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傍晚，行色匆匆，步子迈的极大，从御花园穿过，欲在天色黑透之前回到乾西四所中去。陈阿满不愿与我“同流合污”，我知他是屈服于我额涅的震慑之中，故而才总在我的耳边做一支嗡嗡乱叫的虫。暮色四合，天边的流云追着金乌迫降而行，叫我想起——陈阿满怕黑。】
【他总要在漆黑的夜里瑟缩成一小团，睡得也不安稳，窸窸窣窣的。可惜我实在喜欢看到他吓破了胆的样子，索性每日都要他守夜。思及此，脚步便慢了下来，好似就要在这里慢条斯理，走到天黑。紫禁草木映在黑夜之中，格外的可怖，果不其然，他亟亟向前的足音也顿，迟疑的声音便传来。】
【“主，主子，您怎么不走了，这会儿上赶着要天黑了，回头苏公公得骂奴才了…”】
【苏无常那老太监倒是个难缠的，可惜如今什么都阻隔不了我欲吓他的心思。愣是没有回他，只留了个黑黢黢的后脑勺，半晌，才觉沉默足够了。】
：阿满，你可知道这里……【正是水井边】：这里会有吃人的妖怪？专吃你这种六根清净的小太监，尤其是夜里的时候。

（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又是一日青天将逝。我拎着只木桶穿过长街往内廷水井边去，夕曛将我的影子映在逼仄细长的甬道上，且愈拖愈细、愈拖愈长，直至红日被云海吞没，而我的影子也随之消逝在这一爿黯淡之中。）
（元是妙微堂中负责取水的小丫头闹了肚子，一壁捂着作痛的小腹，一壁还心心念念着夜里供盥洗用的井水尚未打来。而我卸差后闲於一旁，一时出于好心，又念起镇日里同她的不浅情谊，遂理所当然地将此等差事扛到了肩头，愿替她取来。）
（水井旁早有二人在此站定多时了，且大致瞧过，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穿着，想来是哪位四所的阿哥同他的小苏拉。略朝他一福身，旋即颇为生疏地解开系在井口的绳索，可尚未迨我好生放下桶去，“妖怪”一称倏地入我耳际，加之天色将晚，直教我背后一阵阴嗖嗖的寒。）
（只听“扑通”一声，木桶跌至井底。）甚……甚么妖怪？

【随渐暗的天色而来的，自然是张牙舞爪的树影，胡乱交错在水井的边缘。白日里分明是平淡无奇的一口古井，如今起了夜风，加之小路偏僻，竟也觉是呼啸中的鬼影憧憧，原是压低了声音要吓唬陈阿满的，趁着仅存的一点余晖，也的确看到了他面上惊恐的神色。】
【可却好像不是因为我的话，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我肩后的位置，还未回过味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便见他两眼一翻竟是要倒下去的样子，立刻伸手一捏他的臂，下了点劲儿，将他给拉了回来。】
【口中还斥责】：真是胆子比老鼠还小，老鼠尚还能在暗夜行进，你瞧见个水井树影就能吓出魂儿来！回头跟小爷去了箭亭，还指不定能不能带的出面儿呢！
【方才数落完，便觉不对劲，方才夹杂在我声音中的，分明还有另外一种柔软的声线。松开陈阿满的小臂，转身看去，我自是不信鬼神的，故而未有胆子大小一说。嶙峋山石的后面，果真有个晃动的人影，手上似还拿着什么物件，便倚在石块边，冷道】
：装神弄鬼！是谁，***出来

（诡异的声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暴戾的一声叱问。手上的动作再是一顿，狐疑地目光中狭着几分恐惧，四处张望了半晌，到底除却风吹枝叶的窸窸窣窣声外，再未闻得其他动静。复又环顾了好半天周遭，我终是明白了甚么——）
（他口中装神弄鬼的人，元是我啊。）
（浑身战栗不止，小腿抖得同筛子般，而双足又似是灌了铅般沉重，轻易一步也难挪得。好容易蹭离了水井边，朝他身处又近了几步，堪堪能露出个身形，娇娇怯怯地，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口。）
我没有装神弄鬼。（口中嗫嚅着，巴巴的一双杏眸俨然闪着波光潋滟。）分明是你，口中尽讲些鬼鬼神神的，吓到我了。

【原是个小宫婢。恐怕是方才在山石后面打水，正听见我吓唬陈阿满的话了，又因惧怕而哆嗦了一记，恰叫陈阿满瞧见，山石黑影，又是夜幕将来，可不得将他这耗子魂灵吓飞了？颇有深意的看向了那小宫婢，又一睹陈阿满垂着脑袋的模样，哼，一群鼠胆之辈。】
【眉心一皱，正要呵斥那自山后现身的宫婢，却是因为她身上穿着并不像寻常伺候的宫婢而话音一顿，转而问询旁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颇为不耐烦地道】
：你是哪个宫的，这样没有规矩，同小爷你啊我啊的说话。
【大约身边皆是陈阿满之流，泰半见了我都是规规矩矩的，并不会这样大胆，而我——自然也是享受这样的“规矩”的，譬如我身侧的太监宫婢，决计不能有半点违抗我的心。】
：临了夜还敢到水井处来瞎逛，恐不是居心叵测，要行些鬼祟之事罢？【向来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旁人，她自然也不例外，说话间并不客气。】

（我诚然是没受过这般委屈的。额涅阿玛膝下惟我一女，是以平日百般疼惜，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又怕摔着了。尔今纵使遴选入帝阙珠宫，从一位囿于深闺的娇娇格格摇身成了伺候娘娘起居的女官婢子，好在恰是侍奉在自家姑姑身边的，姑姑待自家小辈又一向亲厚，日子除却规矩多了些，竟与从前无二。）
（总之，我哪里吃过今日这般的重话呢？）
（乌珠一旋，再望向他时，水光俨然更盛了些，竟险些将要溢了出来。）我是翊坤宫的。（一时未能止住，眼泪立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落，脚下的泥土似是都要深上一个色泽。抽抽搭搭地哭了半晌，话都快要说不利索了。）
不……不过……是取水罢了，怎……怎的便居心叵测，要……要行鬼祟之事了？

【心口一窒，诚然，我未曾见过这样娇滴滴说哭就哭的女子，皇城中的公主能以金枝玉叶惯称，自然有其道理，自小学得的并不是如何以哭啼应对诸事，而是如何抬高下颔，居高临下试以君臣之礼的威压。可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却实在不同，我不过是冷言冷语盘问了几句，便往下掉金豆子。】
【眼泪实在不值钱，叫我也十分不耐烦。】：既是翊坤宫的，是谁家的女官？本这些事都是宫婢做的，要你来这里做什么？领了伺候人的差事，却仍做出个娇小姐的做派，又是谁教你的？
【对翊坤宫的几位皇父后妃并不熟悉，我鲜少去往除却咸福宫之外的地界，纵使是去给额涅请安，亦是止步咸福门，她这样的，果真是前所未见。】
【可她的确是个倒霉蛋，我从未学过怜香惜玉这四个字。】
：哭哭啼啼的，当心果真招了鬼来！

（如此不近人情的冷血人物，我真真是头回见。）
（珠阙虽大，来来往往的人亦是繁多，可我囿于一片自己的小天地之中，所识所见的兜兜转转不过区区几位。并非对于他们这些帝胤贵子一无所知，便是姑母膝下的律定表兄，同样也是这禁宫中无上尊贵的阿哥。虽说表兄现今早业出宫开牙立府去，进宫请安的日子委实寥寥，可每每与其相处，他总是温驯体贴，正可谓不骄不奢，不卑不亢，诚然与眼前的这位大不相同。）
（同是皇子，差距立现，其背后的教养立现。）
（好容易止住了啪嗒乱砸的金珠，掏出丝帕来胡乱拭了拭，妆容已然花了泰半。声线依旧微微发颤，可到底口齿清晰了不少，同他续言解释道：）
我是替人出来打水的，她今日病了，我就好心帮衬一二，这也能算错麽？
（单拎起他半句来辩，只口不肯提及姑母封徽。）

：既是好心相帮，也无需这个模样，你既是谁家的娇娇女，便寻几个奴才来陪着你一道，没得这样将晚的夜里，在这里被吓得一惊一乍的。
【连皇姊，我仍会因为她惊扰了我的一树鸟雀而心有不愉，更不提这个同我素未谋面的女子了。怪不得书卷上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当它说对了前半句，可却不赞同将女子与小人比肩，分明小人还可以金钱权力诱之，可女子实在是有难以捉摸的一副面孔，譬如眼前这个，譬如我的额涅。】
【忍不住要斥责她一句】：长这么大，脑子难道是用来做摆设的？
【罢了，念在她原是好心的初衷，不再多说几句，恐她将妆容蹭的愈发浓重，未曾应了我的恐吓，自己倒是成了传闻中的鬼怪了。扬声】
：陈阿满，过来——【小太监的脚步也碎，这俩小胆鬼，凑成一行恰好】：你将她送去翊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