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时堂
【如今候在门外的小厮我识得，从前总爱跟在杜大夫身后，听闻有救世之志，可惜独缺慧根，二人皆不愿收他入门，然他定了心思驻在堂内，如今委屈做这跑腿的活计。姿态做足，端看他们能撑多久，依我瞧，罗岳总归会心软，不过时间长短而已，那小子倒看的通透】
【待教人唤进来，才晓得是杏时那厢遣他来请。这倒稀罕，拿这奇事问他由头，支吾几声答非所问，索性省了白费气力，与他一道至前门瞧瞧再说】

（耽搁了许久，终是在前日确了诊，这两日便再堂内试药。）
（我不曾与含檀多言什么，她似也懂我，也不问，便是她身侧的那位姑娘想问，也被她阻了去，这一切我皆看在眼里。我不想言语上落了希望，可事关关切之人，总想图个圆满的。）
（这事儿需瞒着许多人，可此间有一事，我无法脱身去，是以也只能告知一人了。想来他会尽全力，也会明白体会含檀为何不过明路说，反倒寻了我。）
（差人往扬佳递了信，便于屋内静候着，煮着一炉沸水。）

【夜渐深，冬月里的日子愈发的短，自府门离时，尚见一抹天光，如今堂前下马，才觉月华如水，星子都衬得黯淡了颜色。由是更有几分琢磨不透此间来意，目光落于身前只管引路的人，他是指望不上，只得任这短短数步踏在心间，委实磨人】
【廊间笼灯温和，这般时辰，已不见院里有人活动，偶或瑟风拂面，也只余下萧索寒意。幸而出府时，接了元叔递来的氅衣，不至于此失了分寸】
【遥遥望至长廊尽头，她正立于门楣远眺，心间骤然荡漾两分，人尚远，声已近】
这么着急找我来，是不是想我了？

（小炉中水翻滚起来，算着时辰，他应也是进了杏时的大门了。便起身，相候于门前。远远的，便瞧着回廊那头，走来一人，由远及近，还未至身前呢，话音便先来了。）
（浑话——也就是他了，也只是他了，说来不让人厌烦，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清朗磊落，像他这个人。自不会去应了他这句话的，扭了头，往室内走。）
（炭盆上架着两翁小炉，热气氤氲。）有事与二公子说
（加了茶叶冲泡，再舀入茶盏中，递予他。）也有事想请二公子帮忙

【小厮候我至内，便躬身向后一退，临了离去时，还不忘将敞开的房门阖上。甫入屋内，差些教里头热气冲得晕了神，再顾首向四下一望，窗扉紧闭，内外不通风，怪道难捱】
【可跟着又觉不大对劲。这夜幕四合，后厢房内孤男寡女，虽说并未入内室，且我自问孑然磊落，却不得不替她多思多虑。当下驻足，并未上前接她那杯茶】
诶，你想我就想我吧，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可是…
【肃着面色将正经话浑说，一贯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们扬佳家风很严的，这不大合规矩吧？

（我险些将手中的这杯热茶泼出去，至于所向何处，自然一目了然。）
（将茶盏搁下，也不去看他，只又往另一小炉中加了些果子，小勺一拨，再而阖上小炉的顶盖。他一贯张口就是玩笑话，也好在是知他几分性情，否则这杏时就有人要轰他走。）
扬佳大人若知道你这么说话，怕……（余下的话，我没说，可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这人呀，你不堵回去，他就回越发的来劲。只因今夜寻他来有要事，他这浑话，便也不曾入心，否则又哪里会这般坦然的递还给他，这心湖怕早也泛起涟漪了。）
是事关含檀的，我不好再你们府上说，你要不要听

【从前这类顽笑话从不见她接，如今但凡有些反应，于我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好兆头。然不论如何，这些日子以来，她对我的态度委实松快几分，毕竟人心肉长，即便寒冰裹覆，合该捂化了才是】
【只再闻后话，唇畔笑意渐收，全无适才那点旖丽心思。心湾转过几遭，也实想不出含檀有何事能劳动她如此谨慎。疏眉一锁，亟亟落座对侧，问道】
她怎么了？

（我知，我但凡提含檀一分，他便能蹙眉的追着问，搁下手中的竹勺。）
（我隐下了含檀主动与我提及的事，倘若他知晓了，他会心疼，更会自责吧，自责自己这些年来在琅琊，不曾近身照顾着，不曾发觉妹妹的隐忍，为了家人的隐忍。）
（此时，再念起初见他时，也全然不似昔日心境了。人心呀，总是偏的，萍水相逢泛泛之交，或是堂中来往匆匆的人，以医者的心对之。可他们，除了医者的心，是与旁人不同的。）
（这份心，他作为嫡亲的亲人，又岂会不懂，可懂了，才更痛。为含檀的体贴，为含檀的用心，诸多的情绪，在我初听时，已预知了一二，更何况，这些日子，眼见着，了解了他几分。）
含檀有旧疾，并未好全，前阵子我瞧着不对，细细看了，这两日也试着药，不过缺了一样，这事儿不好托旁人去，想来你去最为合适
（我将此事揽在身上，来日若好，含檀提及，这事儿早也是过去的了，无妨。倘若来日……，便也不会有人再提，也好过至亲的人煎熬着，愧疚着。）

旧疾？
【确认未曾听错，却更不解她言语之意。毕竟在我看来，这一旧字已不能称之为旧，尘封之事恍若隔世，如今一遭提起，自然有些反应不迭。眉目落向竹杯中冉冉腾起的白雾，原是在炉上滚过的沸水，氤氲间多少有些扎眼，可就这般盯了良久，才缓缓道】
什么时候的事
【面容上搁置不下多余表情，一应心思俱投在那旧疾之上。到底百思不得其解，我入琅琊那年，林老堂主已然将她医好，按理国之杏手，怎会有此纰漏？不待她答，又低叙】
旧疾复发，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徐等他问，我自知出口后，他定会问清楚。素来不擅这些的，可却得图个周全，委实有些力不从心，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病因也好，复发也好，如何三言两语说清
（当年先生为含檀调理，匆匆离京时，谁也不曾想过会有隐疾留下。）
这世上许多病症，先生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可为医者，会尽心竭力的去救治，眼下要紧的不是前因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药到病除的症候，所以……你别在含檀跟前先提
（日后大好了，他们兄妹大可说开了去，可当下，到底还是隐瞒了一些事的。我不擅此道，虽面上端的在云淡风轻，可藏于袖中的手，早也握紧，泄露了当下的心境。）
（从前，我不甚明白先生有时的字斟句酌，如今到深刻的体会了。）

【她并非缄口不言，可这三言两语似云淡风轻，又如何能解我心中困顿。牵涉至亲之人，自然不会就此糊弄过去，相识数月以来，除却初见，当是头回这般咄咄逼人】
三言两语说不清，那便直到说清为止
【抬眼望她时，话中带了两分冷冽】我是她嫡亲的兄长，还有什么可瞒的？若不问前因，待日后反复，到何时才是个头？受难之人皆非你我，自然择的干净，但我既知晓，就不能不问
【话音甫落，屋内一时静谧，只余西洋壁钟的滴答声响清晰可辨。莽撞之后难免渐生悔意，可眼下却又不敢再与她曜石般的星眸相对，只恐其间映出一副自责、忧惧又悔恨的模样，甚是久违了。深深吐纳一息，方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嗓间喑哑，艰难道来几字】
对不起，我太心急了

（蜷在袖中的掌松了又松，紧了又紧，直至掌心已明显有了小月牙儿，又兼他回头如此咄咄逼人，追问不休。恍然间，我又看到了当初廊下追着问我如何的少年了。）
（他抬眸直视于我，眸中再也没了昔日的神采，原他也能这般不近人，也能将话说死，不留余地。心中默默叹了，却还是没避开他的视线，只静静的看着他。）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我也不会再过多解释。滴答滴答的摆动声，落在这静谧里，尤为清晰，缓缓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敲进人心里。末了，他还是开头了，不复方才的掷地有声，振振有词，有些暗哑，有些说不出的挫败来。他别开视线，落在我眼里的便是微垂着的脸，火光映着，忽的心中一跳，他是煎熬的吧，从我开口的那刹。摇了摇头，我择了与他说，便不会此刻再变卦。）
人之常情——（我极难的说劝慰的话，如此说来，还有些生涩。）
我与你说得再清楚明白，又如何呢，早也过去的，说得多，不过增你的愧疚自责，你不好受，难道含檀知道了，就会好受，就会因你觉得的疏忽，好受吗？含檀聪慧，你稍露一些，谁也不用去说，她就明白了——是，你们嫡亲兄妹，那合该，你更明白她才是（吸了口气，本这话不该我多说的，可到底我顾念含檀，而他相处之久，我也并非石头心肠。甚至，在我未曾想请时，这话便自口中流出了。而当下，我也并没什么心思，去深想为什么。）我会尽心竭力为含檀调养

【自琅琊归时，曾应额娘的一句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不知是否已成为笑话。蔺九正色直言的子欲养而亲不待，当真幻做现实，然万万未想到的是，额娘渐愈，阿玛却一夕过身。祖父一夜华发并非虚有，亲眷之人的悲痛一一落在眼里，不可谓不触动。人皆向死，可应在至亲之上，又怎能坦然相待】
【于是此刻不得不承认，怕字搁在心头，犹如一把钝刀，日复一日悬于其上，从阿玛走后的那刻开始，便一点一滴刻磨于心，不致命，但经年积累，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
【道理皆懂，人死不可复返，唯有惜取眼前。是以，不愿他们经受一点病痛，抑或是不愿面对，一如那时额娘的病情让我远在琅琊也神牵至斯。但从前的事即便再悔，亦没有逆天改命之力，她话音起，方才恍然忆起来意，眸光随那如豆烛光跳跃一息，复归至正题】
你刚刚说，缺了什么药？

（我实是没甚么劝人的本事，一席话出口，甚至做了他若掀翻了小炉该怎么办。沉默良久后，他问起我缺什么药，这才真真的舒了口气，他不纠于过去，我也可放心了。）
（起身，去案上取了一张纸，上头绘好的样子，折回后，递给他。）
我描好了样子，上回凤凰岭那带许是会有，京畿附近的几处，想来你比我熟悉，这药喜温湿，临水的地儿几率大些——需连根带回的，得细致小心些
旁的药，我这里备齐了，只差这一味了（我将能提醒的，皆说了明白。实则，便是我不说，他也会追着问清楚的，此刻，怕也没有人会比他还重视此事，还小心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