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秀山前，正有麟光日照，斜刺进矮亭的边缘，叫原本就跟涂了漆似的八角亭愈发熠熠生辉。亭外有一块突出的山石，约莫是上了年纪，遍布青苔，最左边却光滑干净的很，想来诸人坐罢，给磨得不像块老石头，如同花间小道似的，多踩踩便就有了。下意识往上一靠，抬首即见远来的日光，于是伸手遮眼，私以为此刻“一叶障目”的故事才算好用。】
【陈阿满在我身边打着盹，我张了张嘴，还是不曾把他叫醒。昨日上书房折了一支笔，泼了砚台上的墨，令太傅衣袖上开了花被罚抄十页书，泰半都叫他揽了过去。我自心安理得，谁令他生来命不好，成了我身边的小太监。自是不能清闲度日，有一片辽阔的前景。】
【大约此刻得我三分怜悯，已是他打小尽心力的馈赠了。思及此，原三分的恻隐心思都散了，如这遮挡眼前的黑影，轻晃了一记，仍花了视野，于是抬脚，将他的肩膀用劲儿一推。】
：醒了嘿，来陪小爷我捉鸟的，尽看你睡的昏天黑地了。【他一个趔趄，原就是蹲着，靠着山石的，此刻后背受力，自然是站不住，险些跪在了地上，玄青衣裳的下摆蹭了灰，显露出一种败落的颜色，如同——亭上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所露在我面前的，快要掉光的漆块。】
【心也晃荡，双手撑在身侧，漫无目的地看了一圈四周。】：把弹弓递给我。
【四方天，黄叶地，我仰目所及之处实在太小，于是就不爱看了。陈阿满还在发呆，他一个太监，本不该有这个姓氏的，我却意外得知，自此连名带姓，欺也是他，维系自尊，倒也还有他的名字。】：陈阿满！狗/奴才！听不着小爷的话？

【宝镜泻万顷金波，檐牙衔丹曦，晓风逐凤翎。小径清幽，足踏在净洁的石阶上，油纸伞叫宫娥掌在柔荑，阻遏骄明金晖。眸光落在满是青苔的石壁。山石铺青苔，似是久存此多载，暗香引，未见玉英，悄寻去，原是壁中萝。】
【一片岑寂叫那远处的喧扰碾得粉碎，又循着声音眺向远处，正瞧见有二人聚于堆绣玩闹。逐步拾阶而上，立在那鼓噪不停的人跟前。指尖勾着檀柄，绛色团扇摆动。黛眉略微蹙起，娇声谓他喧闹的不满。】
哪儿来的小子，如此的喧闹？
【亭下生风，慵懒倚在檀木柱旁。眸光潋滟，带着难以掩盖的娇气。该是认出了人，睇在他小厮玄青衣裳下摆的秽迹，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旋身落座亭间石凳，玉璧搭在石桌上，下颌一靠。】
秦狩——你在做什么？

【是暑热烦渴的天儿，许是因着这堆秀山，匠人寻山河众地的群石堆砌起来的荫蔽，又取设了红亭流水，潺潺涓流，效的是魏晋风流，碧树丛丛。我素日是最喜爱之地，今日却无端让人扰了这清净，真是扫了兴致。他应当是跑闹了许久，已是累计了许多汗。】
【瞥了勒尔甘一眼，心里轻轻呿了声。折扇遮掩了半面，却未遮住眼底泄露的几分嫌弃。想的是龙子凤孙，怎就跟野孩子一般玩起弹弓打起鸟来。】
【稚气未褪的少年声色中泛着些许指责，全然不信他捕鸟赠予的话。却又垂眸将被打下的鸟儿描绘出形，流露出谓它不洁的不喜。扬了扬下颌，尽是金枝玉叶的骄矜，冷声道。】
我瞧大约你的课业是太少了，才有闲心在这儿打鸟——
【歪了歪脑袋，唇瓣漾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连带着眉眼弯弯。】合该让兄长提醒提醒先生，让你再多些。

【原一只脚支棱在山石之上，皂靴毫不留情地将嶙峋石块边的一枝草木拦腰踩折，好叫我能闭起半只眼来瞄那振翅欲飞的鸟雀。它并不可惜，倘若我能将看中的那只灰羽红嘴的雀打下来，这草木便“牺牲”的分外值得。但此刻败坏了打鸟的兴致，便将这一点支撑收回来，与陈阿满一道规矩并立在地上，掸去衣袍边角的尘灰，堆秀山自不比御花园中的亭台楼阁，无处打扫落脚，便时惹泥尘。】
【我——最烦恼与皇城中的姊妹说辞，一有一言不合的哭包，二有仗长欺人的毒花。面前这位便是如此，向来最不耐的便是训诫中带着威胁，于是脑袋一梗，脊背挺直，将弹弓放在手上把玩，续道】
：太傅说了，课业不在多少，贵精不贵多，皇姊未去过上书房，自然不知这其中的教诲。弹弓打鸟也不过是为了练眼力，臂力，彼时箭亭测骑射，亦是有益的。
【将弹弓提起，对着她的面孔拉起了空弦，单眼一眯，虚虚放了一记。坦然极了，显得格外不计较她所言的话】：就如这样，放上石头块，便能如射箭一般设射无虚发。【掂量了一番掌心上拖着的石头袋子，分明也是认真的话】：皇姊要试试吗？
【嗐了一声，嘴上向来不饶人】：便是再多些，手抄书断了，也不乏我这闲心不是？

【光耀至泛白的天际，隐有絮絮流云匆然淌过。须臾之间，金乌复露真容，火伞再度炽烈，热浪便挟着蝉鸣，自角角落落漫溢，冲刷着堆秀山的一隅。与之同来的，还有眼前人不知有意无意拂落的细尘。素荑微揽裙衫，似要挪步于更荫凉处，不动声色地退一步，又退一步，抵着石阶方站定。】
【怎听不出他语中颇带褦襶触热之意，反而激我要将这场呛声进行到底，首夏余留的三分清和也就此湮灭干净。枝叶错落所洒下的光斑，将那弹弓也照得微微发亮。兴许是枣木做的好东西，但想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打一双汗津津的手中接过这等民间小孩取乐才用的物事——哪怕那曾是王孙贵胄所持。】
箭亭测弓术，使的是穿雕镞，证的是射鹄功。怎生看在你的面上，便拿这小小鸟雀练手了？
【虽是不想落了下风，然那倏忽袭面的小小劲风，犹是令人不经意间侧了螓首，又瞧着勒尔甘，心情不佳地嘲了句。】玩物丧志，先生便是这么教你的？

：鸟雀个头儿小都尚且射不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准头去观天际鸿鹄大雁？
【也不吝反驳，倘若时常教导的是男子不欲与女儿计较，我年纪尚小，怎么就不能了？堆秀山上石阶要上熟十，寻常时候泰半兄弟喜欢在御花园浑玩，一路小跑上来的，本就欲玩个清净，谁料得了这么个不务正业的驳斥，心里已经老大不高兴了。哼笑一声，举目望向天际】
【此刻无云，那鸟雀们因皇姊的一句话而四散开，早已经藏匿进了树林之中，哪里还找得到踪迹，而这样炎热的午后，赤晖严苛，挥开遮蔽的云层，毒辣照耀，更是见不到一只无意闯入紫禁的飞禽。视线再往下一点，恰见到她纤细的指尖，几不可见的了然神色，又道】
：皇姊的手只拿过狼毫，绣过女红，大约这眼神却不大好，不知这其中的妙处。
【胡乱扯攀一通，扯着弹弓的弦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太傅如何教我的，皇姊问我做什么，自问太傅去好了。他若是心情好些，或还能提点几句皇姊课业上不懂的，免得叫皇姊闲时这么多，管了东边，再管西边。

【碧瓦朱甍拘不住海东青，鸿雁入霄更不屑于兹停留，成为七踩斗拱尖尖翘首期盼的顽石。唯有雀鸟不谙世事，叶尖、枝头喋喋不休，终有一日招惹祸端。】
【眉川紧颦将勒尔甘上下打量，他屡屡试探、口不择言，孰可宠之？无理取闹、自视甚高，言语略占上峰登即沾沾自喜起来。叫我猜猜——恐怕在这小子心里还觉着自个儿能言善辩、了不得呢！我自然不肯惯他，敛眉斥道。】
就你长嘴了？怎还显摆似起来，叭叭叭地上蹿下跳。
【作势弯腰去折枝条，朝着他的屁股蛋儿径直招呼过去。仗着自个儿是女儿身，谅他也不敢造次。】再这般拎不清是非，姐姐便替皇阿玛好生教你一教！

【果不其然，他足一落，花叶窸窣破碎之声响起，细微的动静业能成为我朝他‘发难’的由头。尽管，我亦非轻愁赋身之辈。他是个甚么油嘴滑舌的小子？很该受一受这柳条！瞬息间，他轻灵的避过，反惹我蹙了远山，一双凤目斜乜他，毫不客气的回敬。】
这赖皮子的作态，我便不好与弟弟比来【一哂，做足了讽意。】你我同出一脉，若说天赋，弟弟自是比我更胜一筹。
【你一言，我一句的争锋相对，早早瞧他不顺心。窥察他即要逃之夭夭的步，顺势扔出柳条，声调厉了些。】混小子，皮越发痒了！
【话罢，他已脚底抹油般，踏阶而去，霎时，身影已隐于山坳树木间，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