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金川战事告捷，军机房一尺来厚的奏表里，便多是连篇累犊的颂圣之功，从驳杂的章本里挑拣出几桩甘川云贵的军情，所幸皆不算要务，不待申牌时分，就已会同勒敏退出耳房。前脚刚过隆宗门，则闻沈世麟两人追上来，他二人具是章京中出了名的秦楼门道客，单一路并行之余，耳边的“花名”便轮转了五六个，殊异于往日的不置可否，在近臣乐此不疲的攀谈中，忽而斥责道】
够了！【自幼受兰庭教养，接人待物向来宽厚，鲜少有过这样的失态，于诸人惊疑中沉了口气，良久才缓声道】失陪。
【独自抛下众臣，登了西华门的马车回府，待两名亲侍将正苑的帘栊挑起，仍久立在窗牖前，连身也未转，语声疏淡】
回来了。东西就放在桌上，你看看。

【傅恒回府时，正是最令人倦怠的日铺时分，此时庭中的霰雪已厚可寸余，为他足上所着皂靴一踏，便发出欢快而缠绵的声响。这阵跫音，已在我心中响彻了无数个日夜，熟稔如长春宫中永无休止的更漏，亦如腕间与我等寿的脉搏，任我此刻心神倦怠、意绪昏沉，也知是自川西凯旋而归的征人。】
【思绪未及行远，见玄色的人影已越过高阔的门槛，便起身望向窗前长身玉立的王公，唇畔适时牵起明丽笑意，语声亦清亮温柔】
傅恒，你回来了。
【这个来之不易的“一等忠勇公夫人”之名，当属我今生最为得意的一件杰作，其间虽间杂了无数蓄谋、权衡、隐忍与妥协，却仍旧堪称值得。世间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如果不曾拥有为自己改写结局的胆魄与好运，便只能垂首接受命运毫无定性的安排，沦为任人鱼肉的败者。今生今世，纵使我无缘得见永恒的爱情与绝对坚贞的爱人，在一纸圣旨面前，我仍是唯一可以偕肩立于他身侧的俦侣。】
【虽已对他几年如一日的冷漠习以为常，但当枯叶色的尺函落入眼中时，面上神情仍有如骤雨入湖，不可避免地在水面泛起了縠皱波澜，声音亦不复温顺自持】
你疯了？【望一眼笺上鸾飘凤泊的“休书”二字，似不敢置信般抬眸道】你要休妻？

【眼前一闪即过的，是一双苍白枯瘦的手，那也曾是侍书妙笔、红袖添香的柔荑，如今染尘纳垢，贱若草芥。闻出她话中的不以为然，心中发凉】
你将青莲卖去暗娼馆，逼得她吞金自尽，竟还装得若无其事？
【冷眼看向近前安之若素的妻子，经年紫廷的磨砺，俨然已将她修成一位容止高雅的命妇，即使在众女相形之下亦不失荧煌，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纵是那人也有所难及。前尘早已碧空远影，本不欲再生牵绊，这一切雪埋云消后，又如何不能共她做一对共挽鹿车的夫妻？可惜，她总是不懂。】
【风顺着四壁栏窗而入，却未因此抚平怒火，怫然道】
七出之条，淫、妒、多言，你连犯三条，叫我如何忍受？！
【阖上双目，只觉无尽的疲惫，不愿再与她多话】马上收拾东西，离开富察府。

【其时日影已斜，云母屏中形貌栩栩的金雀同风而起，在日光的亲吻下，便泛出细腻而灼目的光色，亦将身前典则俊雅的男子衬出几分不容逼视的威严。二人对视片刻，闻一声熟稔的名姓入耳，一时颇感荒谬，至于唇畔残余的一点生冷笑意，也立时荡然无存】
你竟然为了一个婢女青莲，【一扬指间笺函，颇不示弱地反诘道】要休妻？
【疑音甫落，前事便如滂湃的江潮般涌流而至，真切如日午时分尚未醒神的一梦。当日心愿得偿之时，我亦曾幻想过未来百载的松萝之约，仿佛待血雾与尘灰尽皆退散后，我也能低首亲吻他眉梢隽雅而沉毅的风神。可惜，在这场欲望与失望的抗衡里，我从未占过任何形式的上风，纵唐皇以余生叩开了蓬莱悠邈的帝阍，也未能窥见太真那令人心荡神迷的侧脸。】
【抬眸迎视片晌，又蓦地将信笺往案上一掷，神情陡然凌厉几分】
这可是皇上赐的婚！
【轩车转毂至此，早非当日满心云愁海思的少女，纵有一二隐晦的悲辛，也早已为日渐驶离于理智的疯狂所代替。此刻见他满面怫然，亦丝毫未有惶惑惊惧之心，反在如海的恋恨之下，生出了几分遂心逞愿的快意之感】
傅恒，我嫁到富察府就不会离开。你要休妻？可以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眸中火光分明】除非我死！

【不待她置喙，已先出声打断】
我自会向万岁交代。
【我共弘历少年结伴，彼此秉性再竭知不过，纵使这一桩鸳盟的孽因是由他亲手赐予，纵使连她都为这无上皇权而摧眉，但在家国的堪舆中，他仍是我此生奉为日月的君主，以及……挚友。】
【余霞成绮，弥留着薄暮的暖意，却恍若置身在瀚海百丈冰峰之下，雪漠里望不到头的烽火狼烟，足下踏过的，是昨夜还在芦管思乡的同袍尸首，他们的热血被天霜凝结，犹不敢轻弃手中剑戟，只为膺负着曾经被郑重交付的四字——天下承平】
【面色青白，显是气极哀恸】
在你眼里死就那么容易？金川的战事上，多少将士葬身疆场，多少妇孺因此痛失至亲，他们披肝沥胆，舍生忘死，为的就是护住身后的家国，护住更多人的命！婢女的性命也是一条人命，你如此轻贱，难道就不怕夜里睡觉做噩梦吗？！

【今生所历风波不知凡几，此刻见他提及青莲二字，往事便再度如雪崩般压上心头：自我入府以来，便未曾得到过他哪怕一次心血来潮的热情，而他口中所谓的“一条人命”，却曾狡黠而无畏地动用过浑身解数，一次又一次挑战我微薄得可怜的一点权威。至于那间已不容我踏足半步的书房里，又不知曾有多少段指天誓日的鸳盟——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尚与他晚风海雾般的温存缘悭一面，难道一个出身低微的贱婢，也配拥有这等荒诞而猖狂的肖想？】
【想至此处，心中恨意不由更甚，颊侧笑意亦愈见乖张，带着不容置辩的尾音】
我怕夜里做噩梦？【起身行至他身畔，不咸不淡地接了句】原来在紫禁城，主子一句话奴才就没了性命，他们都不怕，还轮得上我吗？
【目光几经辗转，终在他盛怒的俊朗面容之上，觅得了一个真切却遥远的落点。许久之前，这双眸中的水光还曾清可漱齿，亦曾盈满过永不会别恋的深情，孰料几年之后，它便如雨夜中为木鸮撕裂的穹苍，在黑风黑雨的摧折之下，有了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裂隙。是造化误我，运气误我。】
【鸦青羽睫一抬，唇畔讥诮之意不改，更添了几分扑朔叆叇的端倪】
再说，青莲谋害少主人，要不是我为她求情，额娘早就处置她了！

我从来不相信青莲会推安儿下水，她被带出府，我原本以为是件好事，可我没想到，你疯狂至此！
【曾身沥沙场，所见伏尸百万、枯骨累山，因而对生命的格外珍视，更是来源于安平不易，而禁宫里草菅人命的谋求算计，她却奉为圭臬。傅谦说得不错，我与她离心离德，天底下岂有这样的夫妻！？】
【一摆手，对此厌恶之至】不用说了，马上收拾你的行李。

一个天生的贱//骨//头，落在暗娼馆里正合适。
【曾使我潸然的一切爱恨，此刻皆猥集在凛若霜风的瞋眸之下，连颊侧光洁细腻如春雪的肌肤，也因浸入心髓的妒情，而泛出了几分近乎病态的潮红。当下咬牙切齿地答罢一句，见他面上怒意更甚，眸中神采便更近癫狂，仿佛他愈怒一分，这团因情而生、又因妒而炽的燎原孽火便愈旺一分。】
【眸光自他皂色袍袖沿溯而上，为他明亮眼眸浮映而出的，正是一个花容狞曲、杏眸圆睁的妇人。两人对峙片晌，终在朔风吹响窗纸的关隘里，颇不以为然地移开了目光。在咄咄逼人的凌人盛气下，连这样的举动，也自有几分回报睚眦的意思】
死得那么早，算便宜她了！
【二人几度交锋，始终未在气势上落于下风，反而益见恣睢。如今闻其答覆，只往侧近的一张八仙椅上泰然一坐，又施施然起了笑意】
我不会走的！如今你刚进军机处，立足未稳，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休妻，还是为了一个婢女……这事要是传出去，定会有人参上一本，到时候，我看你这个军机大臣的位子能不能坐稳！

【她的自鸣得意尽收眼底，似乎所有世情经她揣测，就仅剩令天下为之熙攘的利与益，这样的人心中，可曾还有半分情义廉耻？】
【视线投向正中高置的神龛，哪怕它将这桩姻缘定为命旨，也再不能逆转我坚若磐石的决意。无顾经年阀阅教养，再一次重复道】
我命令你，马上离开富察府！

【此刻水火之势已难调和，见他如是答覆，便疾步自案前取来尺函，持笺的指节因过于用力，竟透出几分秋霜般的苍白。至于这句本应附丽在柔软呼吸与温热体温之间的誓言，在力竭声嘶的疾呼之下，也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谰语】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我就算是死，也是你富察傅恒的妻子！
【话音甫落，便有零落如絮的信纸自二人眼前簌簌落下，直如当日魏璎珞在乾清宫外三步一叩、高唱罪该万死时，那鹅毛一般飖飏的霰雪。一切的一切，皆自那份渺茫而荒诞的期冀开始，但令人遗憾的是，不是每段催心刻骨的俗世深情，都能拥有湛然圆满的好运。】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