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肆:梦隔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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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后一次回去那天,依旧是池塘新荷初开的时候,只是这一回,再无垂坠的芳梦可供她怅望。再无檐前细碎的风铃声响,且将一叠久违的旧心愿,通通归入满塘要溜走的渔光。
这一天,恰巧是她与芳娘的十八岁生辰,恰巧是芳娘死后的整整第三年。三年有多长呢,她总是算不清楚,便任由那些日月安静地沉沉浮浮,自渡自个儿的,渡开千日的云影自她眼里行过。漫长而木然的,三年,还是十八年,都如此历历经过。拨开一切的缭乱,她好似能听见芳娘从前说过,若是能把泛舟采莲时的每一瞬都当做三千年来过,该是多么长久而快活。
眼前的这一切,都像是一瞬间,又像是很长久。
她有些发怔了,因为她看见那家从前的酒馆至今还在,与离家前是一般的模样,夜里挑一盏昏黄的灯漏尽浊光。她希望自己还在梦中,这个梦里,她从未出生过。十八年前,也从未有两个女婴凄凄啼哭,衾被上的白荷得见第一抹血色。
——“两个女孩儿,一个祝高寿,一个祈芳华。”
那原是她与芳娘名字的起源,就这样潦草葬在一个闷热的夜里,不知所终。她叹一口气,大约是懊恼自己,到底是什么也没寻到。她揉一揉眼睛,于是那些灯影水光渐渐远去,塘底下,淤泥里攀出的一轮圆月亮,已被泡得发胀了。
很像是一张,轮替着出现在她好梦与噩梦之中的面孔。
三年前的这一天,她奔逃在苍苍茫茫的夜色里,大口喘着气,像是劫后余生。
实则在她身上,到底不曾有什么切肤之痛,一切都很寻常的,如期而至了。风不曾呼啸,雨不曾滂沱,独她飘摇的身影,掩于烟水里,不得归家。
她是从她父亲的鼾声里逃出家门的。原本险些要刺下的那把钝刃,被弃在泥塘中,要与她的孪生妹妹,芳娘,葬在一处。她终归是胆怯,若是给芳娘知道了,该会笑话她吧。
“姊姊,你不去替我报仇吗?”
……
等她终于下定决心折返,亮着微弱灯火的酒栈里,已没有了她父亲的身影。她耗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打听,才知自她走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事关她的一切,都仿佛不曾出现过。
对面的人还要说些什么,她已起身远走,由着尾音颤抖着沉入酒中。
“姊姊,我喜欢同你在池塘里玩水,俯下身去,就能见到我们两个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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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选一日的冷雨,向西湖去,倾就半湖寒梦,映取一潭大光明。
原该是夏天的花,签上却偏择了江梅的名,谁也不骗,唯一瞒过的她自己,还浑然不觉,梦中一瞬,已是人间三千年。
窃寿——
是偷换生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