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安娜鼓起腮帮子，也接着旋律唱起：
You say there`s nothing here
你说我们之间没有火花
Well let`s make something clear
那么我先把话说清楚
I think I`ll be the one to make that call
我觉得这应该由我来决定
And though you look so cute
尽管你帅气又潇洒
In your polyester suit
还穿着涤纶西装笔挺
（艾莎插话：“这是羊毛的。”）
You`re right I`d never fall with you at all
但你说的对，我对你没有感觉
And maybe this appeals
这样的良辰美景，也许能够迷倒
To someone who`s not in heels
那些不穿高跟鞋的女孩
Or to any girls who feels
或是那些
There`re some chance for romance
认为浪漫还存在的女孩
But I`m frankly feeling nothing
但说真的，我毫无感觉
Or it could be less than nothing
一点都没有

安娜唱完，坐在长椅上脱下高跟鞋，换着一双平底鞋。
“乐意获悉，看来你也同意——”艾莎双手插在裤袋里。
“是的。”安娜摊开双手，耸耸肩。
“真是浪费了如此良夜。”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安娜赌气地继续换着鞋，艾莎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再次沉默了。
夜色的确怡人又可爱，带着青春悸动的微妙气氛，一会儿之后，艾莎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伸出脚将地上的土拂向安娜。
真是的，你是小孩子吗？安娜又好气又好笑，伸手轻轻在她肩上擂了一拳。艾莎不甘示弱，用手指沾了点口水抹在安娜脸上，然后又抢过安娜的提包。

这算什么？表达好感的方式？这倒是闻所未闻。安娜暗暗好笑，使劲抢回了提包。
艾莎绽露出开心的笑容，跳上长椅，即兴来了一段踢踏舞。然后跳下地来，踩着刚才歌声的节拍，跳起一支轻快的舞蹈。

艾莎淡金色的长发飘飘，雪白的容颜在夜色中宛如一轮皎洁的明月，她高挑优雅的身姿，轻盈洒脱的舞步，就像她的音乐一样随性而自然。安娜觉得一股和谐悦耳的旋律环绕着自己，催动她不禁站起身来，紧随艾莎的节奏与之共舞。
天地仿佛是她俩的舞台，背景幕布是远方地平线最后一抹绛紫色的晚霞，还有繁星之城的点点灯火。她俩舞姿轻盈，身体和眼神都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动作却带着小小的嘲弄和炫耀，仿佛两个小情侣在斗嘴。这部即兴音乐剧没有配乐伴奏，但安娜觉得似乎有一个无形的乐队，为她俩奏响欢乐的乐曲，这乐曲流淌在天空，流淌在树梢，流淌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之间，也流淌在安娜的心中。她偷偷看向艾莎，女孩的眼神中也隐隐闪动着愉悦的光彩。

安娜发现虽然是第一次共舞，但她俩的舞步竟是如此默契，仿佛排练已久。尤其是她俩双手展开，不约而同摆出的那个心形图案，安娜觉得如果能有一部摄影机将它定格下来，那一定会成为电影史上经典的一幕。
一曲舞毕，安娜微微喘息着，和艾莎相对而立。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艾莎的双眼，她发现这个冷傲女孩眼里的那层寒冰似乎也已融化，变得如水般温柔。安娜缓步走近比她略高的金发女孩，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
叮咚叮咚叮咚——这时，安娜的手机不识趣地响了起来。
艾莎回过神来，侧过头去，脸上带着一丝羞赧。安娜只好作罢，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嗨，乐佩，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马上就来。”
看来这个可爱的夜晚只好到此为止了，不过安娜并不觉特别遗憾，因为之前一路闲聊，她俩已经知晓了彼此的工作地点，所以她并不担心会再次失去艾莎的踪迹。

这些年，对于艾莎来说，并不算顺利。
她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也不乏实力和技巧，但她所喜欢的古典音乐和爵士乐，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已经略为过时，不太受大众欢迎了。而且艾莎并不是一个喜欢迎合他人的人，她只坚持自己的风格和路线，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将真正的音乐之美带给大家。
不过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无奈的。艾莎的音乐之路并不平坦，她尝试过应聘交响乐团，在咖啡厅演奏过钢琴，也加入过爵士乐队，但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以失败告终。直到现在，她仍然没有找到施展自己才华的舞台，她的经济状况因此也不太良好，只能租住在一间小公寓里，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还不得不加入一个街头摇滚乐队以谋生。她的这种生活状态，连偶尔来看望她的老妈都吐槽不已。但艾莎还是选择坚持自己的道路，并且每天都在努力着。
其实，以她的容貌气质才华，大可以轻轻松松地吊到一个金龟婿，舒舒服服地过一种他人难以企及的优渥生活。她之前的确也不乏追求者，但这个女孩眼神中那种高贵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如童话中的冰雪女王一样不可侵犯、遥不可及，所以慢慢大家都知趣地与她保持距离了，并在私下议论她的性别取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其实她的择偶标准很简单，她要找的人只需符合两点要求：能理解和欣赏她的音乐；还要让她能看得上眼。她的性别取向也与旁人无异，不过，在遇到安娜之后，情况就变得不同了。
那晚在派对里的钢琴独奏时，她就已经看到了这个女孩湖绿色的大眼睛里倾慕和赞赏的光芒。她纯真清爽的气质，妩媚可爱的形象，让艾莎眼前一亮，同时，艾莎也感到了某种亲近，仿佛那个女孩曾是她十分熟悉的人。而艾莎从来没有想过，让她第一眼就擦出火花的，竟然是一个女孩。
不过，艾莎并不愿放纵自己的感情，尤其想到同性之间的关系并不能给对方、给自己带来理想的归宿。所以，那时的她带着被炒的余怒，没有理睬安娜热切的搭话，与她擦肩而过。
但是，很快她就后悔了，那个女孩的倩影与容颜，犹如一束美丽的番红花，久久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但一个萍水相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在茫茫人海中该如何去寻找呢？也许人生就是不断的错过吧，她想已经没有了与她重逢的机会。
直到这个春天的某一个下午，她在泳池边表演时听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声音。
冰雪聪明的艾莎当然知道棕发女孩看她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因为她自己心底也掩藏着这种感情，但是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接受它，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但一无所有，还与安娜同为女孩，她不确定自己能否给她带来幸福。而且，她为自己落魄的一面被安娜看到而感到恼怒，于是她仍然和以往一样，保持着自己的矜持与冷傲。
但是，在刚刚过去的a lovely night之后，艾莎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她觉得与安娜在一起，也许并不是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与归宿。同时，有心意相通的爱人陪伴，她们也许能一起去追寻梦想，追寻内心隐藏的真实的自己。她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她。
于是，她来到了安娜打工的咖啡馆。
隔着玻璃橱窗望进去，棕发女孩身着爽利的蓝白相间工作服，显得青春洋溢又快乐。看来她选择在好莱坞片场里面的这家咖啡馆打工，是为了更方便寻找试镜的机会。但她的演艺生涯看起来也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尚未开始——因为当她想换班参加一次试镜时，却被领班无情地拒绝了，这不是一个正经演员应该受到的待遇。艾莎看着她失落的眼神，仿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艾莎看见她回过头来，看向窗外自己的方向。
“嗨，又是你。”艾莎脸上带着轻松的神情，她留心到安娜看到自己时脸上那一抹惊喜。
“你来这里干什么？”
“开会，或者和制片人见面什么的。”
“你是怎么混进片场的？”安娜立即戳穿了她的谎话。
“趁门卫不注意，溜进来的。”艾莎如实回答，“你有工间休息吗？”
“二十分钟之后。”
“好的，那我在洗手间里躲一下。”

果然，初次约她出来就像预想之中的那样顺利，当安娜从咖啡馆与她一起走出，漫步在摄影现场时，艾莎心想，这个女孩如其外表一样坦率和热情，艾莎也再次确认了她对自己的感情。
她们走过了《卡萨布兰卡》、《阿甘正传》、《音乐之声》、《罗马假日》等等经典影片使用过的布景，安娜热切地介绍着这些闻名遐迩影片的经典场景和拍摄花絮，看起来她对电影艺术的历史和现状都了如指掌。
“你是怎么进入这个圈子的？”艾莎问。
“我姑妈曾经是个演员。”安娜说，“她住在内华达的博尔德城，就在剧团的对面。而我小学时代是在她家度过的。”
“原来你以前来过美国。”
“是的。”安娜回忆着往事，“那时她会带我去剧团，看一整天的老电影或者话剧。”
“你姑妈很有趣。”
“嗯，那时我常常在房间里，和她重演电影里的桥段，我也会写一些话剧。”
“真是不错的经历。”
“对，我太喜欢这些了。”安娜微笑着，“所以，我在挪威念完大学，就来到了洛杉矶。”
看着安娜青翠眼眸中兴奋的光芒，艾莎可以感受到她对表演艺术的热爱，正如自己对音乐的热爱一样。这片坐落于Cahuenga山下的造梦工厂是安娜的梦想，安娜的世界，而她也想带安娜参观一下自己的世界。
“也许你不用参加这些小儿科的试镜。”艾莎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总是能看清他人看不清的东西，“你会写剧本，会创造自己的角色，这些角色和你自己一样有趣。”
“你的意思是，去当剧作家？”
“对，正如我所知道的一位演奏家，在某一天发现了自己作曲的天赋之后，他创造了历史。”
“这么说我不去试镜了，要去创造历史了？”安娜轻笑着。
“有时候你需要转变思路。我想带你去个地方。”艾莎说，“你有空吗？”
“有空。”

“对于一些音乐，你不能光去听，你得去看它的演奏。”坐在昏暗的小咖啡馆里，艾莎一边听着舞台上爵士乐队的演奏，一边向安娜解释，“就像这里一样，每一个人都在即兴创作、改编，然后他们把自己的旋律演奏出来。”
“是吗？”安娜面含微笑，看着谈起音乐就滔滔不绝的艾莎。
“你看，那个小号手，他有自己的想法，而那个萨克斯手也一样。”艾莎指着台上，“这里充满了冲突，妥协，每一首歌曲每次都不一样，每天晚上都不一样。真的，非常非常刺激。”
“我从来不知道，爵士乐也有这么多技巧和门道。”安娜说，“我以为那是一种轻松简单的音乐。”
“它并不轻松，追寻梦想之路也不会轻松简单。”艾莎回答，“爵士乐正在消逝，而人们无动于衷，所以，我的梦想是——”
“是什么呢？”安娜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她。
“我要开属于自己的爵士乐俱乐部。”
“真的？”
“真的。”艾莎的眼神认真而热忱，“任何时候，我们爱演奏什么就演奏什么，无所谓形式，我们只演奏纯粹的音乐。”
“追寻自己的心，无所谓形式。”安娜若有所思地说，“这让我也很有启发，也许表演也是一样的。”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
这时，安娜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去了较为安静的室外。当她回来时，艾莎发现她带着喜悦的笑颜。
“我进入第二轮试镜了！”安娜开心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进她怀里。
“什么？太好了！”艾莎看着喜出望外的棕发女孩，由衷地为她高兴，“什么角色？”
“一个电视剧，我之前给你说过的那个。”
“恭喜你，太棒了！”艾莎看上去比她自己获得了机会还要激动，“对了，我知道一部片子，和你要演的那个角色很相近，你应该去看，我可以和你一起。”
“好啊。”
“就当是——学术交流。”
“学术交流？”安娜看着明明想和她约会，却要冠以大义的艾莎，觉得好笑又可爱，“好的。”
“周一晚上，十点。”
“很好。”安娜微笑着，“为了学术交流。”

在咖啡馆门口与安娜作别，艾莎感到依依不舍，她不断回头望向棕发女孩，发现她也在不断回望自己。
天色已晚，洛杉矶郊区的零落灯火再度亮起，艾莎漫步走向公寓，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边的长桥码头。看着远方海平线橘红与紫蓝交映的晚霞，她心里满盛的有甜蜜，有喜悦，有踏实，也有对未来的憧憬，她感到在追寻梦想的漫漫长路上，自己不再是无人相伴了。
晚风轻抚着她如丝的长发，她轻轻吹响口哨，唱起一支小曲：
繁星之城，
你是否只为我闪耀？
繁星之城，
还有那么多是我无法看到。
谁知道，
这是不是一个美妙新篇章的开始，
或者，
只是另一个，
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所有孤独的类型中，人最害怕的是精神上的孤独。”艾莎回味着巴尔扎克的这句名言。但现在，远方星海中最亮的那一颗在向她闪耀，她感觉孤独已经离她远去了。

当安娜缓缓走进电影院时，影片已经开始了，场内只有寥寥数人，正中间的位置上，留着淡金色发辫的女孩安静而沉默地端坐着。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当她坐到艾莎身边时，艾莎轻轻地说。
“对不起。”安娜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三个字。
“你得到那个角色了吗？”
“没有。”
“我很抱歉。”
“不，应该抱歉的是我。”
安娜已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无数次挫折，本来再多这一次也不算什么，但像今天这样，进入了角色选拔的最后一个环节，离她梦中的舞台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再次与梦想失之交臂，这对她来说还是过于残忍了一点。
所以，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以这种状态来赴与艾莎的约会。她不想让那个同样历尽挫折，背负比她更沉重负担的女孩看到她现在这种忧伤、脆弱的样子，那样会给艾莎带来迷茫和伤感，而不是快乐与希望。
当她在公寓里彷徨踟蹰的时候，三位室友为了让她开心，拉着她去一个高档烛光餐馆。坐在饶有格调的大厅之中，面对着满桌的精致美食，听着三位朋友的欢声笑语，安娜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愉悦或是放松。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朋友们的问题，时不时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她想念着那双略带忧郁的冰蓝色眼睛，想念着那张初雪般洁白的面容，想象着那个淡金色长发的女孩在古旧的影院门口焦灼不安地盼望着。而她最终会失望地离开，还是在寂寥无人的影院中边看那部老片子边等她？
不知不觉中，大厅上空一段熟悉的音乐传来，安娜侧耳静听，那正是她们第一次相遇时，艾莎所弹奏的乐曲。安娜久久地凝视着墙壁上的音箱，双眼里的茫然慢慢变成了专注，她的脸上浮现出了这个夜晚的第一缕微笑。
“不好意思。”安娜对朋友们说，然后站起身来，走向外面。
她穿着丝质长裙，脚踩着高跟鞋，奔跑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她并不感觉束手束脚，反而有一种全新的自由和轻松。她不禁欢笑出声，越发快速地跑向艾莎的所在。当她终于跑进影院，站在银幕前看到艾莎时，放映机的幽幽蓝光映射在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在艾莎的眼中一定就像银幕上的爱情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

“……当那个时刻来临时，
人们能看到黑夜中的一颗明星，
非常亮，非常近，
仿佛我们可以触及到……”
听着电影台词，安娜却完全没有关于它的任何感触，因为她的心思都在身边的金发女孩身上。她只感觉到，黑暗之中艾莎的手越来越靠近她的手，仿佛在冬天寻找彼此温暖的两只候鸟。最后，她将手掌放入艾莎的手中，十指环扣，她侧过头，看见艾莎也正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
双唇像磁石一样被彼此所吸引，她们的脸缓缓靠向对方，这时，银幕白光一闪，电影伴音戛然而止，大厅的灯光亮起，她们诧异地望向四周。
艾莎回头看了看放映室，略带失望地讪笑着，而安娜轻掩着口鼻，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有个主意。”安娜说。
所谓安娜的好主意，就是趁着夜晚无人时偷偷溜进郊外威尔逊山上的格里菲斯天文台。
当她俩推开虚掩的大门时，展览厅闪烁着电火花的特斯拉线圈，惟妙惟肖的爱因斯坦雕像，精致的人造卫星模型，还有绘有各文明创世传说的穹顶壁画展现在她们眼前。此情此境如此美丽、如此幽静，空无一人又充满唯美的气息，仿佛专为她俩搭建的舞台布景。安娜恍然觉得自己身处一部上世纪的经典电影中，与心爱的人上演着罗曼蒂克的桥段。
安娜看向身边的金发女孩，发现她的愿望此刻化为了现实：一身笔挺浅色西装，风度翩翩的艾莎向她伸出右手，轻轻地将她的手放置于掌心——自从与安娜交往之后，她就喜欢穿英姿飒爽的中性着装。也许是为了扮演一个给安娜遮风挡雨的保护者形象，这个年龄稍长的女孩早已在心中默默承担起了恋人之间通常是由男性承担的责任。
安娜伸手搭住金发女孩的肩膀，让她的左手扶在自己腰上，抬起头注视着她白雪般的面容，此时天体演示厅的灯光已经熄灭，球形天幕上的繁星如同黑天鹅绒上的点点宝钻，而艾莎柔光环绕的脸庞正是那夜空中群星簇拥的月亮。
跟随着艾莎的舞步，伴随着心中回响的那虽无声无息，但却优雅奔放的旋律，安娜沉浸在于爱人共舞的幸福与欢乐之中。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她俩缓缓升起，舞动在飘飘渺渺的雾霭和璀璨迷人的星海之间。群星在她的裙角徘徊嬉戏，光影在她的身边零乱交织，这支无比浪漫的交谊舞跨越了星河，穿越了星云，在无数星团与星系间播撒着爱与美的种子，安娜感觉到她们的爱意满溢在浩渺无垠的茫茫宇宙。
当这遨游天际的奇幻迷梦——或者美妙幻想——慢慢散去的时候，安娜发现艾莎微凉而柔软的唇瓣贴上了她的双唇，此刻她在无数梦境中遐想的这一幕成为了现实，她闭上眼睛，如同畅饮蜜酒一般接受了它。

雏菊、迎春花和郁金香悄然零落，山楂花与紫罗兰又争相爬上枝头，大地脱下浅绿色的春装，换上了更为七彩斑斓、灿烂夺目的夏裙。而安娜与艾莎崭新的爱情，和大多数刚刚坠入爱河的情侣们一样，如这个炎炎夏日一般火热而充满激情，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美好和令人陶醉。
在租房合同到期之前，安娜依然与室友们住在套间公寓里，艾莎每天早上都会开着那辆老式Riviera敞篷车来接她。而这段时间起得越来越早的安娜，大都在一边写着自己的独角戏剧本，一边等着窗外那声长长的鸣笛。
“哇，她每次接你都得这样吗？”一天早上，听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乐佩笑着问道。
“应该是吧。”安娜脸上洋溢着被宠的女生常见的那种得意。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她们像其他情侣一样，购物、吃夜宵、坐缆车、参加派对、在城市的街道漫步、在海边的长桥看日落日出。而她们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初次约会的灯塔咖啡馆里，艾莎在台上和乐队一起演奏爵士，安娜在舞池中即兴伴舞，两人如同天空最亮的一对伴星照耀着全场。虽然理想依旧遥不可及，生活也过得平平淡淡，但彼此的情意让她们觉得无比的幸福和满足。安娜觉得生活也许就应该这样，在简单平凡的同时也为了梦想不断努力奔跑着，而有爱人在身边，她觉得即使再小的船帆也能远航。
“嗨，安娜。”一天晚上，当她俩在咖啡馆的即兴表演结束后，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士走了过来。
“汉斯。”安娜愣了一下。
“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汉斯气度雍容，衣着华贵，看起来混得不错。
“我也没想到能遇到你。”安娜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能在异国遇到熟人当然不错，不过不包括这个有点自命不凡的人。
“多少年没见了，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这位是？”
“这是艾莎，”安娜说，“我的女友。”
“Nice to meetyou.”汉斯向艾莎伸出右手，“我刚刚听了你的演奏，非常棒。”
“谢谢。”艾莎轻轻地和他握了握手。
“其实，我最近投资了一个重金属巡回乐队，反响还不错，现在正差一个键盘手，不知艾莎小姐是否有兴趣加盟？”闲聊几句之后，汉斯问道。
“对不起，我是玩古典和爵士的。”艾莎说，“重金属不是我的方向，也非爱好。”
“你确定吗？”汉斯说，“薪水优厚。”
“不用了，谢谢你。”安娜代替艾莎回答道。
“那真遗憾。”汉斯礼貌地与她们道别，“太久没见了，有空大家一起喝一杯。”
“这是我大学的同学。”汉斯走后，安娜解释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艾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什么都没问你呢，在急着解释什么？”
“真的没什么。”安娜苦笑着，“好吧，我坦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看他挺顺眼的。一起吃过几次饭，跳过一次舞，真的仅此而已了，而且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相信你。”艾莎收起浅笑，温柔地说，“因为我能看到你眼神里的不耐烦。不过我对他说的那份工作，倒不是完全不感兴趣。”
“那不是你的梦想，艾莎。”
“但那会带给我们丰厚的收入。”艾莎说，“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你的剧场租金，我的俱乐部启动资金，还有最重要的，我想给我们的未来一个稳定的保障。”
“那就让我们一起去想办法赚钱吧。”安娜微笑着。
艾莎没有回答，她看着棕发女孩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却没法像她一样乐天。与来到洛杉矶不久的安娜不同，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她深知在大城市谋生的不易，尤其是仅凭自己那份微弱的力量。

“剧终……”
念完独角戏的最后一句台词，安娜关上台灯，二人温馨的居室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暗红，仿佛底片冲印室。她双手交握站立着，觉得自己也像一张刚刚冲洗好、等待检验的底片，略微紧张地看着面前的艾莎。
她看见金发女孩肃穆的神色顷刻变为热忱与感动，那绝不是为了让她高兴而假装出的。
“天才！”激动的艾莎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她扶着安娜的双颊，重重地吻了她一下。
“真的？”安娜的紧张化为了惊喜。
“真的！”
“我还是觉得有点太怀旧了。”
“这才是重点。”
“大家会喜欢吗？”
艾莎愣了一下，仿佛不相信安娜这样的人竟然会去取悦观众中最庸俗的那一部分，她摊了摊手：“去他们的！”
听到这句脏话，安娜憋不住笑出声，“你总是这么说，但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厉害。”
“我真的这么觉得。”
“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的安娜突然想起了什么。

“干什么用的？”
“给你的俱乐部用的。”安娜拿出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一个花体logo——Ice Queen，“我觉得你的俱乐部可以取名叫‘冰雪女王’什么的。”
“还挺不错。”艾莎微笑着，“但我觉得不如叫——‘棒棒小鸡’。”
“不会有人想要去‘棒棒小鸡’俱乐部的。”
“一定要叫这个。”艾莎解释道，“因为这是查理·派克的昵称——那个爵士史上最伟大的萨克斯手。我的俱乐部里会有炸鸡、啤酒和爵士，所以要叫‘棒棒小鸡’。”
“你会有自己的俱乐部的。”安娜笑着说，“但炸鸡就可以免了。”
“必须要有炸鸡。”艾莎眼里带着几分淘气，“好了，还是聊你的话剧吧，它真的太棒了！”
“是吗，何以见得？”
“你知道吗，就在你的房间里，你营造了整个世界。”艾莎在爱人身边坐下，“观众还要期待什么？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我有这个能耐。”安娜开心地靠在艾莎肩头。
“是的，你有这个能耐。”艾莎若有所思地说，“但是我们还是需要钱，更多的钱……咖啡屋里那个要给我工作的家伙，也许我应该去给他个回复。”
“不。”安娜抬起头看着她，“以前和他在一起时，我总觉得怪怪的，我不想你委屈自己。”
“好吧，我不去。”艾莎搂着她，“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什么？”
“俱乐部叫‘棒棒小鸡’，而你的话剧也一定会很成功。”

艾莎很少会感觉到，音乐也会让人如此心烦意乱，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当她站在汉斯整洁宽敞的练功房门口，听着主唱歇斯底里的狂吼咆哮、电吉他麻辣的音色再加上极快速的反复节拍及密集鼓点构成的一种几无旋律的乐风，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沉浸于音乐之中，也没有放松和愉悦的感觉。艾莎认为，金属的最高境界是，用一种象征主义手法，放弃以个人、社会为中心，以绝对自由的氛围制造一种集喧闹、暴躁和美丽、合理于一体的卓尔不群的音乐，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说，结构应该是干净整齐的。给金属简单的下个定义，它是一种用充满跳跃性的、跌宕起伏的美妙节奏，统一、强劲、具有战斗力的歌词，对听者所产生的共鸣来获取和谐的音乐。而汉斯的这些音乐显然没有达到此种境界——那是一种虚无主义、黑暗和病态的倾向融合在一起的狂躁喧嚣，也许在冰冷的现代社会中得不到安慰的人群很容易投入到这种音乐的怀抱，所以他的乐队能受到如此的欢迎。
这不是真正的艺术，也不是我要的东西。当艾莎神情严肃地看着正在练习的乐队时，她明确地给他们演奏的东西下了定义。
但她还是缓步走向了那个留着长鬓角，挎着电吉他，正在摇头晃脑的主唱手，准备和他签订合约。因为安娜昨天晚上那通电话的声音，现在仍回响在她的耳边。
“这是一个女性独角戏，只有我一个人演。”
“不，妈妈，现在还不赚钱，我还得花钱去做这个戏。”
“他挺好的，他要开自己的爵士俱乐部，会很棒的。”
“不，没有，他还需要准备，他在存钱。”
“不，他没有稳定的收入，但是他在想办法，只是最近不太顺利。”
“妈妈，他会想办法开俱乐部的，你也会喜欢的，好吗？”
尽管安娜走出了卧室，而且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她显然低估了艾莎对声音极其敏感的耳朵。与她交往以来，艾莎第一次感到心情如此沉重，因为安娜面对家人关切的询问，不但没有对目前窘境提出实质性的解决办法，而且提到恋人时用的主语是Han（他），而不是Hun （她）。
艾莎对安娜没有丝毫不满，她只有对自己的怨尤。她觉得自己剥夺了安娜过一种与主流价值观相符的生活的可能——虽然安娜的家乡挪威是一个多元化的自由国度，对同性话题并不敏感，但她不巧出生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传统家庭——而且还没有办法给她以可靠的保障，仅凭二人打零工的收入，远远不足以租下一个剧场，为安娜的理想提供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更别说筹备她自己的俱乐部了。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牺牲自己的梦想的话，那当然应该是更为年长、对安娜一直抱有强烈责任感的她了。而当下获得足够资金最直接快速的途径，就是来汉斯这里碰碰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