背你翻出去，咱们去城郊湖上玩。外头近来时兴冰戏，你晓得？就是鞋底装上刀子，然后在结冰的湖面滑行。”

“你怎知我没有学过，只爱做梦。爹爹一看我那画就皱眉。学飞白吧，阿娘看了一眼，就给我拿了卷簪花小楷的摹册。”
柔荑撑起杏颔，指尖点在两腮，两丸乌珠懒懒一转，明显心不在焉，连被他揉乱小脑袋也没在意。
“在结冰的湖面滑行啊，冰面结不结实啊，会不会一不小心掉下去？”
一张嘴就是老担心了，下一刻却像扫去落雪般化开这忧心。
“不行，爹爹布置的醉翁亭记我还没背完。你说这些文人，他们被贬了官还有一箩筐的话要写。”
自觉闭了嘴，因为爹爹也是文人，说这些人岂不是连爹爹一并骂进去。

“这已然很好，你只须背得文人笔墨。”
曲指叩了案前铺陈开的《春秋左传集解 》。
“若你身是男儿，家中又望你取得功名，还须记得圣人的一箩筐话，古人给圣人解的一箩筐话，古人的后人为古人给圣人解的一箩筐话的注疏。”
想到她的担忧，又沉吟。
“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可以考虑在你掉下去以后，把你捞起来。”

“那你以后也会去考功名吗？”
真笨，国朝素来礼重读书人，这些官宦子弟自然是要冲着功名的。
从笔架取来湘管，兔毫还未开封，尖尖窄窄的一端胡乱在掌心挠着。
“你说话那么烦人，将来肯定也是个御史台的人。”
我又骂亲爹了，我反省。
冰面结实与否还不清楚的，想想外头天寒地冻的，远没有屋里暖和舒适，便摇了摇头，轻轻说道。
“那还是算了吧。掉进去是会生病的，病了就要吃苦药，我最怕苦了。唉，什么时候开春呀，我想去放纸鸢，听说九霄山的花，隋堤的柳很好看——”
冬天太长了。

“你爹不就是御史台的，你可真是大孝女。”
不由感到好笑。见她满心神往，心下一动，将诗书礼易皆抛却脑后。
“那等花朝以后，我带你去，我们狠夸一波他的绘作，想必世伯不会拒绝，且可从他手里讨一幅美人风筝去。”
“说起来，你爹常画的，是你娘么？”
那岂不是要把郡主娘娘放上天。

“你不许去告诉爹爹，不然我就不和你玩，不和你做好朋友了！”
将湘管戳进面前一碟清澈见底的水里，紧跟着搅了搅，一抬眼，奶凶奶凶的警告他，他嘴快，什么都和爹爹说。爹爹没有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韩叔叔说了什么，就把他当儿子看了。
提及爹爹的丹青，一时默然，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在旁人面前，我肯定要护着娘的。
“当然是我娘亲了。”
从一边抽出一叠澄心堂的纸，“爹爹说醉翁亭记背不出，也要抄上七八遍。哥哥，你帮我抄一抄。”
有事好哥哥，没事笨韩樱。
磨了半天，促着他握笔誊书。落梅风进，它正好惊了李青莲的诗，翻一页。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