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剖心
“可是,你并不真的知道,我对伏威之心到底有多深……”李世民缓缓的说着,眼神变得幽远迷离。他的目光射向李孝恭身后的墙上,焦点却似是落在更远之处,显然他的思绪已陷进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我知道的!”李孝恭听着世民如此直白地就在自己面前吐露对杜伏威的心情,酸苦恼怒之火禁不住又在心底腾升了起来,一时之间浑然忘记了要使用“臣”的卑称,脱口而出这不服气的反驳。
“不,你并不真的知道!”世民轻轻地摇着头,却是更坚决地否定了孝恭的反驳,“你一定以为——所有不知内情的人更都会那样以为——,伏威最终还是被父皇忌杀,是因为他与我的关系太好了,甚至与我有结党之嫌。可是,不是这样的!你们能想到的事,我早就替伏威都想到了。武德五年那一次,在他随我前来长安的路上,我每一晚都与他同床共卧、促膝长谈至夜深。我们彼此都觉得好像是忽然找到自己失落多年的至亲兄弟一样,恨不能时时刻刻都形影不离,好弥补这多年来天各一方而失去的相处的时间。可是,在进入长安之前的那一晚,我跟伏威说:进了入安之后,我们不要再私下相见了。在人前也必须克制着,只作礼节性的交往。因为,他作为一个降王,要免除父皇对他的猜疑,就不可与任何皇亲朝臣有深交,闭门纳户、深居简出才是最好的保命之途!”
孝恭听得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世民说他并不真的知道内情。是的,他正如世民所说的那样,以为杜伏威明明已经表现得那样顺服于唐室却仍被皇帝、太子深深忌惮而竟至不惜将之毒杀,是因为他与世民这样的实权人物走得太近之故。毕竟,杜伏威虽然是降王,但他的江淮军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势力,有他这首脑人物作为人质软禁在长安,依常理而论,朝廷应该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李孝恭亲见世民收降杜伏威的过程,很自然就猜想,多半是杜伏威与世民一见如故,到了长安之后与世民更是往来频繁、交情日笃。这在皇帝、太子这些外人眼中看来,却会觉得他一介降王是在有意巴结世民,再加上世民与太子为储位相争不下的背景,更是难免让人觉得他们是在结党营私——正如后来由太子收降而来的罗艺,故意羞辱世民派去他营中办事的部属以彰显自己属于“□□”一样。而皇帝站在支持太子的立场上,对罗艺的无礼只是作了小惩大戒,对在他眼中看来是站到“秦王派”的阵营里去支持世民的杜伏威,当然就要杀之而后快了。
没想到,其实世民早就把这一切可能的后果都为杜伏威想到了,早就告诫了双方。这自然是世民为了保护杜伏威,不惜忍下对他的惺惺相惜之情,在长安之内双方都装作彼此只是例行公事的关系。然而,在深知内情的人看来,他们这样越是装作形同陌人,世民对杜伏威关怀爱护之心,却是越显深沉了。
只是,除了我之外,还会有深知内情的人么?
李孝恭在心中暗暗的皱起了眉头,这个疑团在脑海里盘旋来去。
对了,是李元吉!
虽然只能是猜想,但孝恭在一想到李元吉之后,就对这个答案坚信无疑。
一定是这样的。李元吉虽然不像孝恭那样亲见世民与杜伏威之间在进入长安之前相处亲密的情态,但他其实是个于察颜观色之道极为敏感细致之人,尤其他对世民怀着别样的心情,世民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大概一直都被他密切地观察着,哪怕世民与杜伏威在长安之时只是有过一次半会儿的会心的眼神交流,也很可能会给他从那些蛛丝马迹之中嗅出异样的气息。
孝恭忽有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武德七年元日那天从东宫出来的路上,李元吉会在他面前说出“杜伏威这小子,居然敢插在我和……他之间,这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嫉恨交加的话。如果仅仅是因为皇帝让杜伏威名义上的地位插在世民和元吉之间,元吉就嫉妒到这个地步,这也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了。如今回想起来,恐怕真的是因为元吉看穿了世民与杜伏威之间关系非比寻常,才会如此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我并非不知道父皇一向对降王心怀忌惮,称过帝的固然是绝对不会留下性命,没有称过帝的也常常耍尽花样来逼他们自己表现出叛变之心,以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之诛杀。”在孝恭心潮翻滚涌动之际,那边世民又说了起来,“所以,其实在领着伏威进京的路上,我已经一直在担心:我这样劝服伏威入朝,会不会最终却是害了他?所以我才会跟他早就都说明白了,我们之间从此要断绝一切私下的往来,在人前也不能现出半分亲近之态。可是我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父皇还是对伏威不能放心。你说,你说,他们到底要我们怎么做,才能放过伏威?”
说到末了,世民的话语之中又现出了呜咽之音。孝恭心头一颤,抬眼看去,果见世民眼中泛起了泪光。他不觉又叫了起来:“殿下,殿下,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伏威!”世民在哽咽之中仍竭力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