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吸收了容易腐坏的人类鲜血才开出花朵的缘故,标本过不了两三天,还没有完全干燥的时候就腐烂了,散发出难闻的臭气。我也试着给它加热,想让它早点干燥,可是它突然间就会烧起来,实在没有办法。浸泡保存的标本,也像是要溶解一样,保持不了完整的形状。”
虽然半井花了很大的工夫制作标本,但不管怎么操作都无法成功。不得已,他向石川写信求助,但石川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半井带着迄今为止他画的所有写生回到月山拜访石川。在石川的力劝下,他开始认真考虑撰写论文向杂志投稿。在新品种的报告方面,日文杂志里最权威的当属《帝国博物学》。于是依照石川的指示,半井开始着手论文写作。直到论文完成为止,他拜访石川多达十二次,与石川之间的书信往来也有三十二回。
然而,题为《以人血为营养的植物新种》的论文,在投稿之后仅仅三周便被退了回来。询问退稿原因的信件也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对于当时的学术界来说,决定是否在杂志上刊登论文的唯一标准恐怕就是看作者是否是学阀,像半井这种民间研究者的古怪报告大概是怎么也不会被认可的吧。石川认为这份关于植物新种的报告就此埋没未免太可惜,半井也接受了他的说法,于是论文的作者被改为石川,题目也变成了《北海道严寒地区的特异生物》。尽管这篇论文的内容并没有做任何改变,却轻易得到了刊登许可,而头一次便被拒绝的半井,连作为第二作者署名的权利都没有,只在论文开篇谢词里有所提及。
“在这个国家,所谓科学这样高级的活动是不存在的”。
论文刊登后不久,半井给石川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对石川只以自己为作者、半井连第二作者都不是的不公正待遇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从这封信开始,两个人的关系便疏远了,似乎直到半井过世都没有恢复。大学生写论文,第一作者要属教授的名字,这在当时本是毋庸置疑的做法。而且从石川的角度看来,在过去的无数次修改中,自己也付出过极大的心力,这篇论文差不多也可以被视作自己的文章吧。无论如何,从结果说,冬至草这样一种曾经在世上存在过的生命,有关它的报告仅残留下这唯一一份以形态研究为主的论文。但这样一份半井本以为代表了研究业绩的论文,却引起了桑野的愤怒。桑野一直将冬至草可燃成分的提取作为“绝密研究”对待,他明确指示,今后包括栽培在内的全部实验都要在分配给半井的古寺内秘密进行。
至于说在古寺里半井到底做了些什么实验,没有人知道。战争结束后没过多久,半井便暴病而死。
“半井过世之后,石川去给他扫墓,把开在他墓地上的白花带回去,做成了标本。”
根据《冬至草传》最后章节中记述的内容,似乎可以认为这是唯一制作成功的冬至草标本。石川死后,标本可能同其他书籍混杂在一起赠给了图书馆。不过,只见过写生画像的石川,是不是真的认为这就是冬至草,从他随后的举动看来,恐怕也并不一定。全书最后写道,秋庭自己也曾在山中探寻过冬至草,但终究一无所获。最后,秋庭因为胃癌转移离开了人世。
半井的墓地坐落在临眺湖泊的高台上,墓后卒塔婆[13]上的文字都已经褪去,木牌下生长着繁茂的山白竹,旁边是几年前村里建起的共同墓地的碑和几张长椅。从这里眺望湖面,山影倒映,波纹不兴。如果标本真是墓地上的花做成的,那卒塔婆附近的放射能应该会很高。我细心地在周围走了一圈,但计数器没有半点动静。长长的时间里,只有盖革计数器的机械声与穿过细竹的风声两相唱和。我在半井的墓前点了一炷线香,把塑料瓶的水倒在卒塔婆上,上面终于隐约显出“释智道半井幸吉”几个模糊的字。
为了调查半井在古寺中究竟进行了什么实验,我在村公所的居民户籍册中查找半井的实验助手张本道久的名字,但是没有找到。保存在仓库里的从战前开始记录的户籍中也没有。我去问那几位观看过燃烧实验盛况的老人,但也没有人记得张本道久的事情。
回到东京的研究室,根据冬至草曾受过人类供血这一最新调查到的情况,我重新开始了一度中断的分析作业。以前不管实验多少次,最多只能得到人的遗传基因,其原因应该就是根部染上了人类血液的缘故。我不再假设冬至草的遗传基因与一般植物相类似,改为不做任何干涉、直接从其根部细胞提取遗传基因。当然,这种作业一点趣味都没有,需要的仅仅是接连不断的重复操作,但我还是取消了其他所有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冬至草的分析之中。我天天泡在研究室里,晚上也睡在研究室的沙发床上,不停地调节自动DNA分析仪器的配置,最后终于得到了不同于人的遗传基因。
我将得到的遗传基因的碱基序列输入计算机进行检索,立刻发现基因的变异程度很高,几乎无法认为冬至草与其他植物具备遗传上的相似性。我怀疑有可能是放射线损伤了遗传基因,致使冬至草与其他植物在遗传上的相似性很低。无论如何,这一结果意味着,依照其他植物的基因序列所作的引物,同冬至草的基因完全无法结合,当然也就不可能进行PCR 反应。而且,冬至草个体的急速减少可能也是由于这一变异引发的。实际上,冬至草的遗传基因只是勉强具有生存必需的部分而已,一旦其受到的损伤稍进一步,生命也就无法维持了。
研究自然科学的人,包括我在内,总是不自觉地想给实验中发现的事实赋予相应的意义,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秩序。即使是不断积累偶然性而引起的进化过程,也总喜欢从结论进行逆推,试图设想早在当初就存在有既定的方针。这可以说是神创论的观点。不过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如果说储存放射能、主动迎接死亡的生物有其出现的必然性,这其中的道理实在让人难以想通。或许其中并不存在什么必然性吧。
某一天,同事对我说,我总这么埋头苦想是不可能找到什么好主意,硬把我拖出去喝酒。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路口人行横道上汹涌的人潮里了。街头歌手弹着吉他,面前摆着倒放的帽子。我在他的前面停下,脑中还想着在泊内见到的卒塔婆。即使在这一刻,卒塔婆应该依旧伫立于婆娑白竹的细碎声响中吧。我仿佛觉得,在一片黑暗的某个角落,冬至草依旧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依旧悄无声息地发散着没有方向性的能量。一定是由于这种能量,才吸引了半井这样的耀眼夺目的人吧。
我对遗传基因之外的生物化学不是很熟悉,于是请了隔壁研究室有机化学专业年轻的研究员教我。摆弄着不太习惯的玻璃器具,我开始尝试从冬至草中提取可燃成分。
“动物性蛋白中含有的氮,恰好也是制造火药的成分。如果冬至草体内发生了某种化学变化的话,引发燃烧现象也不见得有多奇怪吧。”
关于冬至草的可燃性,半井给出这样一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但实际上,作为化合物的动物性蛋白与火药的成分完全不同,可以想象,就算半井对“元素”这个词略有耳闻,但在他只能使用“某种”这一形容词头脑中,应该完全不知道所谓化合物的概念。
但是,在我所做的根部分析作业中,烧杯的底部残渣里竟然真的检验出了硝酸化合物。半井看似天方夜谭般的想法,竟然被证明碰对了一部分。不过实验中同时也检验出了极微量的DME[14]—— 一种与可燃性毫无关系的物质。DME是繁殖力旺盛的外来植物中含有的物质,通常分布在地下茎之类的器官中,即使是10ppm[15]程度的微弱剂量也具有毒性,阻碍周围植物的发育。另一方面,当这种物质的浓度从10ppm上升到20ppm的时候,它对分泌它的植物自身的种子也会表现出毒性,换言之,就是会引起自身中毒。这是生物界不变的原则之一:过度繁殖妄图压倒其他物种的生物,最终只有步向毁灭一途。以冬至草具有DME这一事实来看,这一物种一时繁荣之后个体数锐减的原因,除了放射性假说之外,也可以解释为自身中毒。不管怎么说,如果冬至草真的极力排除其他植物、只追求自己种群的繁荣,最终却反而踏上了灭绝的道路,那么半井在信中反复写到的“冬至草是愚不可及的生物”这一判断,确实可以说是道出了冬至草的本质。
至于放射性的来源,我推测冬至草应该是从土壤中吸收的铀。这就意味着,如果更加细致地调查泊内,应该会发现局部地区的铀浓度较高。另一方面,即使进一步分析冬至草的标本,我猜也不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总而言之,要想寻求新的进展,除了再去现场作一次调查之外,恐怕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请岩井帮我准备了一个房间,在新川睡了一晚,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背包里只带着便当和盖革计数器,我搭乘去泊内的第一班列车,再次踏上半井曾经彷徨过的原野。为了躲避狗熊,我用冰镐[16]敲打着岩石踏入红土深山,艰难地在满是坚硬岩石的斜坡上面攀行。直到光线在发散着芳香气息的树林中黯淡下去为止,我一直沿着山谷向深处前进,但没有任何地方检测到放射线的存在。
晚上,我信步走访了几处有老人在世的人家,特意说明我来自东京,请他们回想已经久远的记忆,然而依旧没有人记得张本的名字。无可奈何之下,我开始在商店等处张贴寻人启事,这时有人建议我也去诊所张贴,因为那里的老年人比较多。新川的年轻兼职医生一周只来诊所三次,我去的时候他恰好当班,我对他说了事情的原委,他告诉我,在他工作的老人医院中有个患肝癌的患者正在住院,和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老人医院三层楼的气派建筑坐落在山麓的苹果园旁边。我来到医院二楼的六人房间,只见医生说的那个病患正躺在床上,床下放着尿壶。护士告诉我,这老人没有亲属,以前曾经患过脑中风,无法控制情绪,感情起伏很激烈,不过头脑清楚的时候还是可以简单说两句话。
穿着淡蓝色病号服的老人,就像一直在等我到来一样,紧紧握住我的手,流下了泪水。隔壁的老人无休无止地呻吟着,时不时还会从不知哪里传来大声的叫喊。每逢这时,护士就会匆匆跑去走廊。不知道有谁自己拔掉了静脉滴注的插管,正被护士叱骂。我对老人说,想打听有关半井的事,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颤,右手的动作幅度更大了。
“让人怀念啊……”
老人低声自语着,微微笑了起来,满是老人斑的脸上露出无数皱纹。
“那个人每天想的只有冬至草”,“是个很严厉的人,不知道被他骂过多少次”,“大家都认为他懂的很多”,“很开心,真的……”
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我得到的便是这些随着涎水一同滴落的只言片语。老人举着小小的调羹,小心翼翼地舀起碗里的粥,忽然间不知为何自言自语了一句“谁都很惨啊”,一大滴泪水掉在了粥碗里。
“最近这些日子,他总是一吃东西就哭。”
赶来的护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老人好像平静了一些。
“很久很久没见了。”
“啊不,今天第一次见面。”
老人听到我的回答,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侧着头问:“你是石川先生吧?”
“不……石川先生,是说石川洋三老师吗?”
“对……老师。”
“您认识石川老师?”
“他来了?”
“他已经去世了。”
老人像是吃了一惊,紧盯着我的脸。
“啊……那就是说……不会再来了吧。”
“石川老师来过?”
老人指指床下,让护士拿出一个包袱。他用颤抖的手解开,拿出里面几份只写着生前姓名的简陋牌位和成束的黄表纸。
“学生,这个……”
他好像还是把我当作石川,将黄表纸递给我。这是五十张左右的古老原稿。
“这上面写的是冬至草的栽培过程。”
“是石川老师写的?”
“不,两个人写的。”
“这是在古寺里的研究成果吧。石川老师什么时候写的这个?”
“什么时候?……战争的时候吧。”
“石川老师写这个是在战后吧。”
“啊……到矿井了。”
“矿井?”
“唔,我。”
我把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整理了一番,看起来,像是石川找到了战后不知什么原因离开泊内去赤砂矿井工作的张本,从他那里了解了他和半井的研究,然后写下了这份报告。不过,既然这是石川特意找到张本之后写出的报告,为什么会留在张本这里没有带走,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老师放在我这里的。”
不管怎么问,回答总是不得要领。《冬至草传》中对于古寺中的研究没有任何记载,看起来秋庭恐怕连这份原稿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翻看这份毫无前后顺序的原稿,一边向张本确认,一边重新把它们按顺序排列好。
“你们的实验,是说滴血栽培的实验吧?”
“血?像这个?”
老人把刺着滴管针头的左手举起来给我看。
“我可以在这里读它吗?”
张本闭闭眼睛,看看窗外,说了好几声“唔”、“唔”,我正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他突地说了一声:“好吧。”
我将石川的原文和张本的话两相对照,终于勉强弄清了半井所做实验的大致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