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方低暮霭沉，香奴戴上浅粉斗篷，兜上风帽，乘身形瘦小之便，甩开后面婢子，钻进人潮不见。
然而此时夜色渐深，她渐茫然无措，为生人拥挤着，心中害怕，只向着明亮之处走去，渐至一片灯海。
伸手扶来一盏悬灯，轻声念灯笼上的谜题。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这是什么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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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星淡月从榕枝中漏下，街市把灯笼挂起，天尚未黑透，这光就像纱幔一样披拂，是极散漫闲适的情味。我头一年在宫外过元宵，新奇的玩意很多，都是头回见，觉得新鲜；一条街挂满了写了谜的灯，有人静默沉思，有人交头接耳，也有大声嚷嚷的，猜出来的东西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我笑笑，随步停在一只小灯笼前，看了一会，将那“怪东西”的名讳说出。
“是铜照子吧。”

她闻声偏头，瞧见已有人解得谜题。元应气恼自己才思不及，教他人捷足抢先。
灯火将瞳眸烘得如油光暖亮的琉璃珠般，映出来人英丽侧脸。她于是嘻嘻一笑，拍手鼓掌，欢声道。
“好！”
又反手一指，点着更上头的一个灯笼道。
“这个呢，你也能猜出来吗——仲尼日月，说是个名人，可我瞧着他就是个人名。”

她倒不恼，也不似其他娘子，娇嚷着让郎君去替她们赢个什么奖品。单纯地作一作文字游戏，这样便很好，兴趣很快叫她给提起来了。
“这个简单。”
不费须臾。
“仲尼便是孔夫子，日月曰明，可不就是孔明先生。”
复看下一个，心里头先念了一遍，才说与她听——
“此花自古无人栽，没到隆冬它会开。无根无叶真奇怪，春风一吹回天外。这个有趣。”

香奴知道孔夫子，城郊城隍娘娘庙对面就有一座孔庙，扬州来的路上，她偷偷掀起帘子觑过一眼，却不知他字仲尼，更还能在这种曲径与孔明先生搭上关系。她也认字，只可识得艳词歌曲，却不通典故，比不得韩家坐持中堂的裴娘子。
但这句谜诗说得浅白，更兼元夜微风怯怯，送得一阵细雪。虽然那雪也怯怯的，几是落入灯海便不见了。
“是雪花吧。”
她伸手想接一片，掌心却只得一点微润的水痕。
“下雪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街上的上元节。”

“娘子不是汴梁人？”
她形容尚小，看起来不比我年长，咬字间有一股扬州的软味道，很轻易就能叫人猜出来。我行得不快不慢，小雪落在肩上并无太多感觉。千灯如昼，火树银花，有的东西，只能靠眼睛去记。
“我看京中少女，都爱买些好看的兔儿灯拿着顽；只你，自己在这儿猜灯谜。”

她是哪里人？她为之瞬目，微微怔了一下。幼年的记忆像旧书一样，装帧订线松断，于是各页逐渐剥落佚失。只剩下在扬州一座小院里挨打受训的画面。她拿不准，咬了咬唇，道。
“我是从扬州来的。”
她不知道正经有人疼惜的女儿家的爱好，听他说如此，才恍然，轻轻哦了一声。
两侧玲珑起高楼，店阁风幡下垂着一串连珠般的灯笼。她盯着那道流光在他脸上浮动的痕迹，问。
“那京中少年也爱买灯么？他们也买兔儿灯，还是买别的，比如小鸡灯？”

一盘惝恍小月慢慢爬出山阴，怯懦得躲在云层背后。静谧与黑暗是夜的一体两面。星月不明朗，挑破黑暗的是灯，惊退沉寂的，则是围灯舞姬指间勾抹的朱弦。
“京中少年也买灯。”
点点头，迎光看临灯的人，嘴角微微翘起。
“不过，他们往往要送给心爱的姑娘。”

京中爱以沉香、丁香、苏合等香屑灌入蜡烛中。而今灯市尽香麝，想必也效其法。
身旁纱灯巧制成彩雉，饰以羽毛，纤指近之，染上一抹晕黄，趁着摊主不注意，悄悄玩起尾巴上两根长绶羽。
“想必不是每个姑娘都有一位少年的心爱。不然她们不会自己买灯啦。”
摊主的眼光似乎扫了过来，她迅速收手，背在身后，没有被发现。抬眼对他狡黠一笑。

少年的真心，得来何易，心爱不心爱的，其实和这灯上的香无甚区别；弦乐像铁珠子掷落在地一样，划开了这虚飘的香气，总算才实在。拢起折扇，朝她笑笑。
“姑娘也会等到那位买灯的少年的。”
一面之缘，匆匆作别，余后便向人潮两边分道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