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之地，或山或水，几年前与则成、君琦三人一一踏遍，间或铃珊、铃瑚随行，则又是一番兴味。如今君琦封世子，自己入朝多年，则成承丰嘉长孙之责，这一切本也无妨，只是铃瑚之故横亘在三人心头，更因我愧怍难消，似与他二人隔了一一重纱，明明轻软缥缈，却再无那日天香馆中的一腔孤勇。】
【正当年少鲜衣怒马时，谁人不爱攀高争先？即便不复年少，又岂能甘居人后？却又摇首轻笑。】
登临之意固然是好，可若为游山玩水，沿途风光未必不佳。至于香炉峰么——
【冬日里积雪盈尺，铃瑚畏寒猫在暖阁里，我与君琦兴冲冲自外团了雪球来闹她，反叫一句：“香炉峰的雪如何了？”堪堪问住。白居易的诗势必读过的，只是不能会意拨帘。】
我也不曾登顶。待到冬天，咱们拨了帘子看雪就是。

（山色寻常不过葱郁苍翠，可喜这香山之上，枫树同黄栌令满山如披霞色。行走在山间小道，置身其中，更觉得景色绝妙。自入王府，虽说少不了赴宴赏春的玩乐，总也不如在小槐胡同时自在天然，故而每出一次远门，心里便很觉畅意）
正是如此。如今看来，山间闲步就很好，一步一景，亦不觉得乏味呢
（一面说着，一面慢下步子，素白小手折下一片五角枫来，铺在掌间抚弄片刻）子茯倒是觉得，除却巫山不是云，非在香炉难为雪。家中红檐白雪虽好，到底是两处，想来总是不同
（将那叶片小心包裹在月白色的丝绢中，目色莹莹，复道）咱们且带些好看的叶子回去，也是个念想呀

左右不急，好容易出来一趟，是君琦那小子没福气。
【今早到裕王府时，君琦白眼一翻，仿佛还是昔年那个与我因为丁大点儿小事拧巴个没完的样子。是而一错身躲开他，转头便让子茯与自己同去。】
【走出去两步，才觉察身侧人早已驻足，折了回去扬手将枝条向下压到她臂长所及。铃瑚于我来说是曾经沧海、香炉峰雪，更是掌上珊瑚，刻在心头一道惨淡的，恰如天香馆那一夜的月光。正是松手时候，却教偏枝弹了脑袋，迟钝地捂了捂，而后才有些懊丧地试图维护自己为兄尊严。】
枫叶流丹、夕日红霞，也是香山一景，你若喜欢，咱们看过日落再回去不迟。

（朝煜哥哥同大哥自幼交好，虽说如今小小少年皆已长成大人，但昔年情谊不改，相处之间也更随意自在些。大哥临时爽约，虽是无可奈何，到底在朝煜哥哥口中落了埋怨。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忍俊不禁起来，轻声打趣道）你同大哥斗气，倒像小孩子一般
（正说着这话，却见他好心替我攀枝，竟不留神被那树枝弹在额前。面上的晏晏之色尚未来得及收起来，连忙轻轻偏开玉面去掩下笑意。再回过脸来，人已故作无事状捂着鼻子闲话。笑着摇了摇头，替他开解）哎呀，可见不能在背后说人
（如此说笑一番，倒显得氛围轻快活络不少，再听后话，虽是心有迟疑，到底不愿扫兴）西山日落固然是好，只是怕回去夜路难行……不过是同哥哥出来，想来阿玛额娘是放心的

（他的玩笑突如其来，却并不令人生厌。闻声自然脸上一红，将那草戒子在掌心胡乱轻转着。不留神间，好像将自己心里的念头都胡乱缠绕了进去，但不敢问他什么。因越觉得郑重，越不肯就这样囫囵带在指上）子茯不过说叶子和诗书的事儿，再简单不过了，才不知什么卢郎锅郎的
（欲要再声辩两句，他已率先跑开几步去，指着山路蜿转后的水色朝着我笑。将那叠叶子同他送的草环一并收在腰间的小荷包里，才压着步子缓缓地追过去。近了水边，更觉得凉爽清静，耳畔只有泉水流声、风吹叶声、禽鸟鸣声和二人的脚步声。心里是很爱这里的，欣然之色流露于外，细声赞叹道）好安静呀，真的像在梦里一样

【相传昔日金章宗曾宿香山行宫，于夜梦得泉眼，至天明命人掘地果得一泉，故取名梦感泉。夜有所梦，心有所想，念念不忘，竟可成真。虽是杜撰更多，但即便现实往往未必如意，世人也仍存贪念，盼能在传说故事中得一完满。】
【将那片小叶贴身收好，三两步踏上岸边岩石登高望远，待子茯走近了，又咕咚一声跳下来落在人眼前。恍然间还是攀上树顶为铃瑚折下一枝桃花的少年，可惜秋日百花凋零，唯余丹枫如血，来年桃花依旧，人面不复。】
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喝了梦感泉水，就能美梦成真的说法。

（山水之间，四下里的树木将碧水合抱围住，好似疏松的一道篱笆墙。篱门内，喧嚣全无。京城里好看的湖不少，更比此处水面开阔，但如此的幽静，却很难得。向他所指望去，正是水声琤琮的源头之处，虽不及人登高看远，也能一观潭中清澈无尘，纵有成群的叶片漂浮其上，因为它们的色彩清亮明艳，斑斓如水墨画的一样动人）
能不能美梦成真的，子茯可算不出。只是一路好容易走来，山泉水又最清甜，咱们正好取来解渴呀
（未料他恶作剧一般从大石上纵身跃到眼前，吓得小退了半步有余，裙幅擦着地上的叶片沙沙有声。轻轻抚着胸口，连着软软地叹了好几口气，却也不是真的怪他什么）哥哥身手好，在水边也这样从容，子茯却怕绣鞋在泥地上湿滑
（又弯着笑眼央他）不若你先去尝尝，这水是否真的清冽，子茯再攀着这石头边边过去好了

（随在他身后，虽说身手不及人灵巧，也不矫作忸怩，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块大石。听闻朝煜哥哥如此说，在他身边轻轻蹲下，一探手，指尖便触碰到冰凉水面，冷得人盈笑着一缩手。怪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再伸直了长指向下探，却很难掬起泉水上来一尝其中滋味。思忖片刻，将裙幅折在膝头，俯了身下去，两只小手弯成一个圆圆的碗儿一样，浸在清水中，满满捞了一捧上来。凑在脸下安静地喝了一口，不由赞叹道）
真的很甜！却又不像花果的香甜腻人。早知如此，咱们应拿个小水壶来装些回去
（说话功夫，两手不曾用上力气，大半捧水皆丁丁零零地落了回去，只留了绸面一样柔软的滋味在舌尖萦绕。掠了掠因俯身而散下的鬓发，胆子愈发大起来，又伸手去捧水。这一回，眼睛也不再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渐渐地敢向水中看去，却见到一双影影绰绰的身形在水中亮莹莹的晃悠着，可不就是我们二人么？心里觉得好玩极了，忙伸手去欲要指给他看。却不料这一伸开手去，原本蹲身便不稳当，一摇一晃，张着手挣扎了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仰面跌入了潭中）
（潭水临岸边处本不深，奈何我半点水性不通，又是倒栽进去，只觉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全心全意地胡乱挣扎起来。迷乱间凉水扑上秀面，将一双眼睛迷得通红，什么也看不清了。迷茫间，小手仿佛抓住一物，忙借力向下一踏，右脚却踏在柔软一处上，重重向水中更深处跌去）

谁叫咱们不是有备而来，没事，今日就多喝几口。下次来，让你大哥背着水壶
【一向觉得白水寡淡无味，除却渴到极致，自小不肯多喝半口。今日这梦感泉水倒是格外不同，不知是否心底终归藏了不可言说的未了之愿。临行之前还曾忧心君琦不在，我与子茯二人到底扫兴，如今看来倒是杞人忧天。】
【手上淋漓泉水如同意一掬清泪盈盈，不由让人出神。闻声仰头之际，蹲得久了膝盖发酸，便是这须臾的功夫，眼前身形一晃。】
子茯！
【脚下用力一蹬，蹿入水中。夏秋之际，正是多雨时节，水积而深，子茯不通水性，水底又多是苔藻湿滑，奋力向前游去，每次伸手堪堪及人，却又被水流顶散。渐渐地气力不逮，只得依着山势顺流而下。】

【子茯起初还可勉强于水面上露出口鼻，挥臂呼救。可就在将要触及她衣衫之时，只见人周身剧烈一颤，扑了个空。气急败坏的以掌击水，而后憋了口气潜下水底。】
【一步步靠近她，衣衫兜水之后鼓鼓胀胀。水下视线模糊，却隐约可见一丝猩红。自小与则成、君琦出游，即便小有意外，多是有惊无险。似今日这般，自己也慌了神，不知是否憋气的缘故，头脑也跟着周身一同酸软发胀。依着本能自下将人托起，虽说衣衫被水浸透，好在子茯原本瘦弱，才不致过分吃力。】
【被水流冲到浅滩之处，卯足了力气一手揽着早已不省人事的子茯，一手攀上岩石边缘，终于将二人带上了岸。先将子茯仔细安置好，饶是疲乏不堪，又岂能松懈。迟疑片刻，双手交叠按上她胸前，用力挤压，见人似乎有了意识，赶忙凑近了唤她。】
子茯！别怕，没事了。

（腿上有了伤处，又浸在冷水中，此时只觉得四面八方的痛感聚在一处，仿佛有锋利的银针向肌骨中钻。四肢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在水流中又猛地喝了几口水，索性软绵绵地任由自己漂向不知何处。朦朦胧胧间，快要轻飘飘地在恐惧和疼痛中睡过去，却被一股力道从水中捞起。脑袋才露出水面，不假思索地立即吸了一口气，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攀住他的胳膊，人也使尽力气将我从水里救出）
（再接下来事情，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全然不知，好像天旋地转了无数圈，又软软地跌落在一处硬邦邦的床榻。急急地抽了几口气，猝然将胸口出一团冰凉的水吐出，才慌乱地睁开眼睛四处张望起来）
（眼前是朝煜哥哥的脸，很焦急的看着我，更要紧的是，他浑身也是湿透了的。满腔委屈恐惧再压抑不住，从小不曾往水里去嬉闹过，方才一场闹剧，只觉得自己要走了鬼门关。轻轻吸了吸鼻子，就势呜咽地低声哭起来。断断续续地，想说出一句什么来，脑子里却乱七八糟地，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末了只是揉了揉眼睛，轻声呢喃了一句）
我的荷包掉水里了么？

【细密的睫毛抖了抖，目光比往日里更要怯懦几分。衣衫因着久在水中显得黯淡凌乱，与面色一样苍白无血。仍有滴滴水珠从她额前刘海滑下，似是一只打湿羽毛的幼鸟，细弱伶仃。低低的抽泣声与楚楚面容，心中一恸，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别哭别哭，哥哥在这儿...
【拂开她的手，轻轻揩去颊边不知是水是泪留下的痕，却只是徒劳。闻言一怔，低首四顾，并不见荷包踪影，却有一抹淡淡红色入眼。未有迟疑，一把将裙角掀起。饶是心无杂念，毕竟是血气方刚年岁，见了被水泡得愈发细嫩白皙的一片肌肤却不免心口一热。好在伤口比之肌肤更为触目，及时止了绮思。虽算不得太深，但经了方才那一遭，怕也足够生受的，眉头打了个大结。】
先别管荷包了，腿疼不疼？
【将袍角卷起，用力嗤啦扯下一段，拿捏着力道绑在她伤处不远的一段皮肉上。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这时候才发现天色黯淡，但已无心懊恼错过香山落日。精疲力竭，带着受伤的子茯抹黑下山是不可能，在何处歇脚最大的难题。起身借着月光远望，向前走了一程，回身朝子茯道。】
前面好像有个小山洞。
【走到身边将她扶起，人在身侧还未立稳又是一软。本欲将她打横抱起，手伸了一半却又收回，蹲身下去朝背后招手示意上来。】

（方才坠入水中，四肢沉得如灌铅一般，任是浑身力气用尽也不能听自己使唤。此刻依旧觉得疲累不堪，好容易支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但小腿上火燎一样的伤处难以忽略，待真的看到裙下的一道长长的鲜红色伤痕时，难免吓得低叹一声。小心翼翼才要伸着手去探，人已不由分说地撕下衣服的一角，紧紧缠绕在伤处。伤口上原本还汩汩地渗着血，此刻漫开一片红色，竟然奇迹般地有所好转。自己自然疲惫不堪看他狼狈的模样，更是不忍，忙打点着精神站起来）
嗯，那咱们过去……
（可是颤颤巍巍地才走了两步，腿上简易至极的包扎便支撑不住了，那一道伤处疼得好像被撕开一样。本来是不想哭的，身形摇了摇，眼泪却又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腿脚上的不便被人轻易看出，两人摇晃着又停下来，胡乱地任他摆弄了一番，待醒悟过来时，已经被人捞着腿弯背在背上。我的身上原本很冷，此刻脸却烧得通红，舌头慌张地打结。犹豫了一小会儿，索性放弃了矜持，伏在他的背后听着两人的心跳声装傻）

【虽说子茯长在裕王府也有些年岁，但到底与铃瑚不同，就连铃珊也不像。两臂绕过她后膝，却不敢握住，生怕触到伤处，只得在身前交叠。】
【将人往上颠了颠，一路踏着月光往前头山洞去。二人身影交叠，腹背相贴，呼吸缓急都渐渐一致起来。若是月色更明一些，不知她会不会发现我早已红了的耳尖。】
【说是山洞，然而真正避风之处也仅供二人容身。屈膝让人滑下，踢开地上乱石，扶她坐稳。这才泄了力似的往一旁几乎跌坐下去，长出口气，和着山间晚风让自己都打了个激灵。侧目见子茯也团着身子瑟瑟发抖，正要解开外衫丝绦，却忘了还湿漉漉的并不曾风干。呼噜两把头发摇头直笑，撑着地起身向前两步，也算是挡住风口。】
你再往里挪挪，这样好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