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雾蔼蔼天高海阔处,一派祥瑞之气间,摆着白琼玉雕的棋盘,曜石做的棋子。一局棋已如秋帐外难散的肃杀意胶着多时。我再三思索,垂首落下一子,终是听得对面人一声长叹:“竟还是输给了你。天机星君,你这几千年都不让我赢一回,好生无趣。”
我轻笑:“若是不赢,怎能尝到一清在仙柏树下自酿的好酒?就问天庭里多少逍遥神仙都想那馥郁香气,夜不能寐,只尝一滴也是好的。”
“加亮莫要取笑我了。”对面一声苦笑,没多久眉眼又舒展开来,“君子愿赌服输,我那坛埋了百年的佳酿就赠予星君了。再多叮嘱一句,那酒劲大,我估摸着加亮可不愿旁人看到风姿绰约、心雅俊逸的天机星君醉成棵杨柳罢。”
“一清,这回倒是你取笑我了。”我面不改色地捻了一颗棋子在手中把玩,笑意不减。
坐在我对首与我下棋的这位大能就是天庭里有“青峰桑柘,闲雅入云”之称的天闲星君公孙胜。据说整个天界都揪不出比这位仙更洒脱更闲的仙来,他每日就研读道法,煮茶酿酒,不问玉帝那些个烦心事,倒是落得个一身轻松差事。最近又听闻他在府邸中圈了块土,悄悄种些凡间的蔬果,那些凡间的作物哪吃得消仙土滋润,一个个长得膀大腰圆,只差成精了。但这位星君也不气不恼,反倒学了些人间烹饪的手法,还开封了一坛自酿的好酒,摆了一桌子素宴。请的就是平日里那些看不惯他学凡人耕农的高傲神仙,我虽不是以这理由收了请帖,但席间只品了一口那酒,就下了要厚着脸皮问他讨酒吃的念头。
如今棋也赢了,酒也讨到了,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再想到还有桩事未了,便收了棋子,拱手道:“多谢天闲星君肯将这琼浆玉液让于我,在下先行告退了,回去定好好品尝。”
谁知他挑眉道:“加亮为何如此着急离去,你我再杀一盘,这次定要一决高下。”
我讪讪一笑:“一清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还有些公文未批。”
“是也是也,这次文昌帝君下凡历劫,担子就落到你身上了,多少读书子弟的功名仕途还等着批,今年科举那位人世间的皇帝会圈哪个名字,可是影响本朝社稷,黎民百姓是多一位狗官还是一位好官,全靠天机星君一念之差,实在是职责艰巨啊。”
我只得接他的话:“一清所言极是,我等会儿批公文的时候定要头悬梁锥刺股,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听了朗声大笑起来:“没想到天机星君除了人如润玉,这开玩笑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
“谬赞了。论打趣还是比不上一清强。”
我和他一来一去对了半天,最后终于捧了那坛酒驾仙云回府,临走前公孙胜笑道:“下回记得来我府上,我请你喝新茶。”
我欣然应允。
一回到自家府邸上,童子荷华便恭敬地迎了上来:“尊上,笔墨都已备好,就等您了。”
我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道:“知道了,这是天闲星君赠的酒,好好收起来。”
荷华喏了一声便拿着酒坛退下了。
我这仙府虽算是紫微十四宫里头的一座,羡煞旁人的灵气隽永的好地方,但着实攀不上宫殿之名,座下侍童也只有荷华一个。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仙俸不够撑不起排面,而是不爱他人伺候,又实在喜欢平淡简雅的格局,若四处金碧辉煌反而看着心烦,便干脆一切从简了。
这后院里还专门仿人世间盖了一座水榭,种了些莲花,每日凭栏而坐,熏风拂面,甚是舒心。
童子荷华是个活络人,跟了我多年,眼明心细,看我今日兴致好,便将书案抬到水榭,再煮一壶清茶,为我斟上,拱手退下了。
我翻开案上的公文,一行行名字浮现其上,我每拿手指覆上一个人名,他的生平事迹和文章便在我脑海中过一遍。陆陆续续探了几个,却都是些世家子弟,虽说腹中也有墨水,文章也不错,只是其显赫家境自然难免在背后推波助澜。再加上混了那么几个明里正人君子,暗地却夜夜笙歌的执垮公子,我阅览了一番,心下便稍稍厌烦了。
我抿了一口茶,揉了揉眉心,心想我这天机星君也不是白当的,今天这公文定要批出个结果。
当下凝神往锦书下方一瞧,只见一个名字被写在最末的角落里,似乎连笔墨都用得比旁人少些。我觉得蹊跷,便覆了手指用神识一探,心中便已有数。
原来这位是个寒门出身,又生在个小县城,论势力怎能与世家子弟相比。但既然能上到殿试,自然也是有真金实银的学问,我便再一探他的文章,果然才华横溢,字里行间更是豪情万丈,一腔忠君爱国的热血。
我稍加思索,心中主意已定,便拿了文昌帝君的银辉狼毫,饱蘸了金墨,在那名字上一圈。我本以为大功告成,不料墨汁蘸得多了,竟淌下一线金丝来,我赶忙吹了口仙气,才将其止住了。
我心中蹉叹平日清闲惯了,到底是手生,日后文昌帝君若是知道了,怕是要笑我。
合上公文,我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荷华便懂事地迎了上来,将书案撤了。
我在水榭静坐了一阵,又吃了些精巧点心,满庭莲花映入我眼,像那云烟往事般难散,一时间竟然无处可逃。
我心中一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清风拂袖,驾云去南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