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的扩充
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参见希尔伯特之梦,以及梦的破灭以及计算的极限(零)),其实描述的就是数学本身的界限。在此之前,数学家认为真理必可达到,而希尔伯特的那句“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正是这项信念奏出的最强音。但哥德尔打破了这种幻想,他证明了,对于强得足以包含算术而又不自相矛盾的数学系统而言,“真”与“可证明”是两个彻底不同的概念。在这些系统中,存在着无法证明的真理。
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有两条。
第一,一个“合适的”包含了算术系统的数学系统不可能同时是一致和完备的,也就是说,如果它没有自相矛盾,那么必定存在这样的命题,它们是真的,但无法证明。
第二,在这样的系统中,我们可以将“系统本身没有自相矛盾”表述为系统中的一个命题,而这个命题正是一个无法被证明的真命题。假设我们有一个包含算术系统,但又没有自相矛盾的数学系统TT,我们将表达“TT没有自相矛盾”的命题记作Cons(T)Cons(T),那么,哥德尔的第二不完备性定理说的就是Con(T)Con(T)在TT中无法被证明。
你可能会有这样的疑问:如果把Cons(T)Cons(T)当作一条公理加进TT中,那么得到的新系统不就能证明TT没有自相矛盾了吗?这是否与哥德尔的定理矛盾?
但如果将Cons(T)Cons(T)作为新的公理,我们研究的公理系统就不再是TT,而是另一个系统T1=T∪{Cons(T)}T1=T∪{Cons(T)}。虽然在新的系统T1T1中的确能证明Cons(T)Cons(T),但它只表达了原有系统TT没有自相矛盾,而对于新系统T1T1,它不能表达这一点。结合了新的公理之后,表达系统本身没有自相矛盾的命题同样会产生变化。这就像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们自以为封死了一切退路,把猎物逼进了墙角,但事实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又出现了新的漏洞,狡猾的猎物得以全身而退。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对公理系统的扩充方法有其独特之处:虽然新的系统比原来多了一条公理,阐述了原有体系的一致性,的确使公理系统变得更强大,但在某种意义上,这又是最保守的扩充方法。它仅仅假定了原有系统的一致性,看似没有引入什么新的知识,而得出的新系统的一致性也与原来的系统相同:如果原有系统是一致无矛盾的,阐述这一点的新公理自然不会引发矛盾;而如果原有系统本身就存在矛盾,那么它能证明一切命题,无论是真是假,那么加入新的公理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这可能不是最有趣的扩充方法,但却是最稳妥的。如果随便添加公理,我们得到的更有可能得到的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无用系统。与其矛盾,不如稳健。
但要用这种方法在系统内部证明自身的一致性,实际上并不可行。的确,我们可以多次重复添加公理的过程,得到从T_1、T_2开始的一系列理论系统,但它们的一致性是相同的,都依赖于起始的数学系统T,而且这一点是可以证明的。既然在起始的系统中不能证明自身的一致性,那么之后的一系列系统,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可能证明自身的一致性。
那么,如果我们重复无限次,添加无限条公理呢?这样的话,无论使用了多少条公理,总有比它们更大的一条公理将会断言前面公理的一致性,一环扣一环,直至无穷,整个系统岂不是无懈可击?
系统的证明
从某个理论T0=TT0=T开始,逐次添加关于新理论一致性的公理Cons(Ti)Cons(Ti),不断得到T1=T0+Cons(T0),T2=T1+Cons(T1),T3,…T1=T0+Cons(T0),T2=T1+Cons(T1),T3,…,一直到最后包含无穷条公理的T∞T∞,其中每一条公理都有更大的公理来断言它的一致性。似乎我们就得到了一个超越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数学系统。
但事情当然不会那么顺利。
首先,在包含无穷条公理的数学系统中,如何在系统内部谈论它的一致性,这并非顺理成章。的确,从理论上来说,包含任意的无穷条公理的数学系统是存在的。但如果要在这种系统内思考,很快就会遇到困境。先不说在系统中进行推理,就算是阅读一个证明,也并非显然。要理解这一点,需要对“形式证明”有更具体的理解。
一个数学系统内的形式证明,实际上是一串有限的命题组合,其中的命题要么是系统内的公理,要么是此前命题明白无误的简单逻辑推论,而最后出现的命题就是这个形式证明要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要证明的定理。这种一环套一环的组合方式,恰好保证了最后结论的正确性。而我们在阅读一个形式证明时,也只需要顺次检查这些命题,看看每一个命题是否本身就是公理或者此前命题的推论,就能验证这个证明的正确性。
而如果要在系统内部用命题表达系统本身的一致性,就要用到哥德尔在证明他的不完备性定理时用到的技术。简单来说,我们需要“阅读证明”的这个过程能够完全机械化,即使将人脑换成图灵机,也可以完成类似的验证。但如果数学系统本身包含无穷条公理的话,这个机械的阅读过程可能甚至连第一步都无法开始:如果有无穷条公理,那么面对一个命题,又如何知道它是否一个公理呢?
打个比方,数学系统好比是座仓库,里边装的都是公理。现在有人给我们一件东西,比如说一本书,我们的任务则是查看仓库里是否有一模一样的存货。如果仓库里只有有限样东西,一个个清点总能完成任务;但如果仓库容纳了无数物件,即使仓库的确有相应的存货,如果清点的次序不当,也有可能永远也碰不上我们的目标。
同样,要判断某个命题是否给定的数学系统中的公理,如果公理只有有限条,那么一个一个比较,总能在有限时间内判断出来。但对于无穷条公理的情况,这种方法有着严重的缺陷。如果检查的命题的确是公理,那么有朝一日总会停止;但反过来,如果我们检查了很久,仍然没有找到它是公理的证据的话,因为我们没有清点公理的一般方法,所以同样无法断言是否有遗漏。
所以一般而言,在一个包含无穷条公理的数学系统中,我们甚至无法在有限时间内机械地判断一个证明是否正确。尽管形式上仍然可以对形式证明进行定义,但我们几乎无法有效地考察这样的定义。同样,在这类系统中,有关形式证明的概念,尤其是系统本身的一致性,也如同处于矛盾中的说谎者,根本无法被表达。在这些系统中,难以谈及有关证明论的问题。
然而,在数学家们平常使用的数学系统中,不乏包含无穷条公理的例子。其中包括策梅洛-弗兰克公理系统,它被认为是现代数学的公认基础;还有皮亚诺算术的一阶逻辑版本,这个版本在数理逻辑的研究中经常出现。虽然这些系统同样包含无穷条公理,但数学家们在使用这些系统进行证明时没有一丝的踌躇,似乎其中形式证明的意义理所当然,与我们之前的结论背道而驰,这又是为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这些数学系统拥有特殊的性质,虽然包括无穷条公理,却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判断某个命题是否其中的公理。在数理逻辑中,这些系统被称为可有效生成的公理系统。
“可有效生成的公理系统”,顾名思义,这种系统里的公理都是可以“有效生成”的,也就是说,存在一台图灵机,可以“生成”所有的公理,将它们一一打印到纸带上,而打印出来的命题则必定是系统中的公理。可以说,这样的公理系统可以约化为一台图灵机。
回到仓库的比喻的话,一个可有效生成的数学系统同样是公理的仓库,但其中有着某种规律。比如一个包揽全世界所有书的仓库(它的别名叫图书馆),要判断某样物品是否有存货就太简单了:只要是书,那就有存货;如果不是书,那就没有。无需费力找到具体的对应,但同样可以确定仓库中是否存在相同的存货。
如果一个数学系统是可有效生成的,那么可以构造一个图灵机来判断某个证明是否正确。它能仅仅承认那些系统内正确的证明,对于错误的证明则一律拒绝。那么,即使有无穷条公理,我们仍然能通过这台图灵机考察关于形式证明的性质,从而可以谈论所有有关证明论的问题,包括我们关心的系统一致性。
而我们希望讨论的扩充系统,也就是通过无穷次扩充得到的数学系统,的确是一个可有效生成的系统。所以,我们对它一致性的讨论是有意义的。
对于读者来说,可能会感觉这些围绕着无穷条公理的讨论仅仅是一种吹毛求疵。但对于数学,特别是数理逻辑而言,精确性无比重要。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使用的语言太模糊太杂乱,人们的本意常常迷失在语言当中,有时连人本身都不理解口中的言说。但在数理逻辑中,一切含糊都被符号明晰,没有歧义,没有矛盾,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种确定性,正是数学真理性的所在。