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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桃门来，我将沉寂孤舟弃在隐香坊外，愿它自此萧索去，先成朽木，再化枯荷，方得自在。
一个门外历劫，一个门里磨难，一人一舟，最合适的安排。日后多少个晚景凉天，再不必劳烦我，空念着它咯。
却恐荒废了心田一片，再不解，情为何物。需寻个藏在心底的人儿，时时牵挂，时时烦忧，由是生病因，也可称一句甘愿。
可惜无人供烦恼，只有蓬窗看星眠，屋外扑了流萤几点，嚼着闲话：
“听说横云坊的石蒜姑娘，近来卧了病，好憔悴模样。”
我如见短长亭内，寒烟锁住个愁人，病气笼下了胭脂气味。若我是个痴心的蠢物，定将即刻寻向伊处，侍奉于美人病榻边，衣带渐宽终不悔……
——旁的都罢了，但这遭，缘何我不能是？且去横云坊，挑去一篮仙梦，衔来一枝孤花。
“妾江梅，初至桃楼，能得姊姊一顾否？”

我似是做了一场大梦，沉在最黑暗的夜里，受她七窍流血却仍坚定的追问，然后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抬手只摸到满头的虚汗。
“主子醒了？且先把药吃了罢。”
脆生生的声儿从窗下传来，芊官儿奉上一碗苦涩的汤药。一双凤眸失了往日的光泽，脸颊微微凹陷下去，哪见得往日艳压群芳的石蒜娘子的模样。从锦衾中爬出，叹了一声靠上靠枕。
——病来如山倒，终是个凡人。
长指揽过鬓边几缕乱发，伸手推掉她捧上来的汤药，秀眉一蹙嗔她句蹄子没眼色的，朱唇抿紧不愿再多说一句。
大抵是为情而痴，为痴而病。
刚还懵着，外头却传来莺声，横云闭门落锁许久，早已无人相坊。这位江梅娘子，我不识。
“主人，拒了去？”
“罢，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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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蒜。俗语管它叫作，死人花。
待闯入横云坊内，云中娘子尚还隐在层帘之中，只薄薄一层身影，生恐一息风来，就要将魂魄吹散了去。我心一沸，一沉，翻覆着的，俱是切身的血肉。
原来尚忘不掉从前，一段匿身恐惧之中的日子，正作塘前天真嬉戏，翻开荷叶时，就乍见阿妹芳娘溺亡的尸骨。我愿继她活着，替她衔花，却暗中思虑着，会否与她落得一样的结局，只是她溺死于水，我溺死于无穷无尽的旧梦而已。
芳娘的魂魄，恨我遗忘，冥冥之中，哄我痴心，牵我此来。恍惚黄泉路上，小鬼袭来，分艳剖红，正冰冷着的，是谁的面容？
偶然瞥见，帘边漏出的衣裳边角，吓怔了我自己。
“芳娘——？”
一声低唤，将我从回忆中勉强救出。走到这一步，才知悔悟，当初是不该来的，而今是不该留的。然而身后一眼无光的夜，太多魑魅可以藏身，我已全然失去了，来时的从容。唯有一咬唇，一横心，一声一句，是怕她逐我走。
“妾身此来，原是听人讲了姊姊的病，要来探访的，不想反而惊扰了姊姊养病…”

芊官儿踏着猫似的轻步出去了，她知晓我病中最厌噪声，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我又辩出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来。
窗帐遮去冬日刺眼的阳光，绣在其上的云纹仿佛随日光的变换云卷云舒。侧卧榻上，衣角垂下一片，火红的石蒜清晰。一声低叹，似是被惊扰一般眯起了凤眸，轻呵了声，带着暧昧不明的笑。
“探访妾？妾却不知，与娘子是旧相识。”
病重消瘦，皓腕上的白玉镯子愈发挂不住了，探出帷帐的那只手纤长苍白，指尖的蔻色却仍旧鲜艳饱满，可见主人的用心呵护。
素手一勾，掀起半面窗帐，露出一张因病弱未上妆，眉眼之间显出几分冷的花似的面容，菱唇似笑非笑的勾着，上下将她打量一通。
“真是好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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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启齿，将满室的风声浮沉，倒灌入喉。
没得措辞可斟酌。微作的疼痛，是芳娘掐着我的脖颈，逼我将脏腑一点点剜出，否则，何以有资格与一缕香魂对答。
“不曾相识，这一见，本该无缘。”
石蒜，是不曾相识；芳娘，则是无幸留得。这两段，应是天定的，不能牵连。
“然而妾身既已至此，又得姊姊放入，便算是，挣出了人间的一段分来。”
眼证之下，我种一株无因的果。
窗帐一掀，得见真容，病中的苍白瘦弱，更勾出一种病态的美艳来。这样的柳眉凤眼，自打一照面，就处处都是她。
“谢您称赏。”
芳娘散去了，我稍松一口气，却将起初的数分眷恋，转作寻常的敬意。
“您不吃药么？妾亦愿能早些见到您，康健时的芳颜。”

窗外落着冬日的白，因太炫目的日光而微微阖了眸，卷曲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光晕，挣扎了几下才又睁开，氤氲开一江浩淼的江水，水波潋滟。
我瞧着面前的女子，她眼中渐渐退却的温度，神色中露出的敬意，让我颇觉无趣——刚刚的那几分眷恋，还能让人提起几分兴趣。
长眉一弯。
“不知是哪儿请的大夫，药竟苦的不能入口，妾受不得这些。”
芊官儿凑近拉开了窗帐，便也收回了手，反而撑在了自己的尖尖下颚，稍一扬脸。
“坐罢，叫她们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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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好端端的，见一个活人的相，却非要托生一个亡人的魂，可见也是真矫情，真蠢物。
她吐出的字，慢慢蚁行来，载满我的耳，听不得其余的，呼吸声、心跳声、煮茶声……数尽了，再不剩些什么。
那双黑白并不太分明的眼睛，像是混沌了天地，又像是只映取了，一个泛舟人。
柔情织不成，化回丝线，于唇边依依缠出：
“药苦一时，总比病榻要佳。您若是转了念，这药，妾身陪您吃。”
“您不愿也罢，人生不自在，还不许拒掉一盏苦么。”
要怎样，都依她，算是偿她。
我落座一边，身子一矮，整个香闺都如梦似幻。倘若她一直如此卧病下去，有朝一日，会化作这片梦幻的一部分吧。我向窗外窥去，一片落白，曳开零碎的落瓣与足迹。
“您卧病了几时？是在落雪前，还是落雪后？”

“娘子可知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不知妾是什么病，吃着什么药，便说陪妾一起。这样的真心，娘子凭什么给，妾又要怎么偿？”
看着对面女子矮身坐下，对芊官儿低语两句，命她上茶来。茶香在后室弥漫开来，我暗叹一声芊官儿此时倒是有眼力劲了，上的是初霜前的最后一茬白茶，清冽醇香。
她的回答又提了我几分兴味，毫不掩饰的眸光又从她面上扫过一遍，终是想不起自己曾经识过这样的人，却又真真切切瞧见她的认真与真心，一笑。
“病了快两月余，那时叶子都还未落尽呢，这会儿却已经下了几场雪了。”
我错过了初雪，也错过了许多人。
伸手接一盏茶，伸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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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来她递过的茶盏，芳娘不爱茶，但此时有茶，用来浇灭心火，再好不过。
任由她扫过我的面庞，自知她要度量的，并非我的好模样。也乐意将痴心诚心，分毫不剩地端与她瞧证。然而我的不吝，又凭何要她来偿？
搁下此说难圆，我吐瓷声易碎，
“凡什么事，要有凭，要有偿，是商人行径，妾不喜欢。”
而窗外纷纷落寞白，又将世俗遮掩了几分——又或是，我们身处俗世，却不自知。
“今年的雪好，若能与人结伴雪中嬉戏，更好。”
将目光，从她未踏过的今年白雪里，淡淡收回。
“那么，您还未及细细赏过，今年的雪罢？”

芊官儿又捧上一盏清茶，微微垂眸看着嫩绿的叶翻滚在茶水中，朱唇扣上杯沿，抿了一口茶水。醇香的茶汤划过嗓，缓解了几分胸口的闷气。
眸光蹁跹而过，仿佛一只寻不着花儿的蝶，我是不想听她这样不像是解释的解释的，只是莞尔一笑，轻松的揭过这一页。
“没赏过，这病怕寒，秋日里开始就烧起了地龙。”
“娘子要陪妾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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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有一串，没一串的飘飞来，遍城春絮，将前事都掩尽。
我对自己讲，茶尽了，也就罢了，再不许想起来了。这般展望出去，会有两个小小的人影，藏身于初溢的一场白雾中。
“您的病何时好，妾就何时陪您，去外头赏雪。”
可是那样飘忽不定的时日，何时才能擒于掌中呢。
“就是未好，妾也愿时常陪着您，横云足矣，连雪都不要了。”
风轻轻翻来，一切又重回到耳边。我立起身，在归回外头的琉璃世界前，轻声道：
“明个儿再来，就成了旧相识——莫拒了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