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柏候补至浙江赴任，本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但如今浙江巡抚谭次骞已奉旨调往别处，陈波也早已受劾左迁，这个派系多如牛毛的饶富之省，实在称不上一块值得君子久居的宝地。其时正于东苑新辟的小书房中撰写书信，苦思下文未果，便暂且往几步外的一张罗汉床上一躺，随即又望向了端坐案前代笔的妻子】
公欲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书生之身践戎马之场，此固丈夫之所为也。然近年江潮渐高，公卿多有弃席之难，本王身在庙堂，尚无一日不畏宦途风波之险，无一时不惧上蔡苍鹰之恨，何况卿等乎？方今谭制军已调任两江，浙江一省之内，再无第二人可掣辅国公之肘，公游居龙潭之间，如逢不决之事，当与通判侯文健共议之。
【说至此处，一时感慨万千，将双臂往脑后一叠，又道】
再加一句，就说本王寓中均安，让他不必挂怀。

【正逢初春，林木青翠，和风习习。临窗代瞻英提笔之际，正有春风吹进窗，将纸吹得翘起，抿唇抬手按住一角，下笔轻盈流畅。笔尖一顿，一时提笔忘骞字何写，抬眸望向罗汉床上恣意之人，不由无奈低首一笑，将其话尽数写下，适才停笔，双手执宣，一璧等墨迹晾干，一璧信口相问】
靳大人调任浙江，他家中的那位公子可曾跟去了？
【微风二度吹进书房，彼时心中所忧所虑，皆为临川的这位自幼顽劣的发小，垂眸眉心一拧，再度开口】
自你同我讲这位公子幼时行径，我便常常担忧临川，也不知现在是否还同他厮混在一处了。

【我与亭柏相识多载，勒尔甘蒙冤入狱后，便一直由他随侍于左右，二人虽始终以主仆相称，情谊却早已有如手足。至于另一位情逾莫逆的旧雨知交，日影飞驰之间，二人已暌违将近二十载，人世歧路良多，不知他是否早已抛却了他的凌霄壮志？】
对了，让鹤泉把踵武年前送来的粉皮也一并寄过去，这东西好捎好存，只要不泡水，放他几年不成问题。
【说话工夫，一封长信已写至落款之处，起身将清岚代笔的信笺通览一遍，见信中并无纰误，方郑重地将信封束口封缄。语气虽沉着如常，心情却始终难以平复】
他如今是朝廷恩荫的监生，就算不在监读书，也离不开京城。【想起上回临川与朱弘招妓之事，一时忽然怒上心头】他不敢！他再敢见这小王///八蛋，我就打断他的腿！

【自入定王府，便向来对瞻英几位故友熟记在心，至于来往人情，亦是能多打点则多打点，如今亦然，未及他开口，便心中早有盘算，但闻其所言，仍是低首抿唇笑道】我从未去过江南，那里已经贫瘠至此，竟连一包粉皮也要你送去给靳大人了？
【不过半句玩笑，心知礼轻情意重，便不再多言，又见他提及靳大人的那位公子便怒上心头，眉梢一挑，倒一杯热茶递去，却并未追问。临川自幼有我与他二人亲自抚养，便是同了不正形的纨绔子弟一处，想必也不会做出太荒唐的事。心中念着他与商枝的事，一直想寻个机会同瞻英说说，此刻他方将信封缄，心下略一忖，便道】
近来你可曾见过穆卢大人了？

【合掌一击，便有侍从疾步趋至门口取信，躬身行礼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英王府中的长随。当下将姜黄色的信封往人手中一递，待其行礼退下，方面色洒然地接了一句】
天下财赋出江南，江南贫瘠，天下就没有富庶之地了。【将搁置于贺兰砚中的霜毫往笔洗中一涮，又道】是你靳大人两袖清风，府上又有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子，想不穷也难哪。
【至清岚对侧落座，低头刮了刮杯中茶沫，未料她忽然提起存孝，又抬头应道】
前几天见过，怎么了？

【姐姐岫阳嫁入穆卢府，同千大人举案齐眉，而瞻英同千锴自幼结下的发小之谊亦令定王府同穆卢两家更近一层，是故最初知晓临川同穆卢三格格来往甚密之时并不讶异，知子莫若母，临川不愿示人的那些小心思于我却不难察觉，思忖至此，便起身至妆镜前，择一枚钗环对镜而戴，一璧柔然开口】
明辉的丫头说，前几日宫中的武如公主来过，替商枝带了些东西给临川。
【自己试戴几番，皆算不得满意，对镜低声一叹，索性将发钗搁在一旁，继而道】
商枝那丫头我见过，面肖姐姐，也随了几分姐姐的好脾性。他二人虽年纪尚轻，但婚娶之事，宜早不宜迟，赶明你再见到千大人，不妨也问问他的意思。

存孝那个闺女，不还是个四五岁的娃娃？你这“宜早不宜迟”可也太早了。
【二十载云烟过眼，早非当年怀抱赤子之心的幼麒，宦海漂泊至此，也只剩下了走马转蓬般的无意义重复。是以在前半生踔厉往事的反复追诘下，记忆便有了明显的断层，即使临川已能与靳府的败家子出入于声色犬马之地，也只当他是我班师凯旋时那个刚出襁褓的娃娃——我既以英雄自许，便该永远活在当年底定板荡的风发意气之中。】
【望了眼对镜理鬓眉的丽人，丝毫未解其中风情，语气也坚决至极】
临川年纪还小，况且他功名未立，娶妻成家之事，对他一准是个负担。【恐她另有异议，又往铜光鉴人的菱镜前一挡，老练之色荡然无存】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刚要张口反驳，却见其语气坚决，将临川功名未立一事拿出来说，十几载来独育临川一子，爱子心切，自然容不得任何人否定他，包括他的阿玛。面色略有不豫，欲将钗环再次好生装扮，不再理会身侧人之言。其人却索性身一横，拦在铜镜之前，眉心一拧，再抬眸朝他望去之际，却见瞻英面露稚气，仍像极了昔年东苑，喜服加身、英气勃发的少年，而经年以来锤炼的老成与持重，皆在此刻难觅影踪。此刻方才恍然，我尚能屈服于如梭的光阴，可他未曾。尽管此刻我端凝他眉宇之间，仍能窥到岁月留下的痕迹，可瞻英心中，也许他仍是彼时战功赫赫，纵马四方的少年儿郎，其时同我谈论他心中“幼子”的婚约媒妁，自然为时尚早。】
【如此便不欲同他争辩，再抬眸端其神色，不由扑哧笑出声，其人环臂立于身前，便一探身，信手往其小臂上一搭，莞尔开口】
你觉得临川还小，那就先放放不提便是了，怎么还置上气了？给临川碰见了，便一点都不觉得阿玛威风了。
【将其手掌摊开，再把折磨自己半晌的玉钗放在其手心，下巴一扬】给我戴上。

【清岚性情温顺，单凭寥寥几句转寰之语，便化解了一场近在咫尺的争持。说起半生遭际，字里行间一时颇有感慨之意，而眼前除却当日一同枕戈被甲的宿敌新友，更有记忆中风姿俊爽的兄长。这些故人故事于我，便如悬于天际的璧日朗月，永远不曾消弭】
我还不威风？我十四岁便率轻骑出关，先与觉纪剿灭甘州贼番，后奉诏平定喀什噶尔等地，就连哈里克这等割据一方的枭獍，也不得不与我们订城下之盟。
【将玉钗斜插于清岚鬓边的乌云之间，又极难得地深叹了一声】
不说现在，以后在千秋青史之上，他阿玛必定比别人多两行。
【壮岁旌旗拥万夫，本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英雄快事，孰料人世穷通难测，短短数载之内，便已负尽箫心与剑名，至于所谓“兴王救危之志”与“以血补天之心”，也皆成了一个个难以践付的诺言。回忆经行至此，心思早已不在这片烛光之下，面对镜中堪称倾国的韶秀美人，也仅颇勉强地赞许了一声】
好看。

卧槽，我怎么切错号了

【早在嫁入定王府前，便自旁人口中听过许多镜中身后这一位少年英雄的往事。是以自万泰二十四年至今的许多个夜晚，我常暗自感怀这桩姻缘的奇妙所在。而这些烂熟于心的故事被瞻英再度提及，此刻我作为他结发十余载的妻子，回应的仅余微翘的唇角，与平淡而温和的凝视。经他之手终将玉钗戴好，颇为满意地对镜一点头，又在得闻身后人一句称赞之时再度一笑】
自然好看。这是我大婚之时，求瑕……
【话音于此刻戛然而止，我见瞻英同我一般面色一滞，眸色暗淡下去。此刻我恍然发觉，距英王夫妇离世竟也已逾四年之久，而他二人的姓名，也成了我与瞻英之间心照不宣的缄默。抬手抚上发簪上光洁无暇的翠玉，垂眸低声道】
过些日子清明，我想同你一并去宪陵看看。
【此后便是冗长的沉默，皆因我不意提及的字眼，是我二人心底最难相解的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