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由于那精灵阴差阳错就此醒来，打破了水晶棺的幽狼嗥没有受到太多的责备。
　　事实上女孩儿自己也不能明白为何水晶棺会就此破裂：人的眼泪何以有如此大的力量？
　　那少年面貌的精灵身体很虚弱。他似乎丢失了很多记忆，只记得自己名叫尤莱亚。他苍白得像一张纸，因此仍然被供养在魔法实验室中。幽狼嗥明白养父他们并没有将他视为实验用的珍稀魔兽的意思，但他确实又哪儿都去不了，只被供奉起来一日日地小心翼翼地观察，说是供养，和因为被捕获而被豢养起来的水晶巨龙什么区别呢？
　　但这些尤莱亚似乎都不关心。因为不关心，少年便显得无忧无虑。尤莱亚的眼神如同湖波那样平静，在星相台的角落中，看着黑色天鹅绒穹布上投影出来的各色星辰。他鲜少有什么表情，也几乎不说话，不管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是呼他大人，还是直称其名，都只能等到他略略的一点头。
　幽狼嗥常常询问她的养父尤莱亚境况如何，教授明白女儿很关心那位精灵，这种关心并不出于好奇或是兴趣。她的态度更像在问候一个重视的人。
　匆忙之下洛普总觉得他和自己的女儿或许有些相似。一样的沉默寡言，一样的不声不响。
　　他作为高贵和强大的象征蜗居在小小的实验室之中，洛普从成年人的角度难免觉得他很可怜。
　　因此幽狼嗥再一次问他尤莱亚怎样、或许是第十几次问的时候，男人便问：“那你要去陪陪他吗？”
　　教授清楚地看到女孩儿的眼神亮了起来。
　　她清楚而雀跃地说，要的，父亲。
她走进实验室里，少年精灵正坐在实验室的中心晒太阳。阳光包裹着他，从他身体的四面八方散射出来，就像包裹着一块黄水晶。他的躯壳非常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损毁。
　　他似乎有所察觉，回头看了幽狼嗥一眼，少年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苍白，他轻轻地抿了抿唇，朝她伸出手来。尤莱亚手掌向上平摊着，掌心里有一朵形状完整的桑塔洛斯花，是浅绿色。
　　他说，和你的头发一样。
　　实验室的玻璃穹顶在一些时候是打开的，这时节正是桑塔洛斯花盛开的时候，魔法塔外种有一颗百年生的桑塔洛斯花树，每到这个季节就会有花叶在风中飘流。
　　尤莱亚递给她的那朵花正是含苞初放，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刻，花瓣上没有一点折痕：曾有很多的花飘落进来，而他在等着她到来，并且为此挑选了最美丽的一朵。
　　尤莱亚的语气很平淡，他没有笑，但浑身都洋溢着一种让人舒服的松弛，他说，我猜你一定还会来，现在你果真来来了，花期还没有过，我很高兴。
　　幽狼嗥从他手中接过那朵花的一瞬间，淡淡的金色流光淌过了花瓣，这是一个小小的无杖瞬发永固魔法，它因此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好时候。
　　距离他第一次见幽狼嗥几乎快过去一年，他仍然如此笃定地说她会来，他就这样日日等着，平静得就像理所当然。少女被这种感情所惑，几乎感到一种酸楚的甜蜜来。被等待、被在意，或许是世界上最微妙的情感体验。
　　她感到了愧怍。幽狼嗥认为自己没有付出对等的爱。
　　女孩儿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为这位朋友带任何礼物：如果他们已经算朋友了的话。幽狼嗥最后十分笨拙地从背包里取出一大罐晶岩砂，摆好坩埚，兢兢业业地念动咒语，从沸腾的砂液中提炼出芝麻一样大的一小块黄水晶，然后把她的魔药学家庭作业当做礼物送给了新朋友。
　　晶岩砂是非常珍贵的魔药矿石，她看来弄不到第二罐来完成作业了，可那又如何呢？
　　黄水晶和尤莱亚很相配，他实在很像这种剔透又华美的宝石。倘若不是太小的话，应当很好也很得宜的礼物。
　　精灵伸手将那米粒般大小的黄水晶接过来，黄水晶在他的手中融化成发丝一样粗细的线条，他将那条细丝扣在自己左手小指上，黏合闭环，接着他慢慢地说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很喜欢，那就够了。
经过父亲允许之后，幽狼嗥开始常常到魔法实验室中来。洛普教授有时会一起来，有时则把她托付给当时在实验室中值班的其他工作人员。
　　他对养女原本非常放心，当然现在也是，但毕竟尤莱亚的水晶棺因她而碎，男人难免有点心有戚戚。
　　为了让女孩儿好好保护对方，养父这样郑重地对小女孩儿说：“他尤莱亚现在是你的精灵了。你要照顾好他。”
　　他现在是我的精灵了。
　　女孩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她说。
　　我会照顾好他的。

　　3
　　尤莱亚在魔法实验室中有很高的权限，或者说他除了离开这里之外，可以在这实验室中做任何事，所以他当然拥有图书档案室的出入许可。
　　女孩儿每天一下课就跑来魔法塔找他。没有课的时候，更是整天整天地呆在这里。不过大部分时候，幽狼嗥和尤莱亚只是坐在一起看书。一开始是女孩儿写她从魔法学校带回来的作业，而精灵则专注地阅读那些泛黄的故纸，但作业总是写的很快，精灵就慢慢地给她讲自己在阅读的那些由上古精灵语和古龙语记录的稀有魔法卷轴。幽狼嗥在于此道方才入门，尤莱亚的记忆碎片尚且纷纷扬扬，虚弱的身体也储存不了很多魔力，比起真实的教学，一切更像是纸上谈兵的游戏消遣。
　　虽然魔力的本质是相同的，都是自天地之间索取来哺育自身的能量，但不同的种族运行魔法的方式会有略微的不同。精灵和巨龙亲近自然，亡灵和尸妖适合巫术，矮人则偏爱火与炼金，种族不同，擅长的东西也会不一样。尤莱亚在魔力不足的情况下也能够无杖释放大部分中低阶自然魔法，这似乎就是精灵的天赋和本能。
　　经过多种尝试后，精灵发现幽狼嗥也颇受自然之神的亲睐。少年发觉她的天赋来自于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虽然女孩儿没说，但尤莱亚感觉她身上有龙的味道。龙血虽然很稀薄，但仍然能感觉到一丝浅淡的、没有激活的血脉之力。
　　他知情知趣地没有提到这个话题。没有血脉之力的女孩儿，只是一个单纯的普通人，或许她也只想要做一个普通人。这很好，平静的生活往往是幸福的来源，混乱虽然常常伴随着荣耀，但更多的都不是好事情。他没必要提醒幽狼嗥她自己的异类身份。
　　幽狼嗥渐渐有这样的感觉，他知道的很多，自天文地理到花鸟虫鱼，但这更显得他寂寞。虽然她去找他的时候尤莱亚看起来无可无不可，但他那时常常并不是在读书，反倒像是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等着她来那样。他等待的姿态是如此自然，好像就好像少年模样的精灵在那漫长的生命里只有她。尤莱亚懂得很多，又什么也不懂，他博闻强记，远见卓识，但苍白剔透，冷淡安静，不染尘埃。
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她想。
　　女孩儿对他产生了一种母鸟情结。她替他推开了通往现实世界的门，让他从沉眠中醒来。但他醒来以后从未微笑，少年很美，却美得像一座漂亮的蜡像，他很少有多余的表情，这让同样沉默的女孩儿只能依靠感觉和猜测判断他的情感。
　　她忽然地感到一份责任。
　　　尤莱亚如往常一样坐在图书档案室门口的长椅上等他。长廊上有些阴冷，莹白的斯卡利亚明珠散发着幽暗的冷光。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侧过头慢吞吞地将她盯住了。
　　你来了。他说，精灵的语调总是很轻灵，像是木琴的琴槌撞击在琴键上，带来缠绵和眷恋的错觉，在一片晦暗之中精灵问她今天想要学习什么呢？
　　那么理所当然又淡漠的语气。
　　幽狼嗥在这个时候忽然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她想要他的笑脸。
　　不染尘埃，剔透莹然的笑脸。
她笑了笑：“我不太了解魔法塔，不过我问了父亲。”她说，“我想你大概还没去过那里。”
　　她带他走到实验室的角落中，她向他伸出手来，精灵驯顺地抬起左手掌让她抓住，她轻轻扣住他的手腕，让他的手掌贴在那面平凡无奇的墙壁上。
　　这面墙壁看起来和魔法塔的外墙紧紧相贴，呈现一种灰砖的暗白色。不过精灵的左手手掌中画有来自魔法实验室授权的出入契印，此时迤逦的痕迹受到吸引而闪烁，带着一种独特的魔法波动在精灵的手掌上流动着，随着他的呼吸明明灭灭。
　　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幽狼嗥眨了眨眼，现在请你问候丰收女神的尊名。
　　尤莱亚向那面墙壁颔首，将右手放在靠近心脏的部分轻轻拍击两下，又捶击一下，行了一个祭祀礼。
　　“德墨忒尔。”他轻声呼唤道。
　　随着精灵略显低微的声音响起，他手中 的红色向墙上蔓延而去，金红的阳焰纹在墙体上明明灭灭地流动起来，一座头戴花冠，手持镰刀与麦穗的女神像逐渐显露在他们的面前。
女神像由火焰勾勒，但她手中的稻穗却是黄金制成的实物，三闪闪发光的金色麦穗，在火光的包围下有种璀璨的色泽。
　　幽狼嗥仍然抓着精灵冰凉的手腕，她的手掌微微收紧，接着女孩儿伸手扯住了金色的稻穗。一座时空迷锁中面前的墙壁上凭空出现，在一阵时空魔力回环涌动的感觉之后，两人猛然间穿越了墙体。
墙后的世界和想象中的绝然不同。近处是栽满低矮灌木类魔法植物和稀有魔花的庭院，从庭院走出，不远处是开垦得整整齐齐的植圃，更远处，则绵延有大片林园。
幽狼嗥也是第一次进入的德墨忒尔密室，在短暂的目眩神迷之后，她笑了起来：“欢迎来到德墨忒尔密室。”
　　这是藏在魔法塔中的异度空间，名之德墨忒尔，是求取丰收女神的庇佑，使其中药草魔花茁壮生长。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浓郁的魔法波动，显然在这个异度空间中，开辟并安置有从外界开采而来的地脉。
　　自然的氛围环绕着整个密室，这是适合精灵生存的环境。精灵颔了颔首，轻轻说道：“我很喜欢。”
　　幽狼嗥环视庭院，最后在靠近庭院出口的方向采下一朵大红镶有金边的花朵，她回头看尤莱亚，发现精灵正站在原地远眺林园，他的视线落在极远处，少女其实并不明白他在看什么。
　　“阿尔特叔叔允许我在他的庭院中采摘一朵花，”女孩将花朵递给他，道，“服食这种花的花瓣对巩固意志和恢复记忆有好处。”
　　他们日常的对话虽然不多，也很少涉及精灵的过往，但精灵的思绪往往在某些时候忽然就断却了，他未出口的话也会停下来，女孩敏锐地意识到他的记忆也许有些缺损。
　　尤莱亚接过花朵，少年是如此虚弱，红花将他的唇衬得一片纤白。他的唇抚过金红的花朵，精灵轻轻张口，咬住一瓣花瓣。他慢慢地、一瓣一瓣将那些花瓣撕下来咀嚼，那甜蜜的红色汁水染红了他的唇，淋漓地顺着他的唇滑入他的口腔，润泽、饱满、嫣红、唇角微微上翘，像被花蕊亲吻出弧度。
　　他做这样的动作没有一点刻意。精灵的进食总带着难以忽视的优雅，更何况他的外表虽然年幼，却已经有足够的俊美。
　　　幽狼嗥不由自主地注视他的动作，女孩儿的眼神被少年俊美面孔上格外妖娆的红唇所吸引，女孩尚且不明白怦然心动意味着什么，她尚没有这种意识，但当下，美震慑了她。
　　尤莱亚也没有那种意识。他不常与人类相处，女孩是他在这人类世界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精灵是不会为彼此的美貌所失语的。因此他有些疑惑地看了幽狼嗥一会儿，伸手将还完好的花蕊递到她唇边。
　　女孩儿几乎下意识地咬了一口。
　　金塔罗花的花瓣有助于帮助恢复记忆，它的花蕊却是魔法师和骑士增强意志力和精神力的重要魔药材料。暗红色的花蕊带着甜蜜而馥郁的香气，味道却有一丝微苦，但她这时候并不能好好地品尝花朵的味道，女孩儿处在一种心如擂鼓般地恍惚中，以至于柔软的花蕊仿佛也带着它所触碰过的、少年嘴唇的温度和味道。
　　她有种奇妙的错觉，那少年隔着花朵吻了她。
　　好半晌，女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尤莱亚，你是想去林园吗？”
　　林园深处有着很浓郁的生命气息在涌动，那气息里有一种精灵熟悉的味道，他看了幽狼嗥一眼，点了点头，说，“我想去。”尤莱亚很少直白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她给他带了很多礼物，他会收下，会接受，会表示惊喜，但从未主动要过什么东西。他说，“我们去吧。”
　　幽狼嗥笑起来，花的甜蜜在她的口腔中还未散去，女孩儿感觉到自己被需要，这让她感到非常的快乐。
　　她于是笑眯眯地说：“好呀，我们去吧。”
　　穿过阿尔特的花园和植圃，大片的花团锦簇就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苍翠森郁的林园，林园之下隐藏的地脉使得其上生长满各式的高大林木，伴生有形形色色的藤萝植物，罗织成大网，使密室内的魔法波动形成循环，这些就是德墨忒尔密室的根本。
“林园深处有什么？”幽狼嗥问。
　　“我不知道。”尤莱亚有些惘然地说，精灵的眼中难得产生了迷惘，在这迷惘中，甚至有一种对于未来命运不确定的恐惧。“是我很熟悉的东西，但我失去了记忆。”
　　这情绪虽然并不明显，但幽狼嗥发现了。
　　“别怕。”她笨拙地安抚道，女孩天性有些木讷，所能做的只是向她的精灵作出陪伴的箴言。
　　“尤莱亚，我陪着你。”女孩草绿色的长发从她的额头上滑落下来，“在你离开之前，我一定会帮你找回你的记忆的。”她说，“虽然我们认识的并不久，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女孩从未奢望过他会永远地留在此处。高贵而自由，这应当是精灵的天性。
　　两人渐渐地走到林园深处。这里属于自然魔法的波动格外地强烈，魔法能量在感知中也呈现着铺天盖地的绿色，这时候在两人感知世界深沉的墨绿色中忽然出现了一点明光剔透的金色，幽狼嗥扭头指向那棵看起来平凡无奇的树，尤莱亚点了点头，有一丝惊讶。
　　不是所有的人类都能看到金色光点。生命之树的气息不是由魔法组成，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波动。这也是为什么人类很少能够找到精灵世界的入口，找到了也甚少有人能够进入。
　　“那棵树有什么不同？”她问，“祂有你身上的气息。”
　　他走近那棵树，苍白的指腹在树干上蹭了蹭。接着他忽然蹲下来，从树下的落叶堆中翻出了一根枯木。
　　幽狼嗥曾在树上读到过这些知识。精灵的世界是独立的异度空间，和人类世界仅通过森林中的生命之树相连。不同属性的生命之树会通往不同的精灵部族。但说实话，女孩儿没有真的见过精灵树，她连活的精灵也是第一次见。
　　“发光的不是那棵树。这是一根精灵生命之树的枯枝。”尤莱亚说，“但不是我族的命树。”
　　精灵用指甲划开自己的手腕，带着一点金色闪光的血液滴落到枯枝上，干枯的树枝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返青，显出原来的姿态。但这种变化没有持续太久就停滞了，精灵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眼见得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幽狼嗥下意识地一把抱住了他。
　　这一刻她才发现他的身体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轻忽虚弱。精灵少年般的躯壳轻飘飘的，他几乎完全靠在她身上，少年微冷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胛，他低低的喘息声轻弱地传入他的耳畔。
　　“它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幽狼嗥轻轻地问，精灵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躯壳过于虚弱，血液已经不足以完全激发生命之树的活力。幽狼嗥扶着他在树下坐下，精灵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自动愈合，她看到精灵有些灰败的脸色，一种奇怪的酸涩在她的心中弥漫开来：“人血是不是应该也可以用？”她分析说，“灌溉生命之树所需要的是自然和生命的气息，虽然不如精灵的，但擅长自然魔法的魔法师更容易凝聚元素，他们的躯壳应该比普通人类有更充沛的活气，试试看吧？”
　　尤莱亚打断了她，精灵冷而空灵的声音因为失血有些轻微的低哑，“可以用。”他说，“但这是徒劳。如果是人类的血，需要非常多，是不够的。”
　　他已经准备放弃这根枯枝了。枯枝不能由太多的人灌溉，过于驳杂的气息会彻底摧毁这根还蕴有一丝生命气息的枝条，但他找不到第二个精灵，而祂所需血液的数量能够置任何一个人死命。
　　“不试试怎么行呢？”女孩笑了笑，伸手从他手中抽出了那根隐隐泛青的枝条。少年忽有所感，意识到她所说的自然魔法师是她自己，但他刚要动作，幽狼嗥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她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尤莱亚，但你现在拦不住我呀？”
　　他太虚弱了，已经不能阻止她的动作。
女孩儿伸手切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枝条渗进去，微枯的叶片涌上一阵淡淡的红，接着枝条再一次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开始返青，那青色中带着一点细腻的粉红色，彰示着人类的血脉和精灵的融合在了一起。
　　“有用的吧？”她向他安抚地笑了笑。
　　她在失血，却十分开心，好像终于做了些什么，能够慰藉她的精灵。
　　尤莱亚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他和这个人类的羁绊并不深浓，至少他认为没有到这种程度——她愿意为他付出自己的生命。
　　

4
　　幽狼嗥昏过去了。
　　她只记得她似乎做了一个好梦。
　　而梦里有人蜻蜓点水地吻了她。他的唇很凉，却带着金塔罗花甜蜜的香气。她因此微笑了。
女孩儿不知道尤莱亚曾为她作出过怎样的决定。当她醒来的时候他们已不在德墨忒尔密室内。魔法实验室中本无处入眠，实验室高层为尤莱亚腾出一张床榻供他生活，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那上面，而尤莱亚靠坐在床边，拿着一本书慢吞吞地翻阅。
　　“你醒了？”几乎是她刚一动，尤莱亚倾身过来看她。女孩手上那道她自己割开的口子已经结痂止血，但因为女孩意识到自己的凝血要快于常人，她将伤口割的很深，即使以精灵的力量也不能让这道伤口完全消失。他的手掌轻轻搭在那个已经愈合的伤疤上，精灵手掌的温度暖煦而温和，女孩不由得抓住了他的手掌。
　　“你很温暖。”她笑了，“尤莱亚，你现在摸起来就像个人类。”
　　他摸了摸她的面孔，将她身上的毯子掖紧了一些：“那是因为我身体里有你的血液，那是你的温度。”
女孩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尤莱亚此时照顾起她来，带着一种的得心应手的平静。他们好像忽然从“朋友”，变成了“好朋友”。
　　她于是笑嘻嘻地开玩笑说：“那么，尤莱亚，你现在就是我的精灵了吗？”
　　精灵没有领会到她话语中玩笑的意思，平和而认真地说：“是啊，我是你的精灵了。”
或许是精灵生命本源灵液的帮助，也可能是体内龙血血脉的不凡之处，幽狼嗥竟很快便再无大碍。在生命之树新叶的帮助之下，尤莱亚的身体得到了一点恢复，他不至于再整日疲倦得仅是和幽狼嗥说说话读读魔法书就必须歇息入眠，他甚至可以走远一些，只不过出于安全考虑，精灵仍然住在魔法塔中。女孩很开心，她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能帮上这位朋友的事。
洛普教授近来总是早出晚归。他作为魔法部的一份子，即使所掌管的仅是实验室，但在实验的间隙往往需要协助同属于魔法塔下属部门的刑事部，来帮忙搜寻和化验案件细节。
　　由于近来出现一系列疑似团伙作案的大规模案件，洛普教授也跟着变得极其忙碌。起初被受理的只是魔法动物被盗捕和残害的案件，随着事件的规模越来越大，案件数量逐渐增加，被虐杀的开始不仅限于珍稀的魔法生物，也涉及有其他高等魔物混血血脉的魔法人类。
最珍稀的魔物血脉是什么？
　　人类往往会有这样的共识，美丽和强大的事物往往是世界上最为珍贵的，与之相对应的便是精灵种和巨龙种。
不巧。尤莱亚是这个人类世界目前所能见到的唯一精灵，而幽狼嗥，则是拥有高浓度龙血的混血种人类。虽然女孩自己并不知晓，但她的养父洛普教授很清楚这一点。
案件过于庞杂，林林总总有许多嫌犯被抓获，但线索往往断在最下一级，难以确认一网打尽。但调查并非全无收获，最后模模糊糊地引向一个叫做卡塔西斯的教派，教民身穿灰色的兜帽斗篷，隐于白夜之中。
　　“卡塔西斯”在大陆通用语中有净化的含义。卡塔西斯的教徒信奉这样教条：生是污浊，血是洁净，死亡和献祭会使神明降临，造福世人。这个教派的教义十分巧妙，绕开了普通人类，而只对那些被定义为“魔物”和“血统不纯”的人下手。人们总有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路，这就使得这个教派的扩张变得轻而易举。
　　“魔物”是邪恶，而他们是洗刷邪恶的人。
　　大部分底层教徒并不清楚他们所信奉的神是什么，他们只是被灌输了这种观念。但普通教民一开始并不可能有那么硬的心肠：高阶的魔法生命大多拥有人形体态，能够讲人的语言，有人的行为，轻易就能造成一种杀人的恐怖。
　　于是他们又加入了新的教条，怜悯和恐惧是出于欲望，而对高等魔物的欲望是不洁的、恶虐的，这种罪孽只有虔心的杀戮才能清洗。
　　只有洗净了污浊，才能得到彼岸的幸福。

幽狼嗥身上的龙血并未觉醒，洛普教授知道自己其实不用那么忧虑，但人总是关心则乱，面对自己的女儿，教授不由得会多想一些。显然整个大陆都没有比魔法塔防卫更森严的地方了。洛普教授最近总是将他的养女带在身边，照顾不到的时候，就让她与精灵相伴一处，这使得幽狼嗥能够陪伴尤莱亚的时间大大延长了。
这一切女孩都不知道。她仍然陷入甜蜜的平静之中。
　　直到有一天夜里，忽然有一大群带着灰色兜帽的人涌入了魔法塔。
起先幽狼嗥并未起疑，因为魔法塔的结界没有被触发，她甚至不知道有人潜入此处。但那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目标明确地向他们奔跑过来，一层一层越来越近——
　　魔法塔顶只有实验室，而实验室中只有她和尤莱亚。
对方清晰地知道他们的位置，也了解他们的作息。
　　还知道魔法塔的门禁。
她不安地动了动，精灵握住了她的手掌，他们手牵手在浮梯上止住了人群。
　　在一大群灰色的人中，有一个耐不住地高喊道：“抓住他！边上那个是精灵！”
　　她经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一道光火拖着长长的尾焰就打过来：“别让他们跑了！”
　　接着无数的魔法波动向他们涌来！
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魔法的波动吹开了一个人的兜帽，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幽狼嗥忽然心中雪亮，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在混乱中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他跑不了，他早就吞下了我留下的气息记号。”
阿尔特·门罗！
　　是他告诉她可以在德墨忒尔密室中随意采摘一株植物并服用的！
　　她忽然感到寒冷：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这位慈爱的教授，父亲的同僚，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对尤莱亚起了心思？
　　他将她为精灵寻找药物也计算在内！
幽狼嗥只能全力去抵御那些可怕的魔法，她只是一个魔法学徒，但她要保护的是她的精灵。
　　最后她发疯似地进攻，用进攻来替代防御，精灵画在门上的禁制终于完成了，他拉着她一把藏入门中。
因为魔力燃烧殆尽，幽狼嗥的身体陷入痛苦的干涸，她的手掌上沾满了血，有一些是尤莱亚的，一些是那些可鄙的偷袭者的，甚至有一些是她自己的。
　　魔法实验室门上由精灵释下的禁制不能支撑很久，外面已经传来了用魔法暴力破解禁制的剧烈波动。尤莱亚站在她的身边，在伸手召唤了德墨忒尔密室之后，低声而快速地向她交代着后面的安排，他难得地说了那么多话，但幽狼嗥明白他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是最后一句话而已。
　　他说，不要来。你就呆在里面，不要管我。
她刚想说我不要，这时候魔法实验室的门已被光元素引发的大火灼穿了，一大群穿着灰色斗篷的狂热教民潮水一样地向他们涌来。
听话。尤莱亚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根本不像是诀别。
　　听话，幽狼嗥。
然后他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度将她推入德墨忒尔密室的时空迷锁之中！
　　迷锁在下一秒就生效，接着他伸手用沾满了双手手掌的鲜红血液狠狠地穿刺了墙面上火焰所绘的丰收女神德墨忒尔的眼睛！
　她最后的印象是尤莱亚的金色双眼闪烁着的、泪水般的璀璨金光，和少年背后无数双涌来扑捉他的人的手掌。
　　她伸手要去触碰尤莱亚，可她的身形下一秒就消失在原地。
女神像在墙壁上竟然发出了一声愤怒而凄厉的嘶鸣！
　　纯金的女神像因这个尤莱亚的这个动作忽然开始汩汩地流出血泪，女神手中的稻穗逐渐焦黑枯萎，女神像接着无火自燃，片刻之后，只剩下尤莱亚涂抹上去的血污和一面普通的墙壁，女神像完全消失，如同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此时此刻开始，德墨忒尔密室再也无法从外部打开。
　　女孩无暇顾及尤莱亚在召唤了德墨忒尔密室后做了什么，她只知道她的精灵被抓走，被那些会将他肢解、将他祭神的魔鬼抓走，而她从此刻开始，无能为力。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有全身沾满鲜血的尤莱亚的姿态仍留在是视网膜上，他最后甚至对她露出了一点安抚的眼神——
　　血。
　　他身上流出的血使她不能思考，心脏过速使得不和谐的杂音在她的身体里出现，她的耳畔则鼓噪着奇怪的风和电流声。
　　她逐渐发现自己的心跳声有些不对，她逐渐不能呼吸，痛苦先从心脏开始蔓延，慢慢地向四肢百骸流淌，然后她发现自己看不清东西，似乎是因为头痛、亦或是其他的理由。
在极致的痛苦之下，她突然明白了尤莱亚最后所做的事。
　　为何他那时露出那么悲伤又坚决的表情？
因为精灵为她亵渎了自己的神明。
有一千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咆哮着，有一千把铁锤在她的骨骼上碾压着，有一千张面孔在张嘴呼唤着她的名字，最后那些声音的主人都变成了尤莱亚的样子。接着剧烈的疼痛从骨骼深处噼里啪啦地炸响，女孩起初咬牙忍耐，然后放声喊叫，最后她晕了过去。
　　痛苦将她融化了，她的意识烧成了灰烬，变成了尘埃，所剩的只有躯壳，那躯壳被熔炼成了她也不知道的样子。
　　最后这具躯壳仅剩下本能，生出了锋利的爪子和尖角，那只剩下本能的怪物撕毁了空间，破败了壁垒，头也不回地以这种非人的姿态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去。
怪物没有意识，只有本能，但这具躯壳的执念甚至战胜了本能——
　　要去找他！
　　要去找他！
　　要到他的身边去！
命运将龙引向它的黄水晶。
他的体内有她的血。
　　由此它不须辨别方向。
它已不是弱小的女孩儿。龙化的躯体和魔力能让她做一切事情。
　　龙的吐息屠戮敌人，使涂炭而不自知，龙的利爪穿透肉身，使凄厉的哀嚎遍地而生，有人惊叫着、眼露贪婪要割去它的龙角，怪物用牙齿一口一口咬断他的咽喉。
恶龙做错了什么呢。
　　它只是想要回重要的人。
最后它杀累了。
　　伤痕累累地飞到了那少年面前。
少年看着它静静地没有声音。
　　精灵被束缚在祭坛的圆形柱子上，双脚没有落地，以一种罪人的姿势被垂挂着，锁链锁着他的四肢，让他整个人维持着一种怪异的形状。
　　他已经以这样的姿态被悬吊了超过十二个小时，精灵的肩胛和脖颈上留下了锁链承重后紫红的瘀痕，他的手脚已完全失去知觉，几乎摆设，但眼窝中断断续续仍在传来的暴烈的疼痛还非常显明地提醒着他还活着这一事实。
他的一只眼睛仍然是那种明光剔透的漂亮金色，但另一只眼睛却安静地闭着，没有东西能够支撑他细腻而纤白的眼睑，那里便显出一个可怖的凹陷，从凹陷下面，流出血泪来。
没有心的怪物尖啸着徒手扯断了束缚精灵的锁链。它捧着他的躯体跪下来，让他能够慢慢地平躺在地面上。
　　尤莱亚凝视着它，它已经面目全非，虽然还有类人的体态，却几乎完全失去自主意识。但仍然像对待宝贝一样轻柔地对待他。
　　他抬手抚摸它的头颅，它的头上生着粗而硬的龙角，却因为他的抚摸低下头来，生满了鳞甲的爪子轻轻地搭着他的肩膀。
　　在这样大的恐怖过去之后，他和她都物是人非，但都好好地在这里，好好地坐着，好好地躺着。
　　他凝视着怪物，忽然笑了。
怪物的动作微微一滞，它只觉得似乎有些欢喜，却不明白自己为何欢喜。
　　不，它不会欢喜。
　　它只是熔毁的躯壳而已。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和幽狼嗥所预料的没有分毫差别，如同春日化冰时的第一缕阳光，是刚刚开放的金塔罗花上的第一丝香气，倘若她能见到，她一定会明白，那就是她想要的东西。
　　怪物已是强弩之末了。但这时候它的眼神却反而平和下来。它仍是混沌的，却因为在精灵身边，不再狂暴了。
　　它凝视着他，忽然将他按住了。
　　尤莱亚不知道它想要做什么，听话地任由它动作，但心里隐隐涌起了不安的心情。
然后。
　　怪物伸出自己的爪子来。
　　它小心翼翼地挖出了自己的右眼，慢慢地填入他空旷的眼眶里。
他动弹不得，看怪物慢慢地做完了一切。
　　古老的、龙的语言从怪物的喉咙里含糊不清地、低微地吐露出来，尤莱亚渐渐感到那颗眼球在自己的眼窝中固着，延续，随着龙语魔法的完成，这不属于自己的眼睛竟然真的在自己的眼眶中完整地长好了。
怪物的右眼是竖瞳，龙的眼睛都是那样。
　　他从此有了一只野兽的眼睛。
　　也失去了一只野兽。
　　它曾经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做完这件事后它彻底用完了它所有的生命力。
　　怪物将它的头颅轻轻地搁在他的臂弯里。他轻轻地摸了摸它，它似乎是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尤莱亚感到臂弯微微一重，那个微弱的、粗糙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完全消失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它已经死了。
　　精灵坐在那儿，不激动也不悲伤，他的表情甚至十分平静。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的长发微微浮动起来，魔力的涌动失去了克制，甚至将整个祭坛夷为了平地。
　　体态年幼的精灵就这样恢复了他成人的体貌，他甚至恢复了他的记忆。
现在这里干干净净的，没有血污，也没有刑具，只有白色大理石雕成的那片四四方方的祭坛还留在那儿。
　　青年就坐在那里，抱着它坐了很久。
　　直到怪物的的身体已经寒冷了。
　　女孩的灵魂已从此处彻底散佚，留下的只有被龙血烧毁了的躯壳。
尤莱亚伸手轻轻抱了抱面前怪物的尸体，怪物身上还未干涸的别人的血和它自己的血一齐蹭到了他身上，他像是完全没有那种脏乱湿漉的感觉，伸手握住了它的手腕。
　　淡淡的、金色的自然之力从他身上流淌出来，怪物身上的龙鳞消褪了，露出女孩本来的肤色。她身上不再有一丝伤痕，但失去的生命力却不能再回来了。
　　现在她只是一个安静躺在他怀里的女孩，面容安详，神情平淡，甚至连睫毛都因微风轻轻颤动着，好像下一秒就会醒过来那样。
　　“黄水晶被称为命运之石，占星魔法认为它能让命中注定的两个人相见。”他对着她的遗体轻声说，“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但现在把我的宝物给你了，”尤莱亚从自己的尾指上褪下了那个细如毫发的黄水晶戒圈，轻而郑重地套在女孩的手指上，然后将她的双手交叠地在腹部上放好，“我想奇迹总会发生的。”
　　“幽狼嗥，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