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郊晚归时，念及前两日其颂说的兰州拉面，便改了方向，往城南。）
（我只知那兰州拉面是太玛嬷尚在时，特意自兰州府请人所设的，如今太玛嬷仙游，家中诸事皆由玛法做主，这落在城南的铺面，倒是未曾变动过什么。今日过来，见门庭热闹，想来掌事的两位姑娘是极能干的。寻了个清净的角落坐着，将药筐放于脚边，再看着一面墙挂着的菜牌，毛细、大宽诸如此类的名头，并不清楚其中的由头，只随手点了一个。小桌上干净，摆了竹筒筷子、一小罐辣椒，好奇这桌上怎么不上茶水。）
（而后，桌上那碗才上的热汤，便解了我方才的好奇。）

【新朝建祚，始为安定，从前手忙脚乱应对的事情，倏尔了无声响，再无人提。阿玛并祖父一如寻常，上朝议事，衙门点卯，到底自在。我欲从二人身上探一探往事，徒劳无获。雁过尚且留痕，那陈年旧事却仿若折过的书简，除却翻动时留下的丁点响动，旁的一概遍寻不到。或许有心人曾留意这声响动，但心底波澜，终究不能显于面儿上。如是始知蔺老教诲，千般功过，戏幕罢了】
【然对天下芸芸众生来说，这不过也只是日出日暮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而已】
【我且算是芸芸之一，是以，五脏庙唱空城计时，形随心动，前门大街一拐，寻到家兰州拉面。尔后我便知晓，这世上，到底还是有更让人欢愉的事情】
呦【熟人跟前一坐，一双虎牙都透着笑意】这么巧啊？

（正纠结于这汤碗中的翠绿该如何是好时，面前投下一道阴影，抬首正瞧见来人弯起的唇角，极少年意气的笑。大同府同行归京后，我忙于杏时，他自有他的事，说来也许久未见了。）
（低眉再瞧见那碗汤时，乌珠凝了一瞬，复抬首时，温言。）是巧
（抬手将那碗汤推至他面前。）正好温了（我犹记得，未曾同去大同府时，我本无心也无意关切他，许是从他替我冒雨搬药材起，亦或是同行时他仗义出手起，我便不再将他看做旁人。就像此刻，我因汤中一汪碧绿犯愁，他悄然而来，心里起的主意呀，自不是从前将人隔开的我了。）

【许是有那么两三日或三五日未曾见过——兴许还更长，然我眼下端坐于她对侧，细打量起人来，只觉时间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依稀仿若初见模样】
【原不曾想着她会应我，可她不仅应了，跟前还倏忽多了一碗白底缀绿的热汤。一时愣神，垂首望一眼那温吞的青瓷海碗，再抬首瞧瞧她，一双剑眉难得蹙起，却也不曾思量清楚其中缘由。大抵是因着杏时堂内一碗姜汤，如今再不敢随意领她好意，只得先小心试探】
你不爱吃葱和香菜？

（一惊，惊于他竟猜中了其中缘由，惊于自己的小把戏被人当场拆穿。）
（轻轻摇了摇头，我确不食葱与香菜的，若是膳食里搁了，总要费诸多时间去挑，这面前这碗细细碎碎的，怕是挑不完了。昔日，额娘尚在时，会刻意替我挑去。后来，先生虽有时心细，可于吃上，并不讲究，也就并未察觉出我这小习惯。仍寻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第一次来，不知店家会赠汤
……我是不爱葱、香菜（轻轻一叹，那理由便是我，也端不住。）
你也不喜欢？（脱口而出的话，差点咬着舌头。视线相接时，他眉峰蹙起，我瞧见后，便又想将那碗汤给端回来。）让伙计来撤下去吧，我待会儿……带回杏时去
（台阶一铺，便是静默不语。方才虽说一瞬的不知怎么收场，可细想来，不过是小事，并不值得多费心的。心中默默一叹，自归京后，许多小习性便渐渐寻了回来，叔伯婶娘近乎无微不至的关怀，先生的赞许欣慰，诸多落在我身上。可我却也不知，为何诸多的小把戏都会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
（又想起那日，那碗加料的姜汤来了。）
（并不是锱铢必较的人，也并非在意初见时他的态度，可不论是先生，亦或是他自个儿，怕都以为上回姜汤之故，是因为福晋诊视时，他的态度。可殊不知，殊不知什么，我自己也辨不清的。）

【她先言不知，眉梢一挑，倒替那店家委屈。再细瞧她时，眼中藏了两分揶揄笑意，只因眼前乖觉相释的她，像极了常盘于府中墙根的猫儿。我似那将猫尾捉于掌心之人，轻不得重不得，轻则我不过瘾，重则猫儿会炸毛，这其间讲究个度字，却一贯是我擅长的】
【见她开口欲唤伙计，忙一手向后止了来人，一手端起瓷碗，三两口将那老汤悉数下肚。自碗沿后打眼瞧她，待口中汤尽，轻哂道】
味道不错，你会喜欢的
【话音落罢，招呼了适才顿在身后的伙计，嘱他再上清汤一碗，但要将其中佐料择干净。伙计应声下去，复才顾首正了身子，见她默然不语，倒也不觉气氛有尬，毕竟一早知晓她脾性儿，若非情形特殊，大抵瞧不来多言的模样。临她一侧，掌拢成拳，有一搭没一搭于桌上轻叩，随心问道】
葱能健脾，香菜健胃，医家一贯讲究，怎还挑食？

（他端了汤碗去，三下两下便喝了感觉，还夸味道好。）
（眉眼一低，唇角弯了丝笑意，可复抬首时，又是往常素淡的样子。）嗯
（应了一声后，又由着他吩咐伙计，又言明要摘清里头的配料，他看似浑玩的样子下，也有此刻细心的一面儿。）总不见硬逼着自个儿食闻不惯味儿的菜吧
（有道是，医者不自医。况，又不是神仙，哪里样样能控得那么泾渭分明的。）
（先生痴迷医道，往常也有为了一株稀奇的药，奔波千里，在绵延的山脉里，寻小小一株草植。那会儿，十多天在山中跋涉，哪里会有什么讲究。）
太讲究了，反倒会娇惯过头了（我望着他，想起了临出京时，应了含檀的事儿。药堂事忙，人多眼杂的，我也不便请她过来，又恰巧听闻她入宫去了。也不知她，近来可好？）
含檀近来——可得闲？

【从前总觉她清冷如月辉，也不全应那一张窥不出波澜的面容，倒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的生人勿近的气息略有些唬人罢了，偏还就挡不住我——朋友嘛，相处愈久，如酒愈醇，总能琢磨出些不一样的门道来。譬如眼下她这不显于人前的惯习，确然为她平添了两分烟火气息】
可我怎么瞧着，也是这不食葱与香菜更显娇惯些
【唇角一勾，似也浑不吝将她面儿上的红晕添染几笔。眼神从她身上移转，唯恐瞧多了人恼，只顺势落在了被冷落已久的菜牌子上头，一手折翻至背面，颇带些漫不经心】
丫头刚从宫里头出来，如今府里可没人拘着
【难得她有记挂在心主动问起的人，抬眼又道】怎么，你找她有事？

……（他堵人话的本事，也算是炉火纯青了。我曾以为，琅琊世外之地，不说仙风道骨，也不该会是他这样的，昭昭如日，他更像是京里长大的，少年意气风发，打马长街的神采。）
（小山一挑，不去接他的话儿。相识至如今，我也认了，这说话呀我是说不过他的，不过比份定力，兴许我还能撑上一时半刻的。）没事，只出京前，应了……下回去城郊，邀她一起
（我仍记得，那夜含檀提及自己忍痛时的眸子，她是父兄疼在掌心的明珠，可人非但不骄纵，却有份难能可贵的赤心。她不忍家亲担忧，便独自忍着。按医家的身份来，我该痛斥她一顿，可若以交好的身份来，我实是心疼她。此刻，尚未有定数，我也不便告诉他。按着他的性子，一旦知道了，可就炸开了锅了。我既应下含檀不说，自得守诺，是以磕绊的说了个不关痛痒的小事。）

【我见好就收的本事打小不用人教，只消跟在蔺老阁主身侧久了，耳濡目染也能学个十成八九，是以当下瞧她默然不语，便也收了在这上头顽笑的意味。然她后话听来，倾身上前，两臂在桌畔一架，十足诚意的模样】
你们要去城郊？那正好，我原也打算去一趟的，不若一道啊
【我是晓得她二人走得近，却也不过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罢了。这姑娘家的情谊一贯说来奇怪，我也懒怠仔细探究，毕竟当下还有更起兴致的事情】
两个姑娘家去城郊，总不如身边跟个习武之人来得安心，你觉得呢？

（我信口说了个理由，不成想他也能接上，并直言要一同前往。）
（也是在一瞬，突然改变了主意，欲将这本空无之行，化成实际。含檀的症候，虽未细看，可大抵是当年旧疾所留，那有几味药，便是必须的。况，我本就想同含檀说，多出门走动，京郊几处，地势并不难走，风景独秀，强身健体之余，也能一赏风光。当即，点了点头。）
你既担忧含檀，一同前行，倒也可以（我将此，划归于他作为兄长之责。）
（再者，山间寂静，有他同行，含檀大抵会不觉无聊。）
（说话间，两碗热面便也上了桌，他那碗上撒着碧绿的葱花，我这碗汤中只浮着些薄萝卜片，叠了几片酱色的牛肉片。目及此，因没了那碧绿，弯了弯眉眼。）

【我从未想过竟能如此顺利。喉间梗着还欲辩驳的三两句话，如今倒说不出口了，似是幼时在琅琊习武，重重的两拳砸在棉花上，浑身的气力无处可泄，老阁主却美其名曰静心秉性。以往从未认同过这话，可眼下正是派上了用场】
【讪讪应了声，目光向远处一扬，才觉外头竟落了夜幕。大抵疏星暗淡，店里如豆烛光洒了一室，愈发衬得外间静谧安生，而里间的我与罗岳，更是如此。我一贯不如她耐得住性子，这般情状之下，轻咳一声，没话找话】
月华如水最是难得——
【尴尬的是，一句话堪堪出口时，伙计便将腾气的热面送上了桌儿。可既开了口，断然没有打住的道理，一面从筷筒里捞出一双竹筷递与她，一面尽量显得神色自若些】
罗岳姑娘，今晚一起去赏个月罢？

（静等他下一句话时，也顺手接了那双竹筷，再偏首往窗外一瞧。）
（月半隐着，柔和且黯，哪里有他说的月华如水，当即便道。）
不去——（话音一落，便拿筷子挑面吃。见他不动，叩了叩桌面。）这面凉了，就坨了（说罢，便又启筷。这面劲道，又拿勺喝了口汤，入喉暖融融的，于这尚有夜风过时，最舒适不过了。）
（尝上一碗这面，便也大抵知道太玛嬷为何不远千里，特意请了兰州府的师傅来掌勺，这味道同京中常见的卤面，截然不同，怕也是再也正宗不过的兰州风味。）
（我用膳一向不慢，一来拖沓太久，实是无暇，而来用得不算多，实也无需耗费太多时间。只喜好时常带着蜜饯果子，偶尔尝药时，也好去味。当下，喝了半碗暖融融的汤后，也摸出一颗蜜饯来，是春日里结得杏子酿的，加了霜糖，控着量，又不会喧宾夺主的掩了那丝酸味。）

【见她接了竹筷，高悬的心紧了又紧，却也只装若无其事的模样，将自己那双从筷筒中抽出，顺带等她后话。倒也没多等，那一声不去干脆利落，直教一颗心落回了原处，实则我是舒了口气的】
【可竟没有预想之中的松快，反而品出些淡淡的失落来，这表现在面儿上，便是嘴角一耷，长眉一蹙，禁不住问道】
不去？为什么啊？
【约莫是她的态度转圜太快，让我略有些无所适从，毕竟未曾费甚么力气便捞着个同游的行程，当下难免落差。虽说我开口相邀时未曾报过期望，可事实证明，她的拒绝委实让我不大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