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灵疾走，舟车驰返兼旬；白光磋反，隔破朝阁夕棔。
目彻八方銮阙，足顿三尺丹墀。风尘入鬓，难定眉门焯灼；颧削骨立，不掩仪容凛正。端鞠金座一礼，敛衽合裾，神肃而形恭：“儿臣途耽半月有余，是请告罪。本拟前月晦下起行回返，途闻工部已发按广陵修葺水坝，因羁留数日，榷谈工防支赍诸务。料定无患于民生、无贿于官戚，方敢起辕还朝。”
立身流利，更曳腕抻袖，取一笺封在手；肃然睖瞻，语节持重。
“儿臣每观政略之通言，多闻‘万重难陟而崔嵬’、‘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京畿朝稷昌平，恰似青阳将至，湜止未浊；然而普天之下、六合以内，僻地为祟、易祲成祸者，素发于灾患而屯盛于休饬。昔者大雍朝中，惟闻江左诸境治事清平，晷纬凝象，川岳表灵；儿臣流目民间、切耳于黔首，方闻广陵知州免按不察，钱财过处，视巡按无物已历累载，空沐天恩皇泽，竟致广陵治下，缙绅将相勾连绐合，平吞水患赈银，餮饱私囊。历岁尔来，江左巡检无一竞进实言，盖因列朝臣工，怵于威，昵于情者甚矣！——儿臣返途时分，会逢淮江涨水，驿渡不通，渔人支蓬港里，稚子啜月而歌。歌中有云吏奸作怅、直臣无多，所言其实。儿臣斗胆，请进于父皇。”
平展袖中笺，覆掌而去封。胸垒怆郁，延宕悲懑，蓄满口浊气哀然而吐，歌咽未哑而先竭：“曲如钩，反封侯；直如铦，死道边！”
“不蒙瞽于权佞上媚、不效时弊以摒忠扶奸，是父皇明断。只裘褐苴履、区区刍荛，安得以一夕覆朝迭位？由之可哀，如之奈何！——身贱犬马、德轻鸿毛之辈，不谋政事，不谋于国。徒以门第煊赫、祖业光辉，却教梗骨缄口、直士噤声。不敢言，不能言，不堪言！”
厉目长眦，举声疾斥。凛意或侵袍袖、或入肌髓，激沸拳拳心魄。顿首殿前，目息两如凝：“民聊何以生？无非圣君为顶心、楹栋为肱股，致化成俗，渐渍德义。然扬葩振藻者不问民瘼；璧坐玑驰者不作良猷。大道何为重？民生何以兴？当兢兢以效勤，孜孜循先迹！障目于须臾晏晏，何以凝神致志，拟鸿猷、援玉桴，维大雍之社稷，祈万世之永昌？”
稽首再拜，心口俱一。金銮软红翻处，惟见得体量卓峭，腰尾骨梗。
“纵前路巉险，衢也踧踧，于国于民，是丹心拳拳矣。”

细雨湿流光。
史向南唐剧组，冯延巳首戏。
初涉南唐，戏气不精，欢迎指出不足之处。
雨晴风晚，弥没桥头烟景；雾披云锁，隔断老水洪波。
旦辞金銮阙，暮向广陵归。京畿方辟陈雪，阖空澄霁；雁失鸿渐处，别生红粉潇然。此间春草初发，晓梦初回；青门挹江，凭仗东流。斜倚杖藜，掣踏歧履；头缠幞幅，青袍连腰。昔朝膺紫持笏、沉浮阃宇，落个功罪难判；如今累尽前盟，碾破庙堂暗涌，却云物依然。风卷瑶草、翻取珂碧，裁做柳叶数痕、兰桨一涡。
年光往事还欲弃，而故梦未敢醒：举秾思、赋闲情，颠倒世象，游戏臣纲。诗兴飞翥，敏思聿皇。则褥节具掷，世务悉忘，酹绿蚁自觥盂，歌《室思》于霜飔，时攘袖为宣，或而搦箸作毫。泼墨恣雎，乘醉怿敷绚藻，硺磔循意，伏酒案拟丽辞：心不在彤墀之造化，意不留都邑之恢弘。尔后党争累迹，朝野横乱；身始如浮沫，朝泊夕散，游走江海间。
游丝落絮如雪乱，风吹满头白。抽手拢华发，叠冠复横簪。此时玉钩破冥蒙，当头一轮凉蟾，足下江澄水阔，乃撩裳席地，揽回风而怀前情。是好风盈袖，牵动欢绪，却有浮尘障目，忳悒渺风月、惆怅淆清浊。
从来故地稠雨，斜入江楼画堂中。少时满把功名志，和瓢泼入酒；而今垂暮辞朝，无有花蔽膝，无有玉衔头。无有玄端高爵弁，无有黗衣美纁袡。无有银瓮金杯之璚浆，无有省中万阙之雕楼。纵世事数易、襟怀不改，又何不欲举山为炙，倾海为酒，摒时俗于九霄之外，醉酩酊至东方既白？
“此间江风朗月，昔者亦尝题功名、掀黼黻，倚叠冠带。烦恼韶光能几许？堪恼杀愁绪。欲回春光年少，总被远梦生扰；东风如解意，应不识少年！”
眉川敛前恨，勉从迤迤一撇；拢足复挺脊，仍作峨峨形容。
纵除盛年蟒袍仕，难辞迟暮少年郎。便臆梦愁情万种，不肖风波落魄。乜眼河下青柳，眇觌堤上碧芜，倏尔惠风又顾，送抵少年欢声。
“此身何往？山南海北，京畿阖阊；此心何向？千秋风月，清平淮扬！”
月朦朦徊岸，声憀憀临江。

太子/朱以轩/男/二十四/0/太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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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端月始，京畿被雪，双珏身子见慵，只当旧疾入冬迁延，权不在意。却少不得终日里焚炭如流水，勉力挨出新陬。及至如月，龙抬头方过了，正当春寒临牖下，暄气爙户中，冷热窜替，焖寒交集，咳喘缠绵半旬有余。忽得弄璋之喜，一时身子倒似载不住泼天福气，拜蒙四方馈赐、逢迎上下承奉，将养数日便匆匆痊可。拜领上谕，制礼设宴，以筹民生社稷。把手一幅礼单，掷来一哂——竟似以我七庙族裔、妻胎后嗣，款慰天地人间。
是日阖空澄霁，府前纷罗过往，冠盖华张。身玄裾朱帔，腰彩珮霓绦，虚搭一臂轻裘，慢顾堂前客，径招座上宾。主室燃了地龙，烘得席间花影粲粲，衣鬓昳然。双珏身量婉亭，独坐主位，颈子垂成怯怯一弧，妙目瞥来时犹是惶惶一点晶莹，触目生怜。心头生软，上前虚揿她肩头披帛，促手围住，抵掌温温热：“前日上觐内庭，母后尚夸你香包制得好。她素爱广藿，恰缺一味水檀从中调佐。现今焚得你那一味，想来这两日头风亦缓和些了。”一顿，字句渐凝浑，“惜身垂儿，嗣绵福考。”
暗察后苑隐有人声，旋身谘取府中詹事，闻得瑾和并五殿下私入后府赏花，明里便使人跟着，不教惊扰了兴致。复提罍至厅前，举酒遥敬诸方官民，祝意甚诚：
“本宫奉诏举宴，邀良民贤仕列席、国稷民生在案，盖因此子之诞，食民禄、谒京晖，纳泽于青门紫陌，本宫铭感于心。他日此子若时怀降福万世之志、尝尽载床载衣之德，权作佳话咏传，宴彼长安，期彼长乐。”

临阵挽弓指天狼 吟啸斗参商
——
弇云蔽日，灵帷啜灯。骋奋蹄息贲之骥，扈素冠括发之从，夤夜奔袭，唯恐举步稍滞，谒灵已远。浮日西斜时，已闻唪经鼓奏、幡杆凌空。收蹄勒辔，滚鞍下马，拔足踄堂首，朽槛驳尘灰。
披缟缌，束麻戴，端正步，挂肃容。堂风掀高烛，引得火慑烟惊。举目阅亡疏，历历数重茔。自艾县一别，虽异道统事，犹是音容在心，安料病笃迁延、魂断仇镞！五内忧忿如捣，几难抑鲠喉悲声。沉沉再顿首，因向灵前稍移跸，敛祍长拜，恭鞠四角祭障，哀陈八方殡绋。
“臣起于毫末之间，尚不及先主会稽伏佞，玄德织席败履。以裘褐苴履、区区刍荛之身，逃翟豫章、芜湖，克服海昏、建昌，幸得讨逆知遇之恩，虽万死不能报其一。”
且复柩前拜，会向前尘逢。
大江临吴郡，霭色欺昼云。其时鏖战初止，斧铩声残，天公大泼一道明霞浇炙冈峦，使盘岸巑岏，尽被血色。揽枪出寨圩，提命下陵丘，放缰弛辔，扬鞭竞马，踏野逐坡。游目如电，一十三骑正合圜：奔虎啸狼，奔啸苍莽清野；骐子骏英，骐骏劲踏鹏风。
“东莱太史慈，邀尊驾入寨一酌！”
驱马一呼喝，鸣鞭复锤镫。张弓如捺月，矢走若飞星。戟分两仞雪影，当先杀红缨，枪纵一尾火色，唳风绞腾蛇。久战难克，膺下沸灼，越性卸肩甲、坦肱膊，鹰目睚眥，虎嗥扼喉，猿臂轻舒，袖得他兜鍪齐怀！
抬靴抵躐骑，横臂掣鞍鞯。收马回走，但恐未得擒而力先衰。仰首瞻眺，但见彤霞降平野，飞云化蛇龙，不由惊慑一却，豪志并生——平生少敌手，不若孤啸酬日月，杀歌敬西风！
“好个伉勇骄儿！主公既邀一饮，又何故拒我旨酒、顾彼他谋？休教马齿徒伤、龙骊未探，先自折颅断戟，命绝此间！”
雷辊压窗槛，郁律贯耳来。提酒三兕，灵前倾挥。薄焰将熄，四壁昏霿，恍见斯人雪甲高冠，将风嵬嵬。一时虎目睖睁，但见厉风衔雨扑榫卯、紫微空晦暝。泪沾须鬓，俯首而声韽。
“一杯，敬煌焜青冥，生降吴公大才，眄八荒之兵甲，肇不世之伟功。”
“二杯，敬丹杨知遇，解弓释剑，倾盖授职。交信坦坦荡、持节铿铿然。”
“三杯，敬皇天显佑，孙氏大兴。英魂未远，且共一酌！”
景光昊天之下，必有将星陨蹶、日阳堪升。仰脰再叹，戢面呜虖。
“愚志不灭，惟效一忠！”

顾昀①
时令才过良葭，江北已连宿夜雨，掀动旗纛旌胜。此番雁王下京逡巡慰军，虽则一意废虚从简，专效实务，天家排场究竟不同往日南游。当晚连营篝火，王侯兵士胼胝而歌，士气遏凌九霄。入夜时解览鸣铃，各自归寝。秋雨着窗，叩在帐内耳中，隔帘还听江风厉厉，心头未免难定怔忪。听得帐外足声似远似近：迈的是平稳正中的天家方步、端的是带金佩紫的轩朗形容。他熟稔地撩帐而进，举手燃灯破冥蒙。纵有杂绪绕遍离索，当着人挠心窝子的正经虚话也得化成柔情千种。反手按他在榻，欺身迫上，便抚弄他鬓尾眉首，急急印个浅吻二三。
“想我不曾？”
他平躺在下，耳侧几绺乱发粘上粟玉枕芯。昏黄灯光淋漓浇下，作数百重金波跳荡眉川。这一轮翻覆堪堪将止，便见他冠上朱珰滚到额前，笑得既生且深，柔和的颧线重又硬出棱角：那想是他笑得齿关咬紧，鼻翼翕动。脸贴着唇面仰上来，那轮缠绵在眉弓下的柔软光色沿飞翥的眉线蜿蜒向后，压下半爿深邃鼻影，剪过鬓角星芒锋脱。
——便似匹马却鞍、香印灰飞；潺潺远走的岁华一惊，这厢冠带倚叠的雁王去了。灯影深朦中，那身量瘦长、气度清举的少年长庚安步行来。一霎征梦初回、豪歌放散，年光倒转回旧时堂庑孤屏，禁漏丁丁；他提灯而来，额角膝头一片金铁击出的青肿，唇线抿得紧死，眼里有星子数颗。此后征旅如常，舟车照旧，也浑不教人记着这诸多小事。此番他灯下扶眉，偏就一派恼人风味，搔得人心头雨罢，薄寒顿生。
“唉……想与不想，我自个理会得就成，也不劳你动动嘴皮子了。别动，让我盯好金贵货色——此番在半道上候得久了，专为打劫雁王殿下。金珠孝敬，按斤称两，统统都给我拿上来吧。”
厮磨便似烧残烛，剪笼一撮，遗漏一涡。初初话时，尚还认真端详他润上一层薄辉的眉目肌理，说罢便只勾着唇角，凭琉璃镜悬在他鼻息可碰处，暧气交呼，烫得眼中水汽温温热——却仍是舍不得摘的。他眼底是烛心明火、爱悦偌阔，并无初识情字时不自禁的耻意，也无乌尔骨狂态乍起时教人心痛又切齿的茫然：是江天一线处扬起赤帆，一霎在江心吹得形姿零落、眼见要崩散在晚阳蒸腾的水汽之中——下一霎便到得眼前，仍是柱廊雕砌、宝光繁绚的模样，仰眼看帆，却见柱壁遭磨、雕纹告破，所幸一桅在握，云帆上头扯足了劲风。这般赤霞过处，八方云翳呼拥。
——到底看不够，如何看得够？此身分明已是败絮披甲胄、浪子逞英雄，如何抵他芳泽又亲，言语一动？而收手又不舍，只得重振旗鼓，端平字句，油光狡色俱都从舌尖滑过：“初初作贼，首票开光，便给我逮到这么一头金子打的肥羊——多好兆头！金银既不足惜……劫一劫色，总算使得。”
然后巫山颓倾，灯前一卧正情迷。江北半夜起西风，梦起忽又唤：“长庚。”
“我前生、负你烦愁债，便苦恁难开解。”①
①：柳永《迎春乐》。

◎ 银缕拂尘。
◎ 《神雕侠侣》原著衍生。
“ 何言中路遭弃捐。”
势见是化雪之态，赤练庄前草木初发，飞蓬蓊郁。依例启扉拂蓬絮，抛脓化新尸。素性厌极愚勇鼠辈妄僭毒窟，冰魄随主在外，不及收拾宵小蛇冲，少不得庭前暗布刀戟、鸩胆淬锋。此刻但闻草声窸窣，雪上一尾青鳞并两道新痕，近旁万毒俯首、群绿伏躬——心念电转，莫非昆仑远客夤夜相遏？纵有阶下白硝、廊前黄硫，尚不堪抵他袖手一招。眉峰敛起，抬身振袖，朱扉侧畔一时青芽飞堕，眼目凝在暗处，沉沉回拒。
“蓬门敝户，粗毒陋豸，不堪迎尊上万金之躯。”
鹤冕浮残絮，青阶照月影。夜声草木同静寂，他自山间魆影内步出，踩散一地银辉。拢足作揖，裣衽成礼，眼尾厉光掠过他倨傲仪姿，终是定定立在风口，闻得冷声通幽律，冽冽使心惊。
：“赤练仙子曾籍《五毒秘传》受盗之由，千里追杀古墓派弟子二人，自剑南以至中原，天下无不可证。本尊诚知——她彼时携你共行。”
耳内郁郁嗡鸣，寥寥徊庭。一时非笑非讽，似怜似讥——尊上尊上，至尊极上，凌世昆仑固已甲子还余，苦寒不避，孤倨不隐，竟也能恤主怀悯，不惜千里问讯。当日随主奔袭截杀，杨过小子诸般戏耍，留得陆无双一条贱命，虽夺得秘本，不免大铩己羽。绝情谷殒身一战，更引为毕生恨事。须臾掀唇冷笑，并指押在麈尾，阖眼瞻睇，目息两如凝。
“我主剿逆徒、清门户，是行江湖伦常道义——而况当日我主慈悲，并未杀生古墓派一人。数十年辍锋昆仑，心志纵难移节，也该磨得钝了。如今白驼山主不知所终，惟余孤兵蒙尘。尊上还念旧情？”
杖头引晦色，银丝浮雪泊，刀兵不曾接刃口，锐气已自挫其锋。身形一滞，嗅得毒香袭面，却惟见昏霿黯黯，阴风惨惨。慌神一霎，强自咬牙拱手，屈指成诀。遥感劲气一松，那人身形已在数尺之外，犹自负手对月，若卓峭凌倨。骇意少舒，睖睁半晌，又闻掠耳嗤声。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是人已远，声未残，回风裁牖，如鸣歌咽。伫足不回，心底怔忪难平，如沸如捣。常道千古喧哗虽无静，金铁犹可作铮鸣。身是兵戈身，本以为除情避世，惜怀冷性；而心是赤熔心，纵阅百年岁华，亦曾害多情、苦多情。托辞闲云野鹤，实乃自堕红尘。意气难禁，恨极心下有情，掷声入夜，一时群山振响，哀风尤厉。
“杨过小子，既骄且狂。昔年玄铁出山、神雕入世，曾断言此子必成大器。而活死人墓颠倒伦常、终南山下狂言乔态，痴子何言大器！在下生平最为不耻之人，便是此等恣情无度、悲喜无忌之辈。日后相见，必是引锋相向，绝不留情。”
拂袖斩余情，抛却星汉里。
＊戏梗释义：《神雕》原著中，银缕拂尘之主李莫愁因五毒秘传受窃，千里追杀叛徒陆无双，杨过出手回援，二人均有生命危险。灵蛇之主欧阳锋是杨过义父，此时已弃用灵蛇，毙命华山。兵刃随主性，欧阳锋晚年视杨过如亲儿，灵蛇便至赤练庄寻访拂尘，确认杨过生还。二人皆属无情，而灵蛇为回护欧阳锋在意之人不惜千里问讯，拂尘因有所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